第16章

何意的生活漸漸歸于平靜。

其實跟周圍人比起來,他的生活一直是單調的,每天三點一線,宿舍、課堂、家教的地方。這條線路上偶爾會加入圖書館和食堂,但次數很少。

何意的人際關系更簡單,除了兩位舍友外,他熟悉的便只有梁老師和賀晏臻。他他跟其他同學的關系很遠,以至于學期末申請助學金的時候,整個班級投票他的只有四個人。

何意對這樣的結果早有預料。

他無比慶幸自己會遇到梁老師,梁老師支付給他的輔導費,讓他暫時擺脫了貧困,可以不必為這次投票感到失落和難堪,也不必站上講臺去口述自己的困難,畢竟他的困難難以啓齒,總不能對別人說“我生父有了新家庭,沒有給我生活費,所以我要申請助學金來吃飯”吧。

何意對梁老師心存感激,眼看着馬上就是考試周,他便抑制不住地緊張起來。

檢驗他輔導成果的時候到了。

寒假前的最後一次輔導是在周五的晚上。

“下周我們也要開始考試了,我就不來了。”何意端坐在書桌前,埋頭給賀晏臻改卷子,憂心忡忡道,“你這次考試不要緊張,就按照平時我給你測驗的水平發揮,應當沒問題。”

“我不緊張,這有什麽好緊張的?”賀晏臻看着他,“緊張的是你吧,你怕這學期挂科?”

“我怎麽可能會挂科!”何意哭笑不得,“我是擔心你的成績。梁老師給我開的輔導費這麽高,我怕我教得不好……平時測驗的難度都太低了,還看不出成果。”

這次期末考試是附中跟三中聯合舉辦,模式則完全按照高考來。學生們到時需要拿準考證和身份證,安檢監考老師的設置也跟正式考試一模一樣。

賀晏臻“嗤”地一下笑出聲,視線從何意的臉上下移,觸及喉結時目光一蕩,偏開臉去。

“看運氣吧,你讓我緊張我也緊張不起來。”說完停頓一下,安撫道,“我盡量認真一點。”

何意這才輕輕松了一口氣:“聽你下個保證真難。”

“其實你也不用有壓力,”賀晏臻說,“我媽還在考慮送我出國。”

“……什麽時候的事兒?”何意問,“最近嗎?”

“就前幾天,讓我考慮考慮。”

賀晏臻表白被拒後便決心跟何意保持距離。但實際上,他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

何意就像他無意中發掘出的一塊寶石,雖然明知道對方有主,但他總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認為這寶石是自己的。

他沒談過戀愛,拿這個問題“無中生友”,去咨詢一位發小。發小在國外念書,男友已經換過幾任,算得上經驗豐富。賀晏臻半夜開着視頻,把“朋友”的糾結傳達過去,最後卻只得了三個字。

普信男。

賀晏臻:“……”

賀晏臻氣得差點順着網線爬過去砍人。發小看他反應,倒是恍然大悟:“是你自己啊?對方是何方神聖?怎麽就讓你開竅了?”

賀晏臻說:“我哪兒知道,就覺得他好看,想跟他在一起。”

發小嘿嘿笑:“在一起做什麽?”那笑容裏很有猥瑣的味道。

賀晏臻卻說:“在一起做題。”

發小:“……”

“跟他在一塊的時候,我特別不像我自己,”賀晏臻卻沉浸在了跟何意相處時的情境中,露出向往的神情,“會變得特別興奮,有很多想幹的事情,連做題都覺得有意思,當然了……他講題特別好你知道嗎?我覺得他簡直是天才。而且他笑起來也好看,平時看着冷冷清清的,笑起來還有月牙眼……”

賀晏臻滔滔不絕,開始描述何意的種種“好看”。發小在對面努力腦補,最後腦補出一個傲嬌高冷的小仙男。

“是這樣的嗎?”發小把自己腦補的人設問了問。

賀晏臻堅定點頭:“對的對的!就是這樣。”

“那你完了。”發小幸災樂禍,“他這屬性跟你不配。你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家夥,又不會哄人,也不會甜言蜜語。最多給人家的感情當催化劑。”

賀晏臻被一棒子打醒,惱羞成怒。

發小笑道:“你不如考慮一下出來吧,暗戀很苦的,處理不好還會給對方添麻煩。別最後戀人不成成仇人。”

賀晏臻被最後一句擊中。

如果說人的成長是從不如意開始,那賀晏臻這次算是開始長大了。他認真考慮起梁老師的建議。

此時何意一臉意外地擡起頭,等着他的回答。

賀晏臻笑了笑,說:“我媽說他們想送我出國,如果我願意的話,春節就全家出去看房子。”

何意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空落落的。

“挺好的。這是個很好的選擇。你有喜歡的學校嗎?”何意想了想,內心又升起一點身為老師的責任感來,問賀晏臻,“你媽有沒有給你學校資料之類的?我幫你一起看看?”

賀晏臻說:“還沒有喜歡的。在她書房,有空我就去看。”

何意“嗯”了一聲,“好好選,功課也別放下,明年對你來說太關鍵了。”

對何意來說,高考是一架獨木橋,被米忠軍掌控着失敗悔恨的一生在這邊,能夠脫離米家獲得自由的人生在另一邊。他則是個連退路都沒有的孤兵,只能望着深淵邊緣,膽戰心驚地往前爬。

但對賀晏臻來說不一樣。

何意在這段時間裏已經見到了賀晏臻所擁有的不一樣的人生。

在何意為了一雙快要露出腳趾的舊鞋子哭泣時,賀晏臻正癡迷玩賀爸爸從國外帶回來的游戲機,又或者在家裏上鋼琴課。

童年的賀晏臻如果往下看,要穿過一個層級又一個層級,才能看到何意。

“我很羨慕你。”何意微笑道,“高考對你來說,是一個十字路口,每一條道都通往不同的人生方向。你呢,比別人幸運的地方是選擇更多。只有一樣,大家是平等的。”

他說到這停頓一下,伸出食指,認真地說,“這是一條單行道,無論你選擇什麽,都不會有回頭的機會。”

賀晏臻被他明亮的眼神燙了一下,情緒也被感染,若有所思地看着試卷。

“我沒想過這麽多,什麽未來啊人生啊,對來我說都……太虛了。”賀晏臻說,“你呢?你是怎麽确定自己人生方向的?”

何意笑了下,随後低下頭。

“我爸出軌了。”他從來沒跟同學說過自己的家事,然而想到賀晏臻可能會選擇出國,那樣倆人年後可能就不會見了,他便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麽。

假如能對賀晏臻有用的話。

“他跟小三生了個兒子,只比我小一歲。後來我媽知道了,要跟他離婚,結果小三找上了門,不知道跟我媽說了什麽,我媽當天被氣死了。那時候我小學,正要升初中。”

賀晏臻:“……”

賀晏臻完全沒想到何意會有這樣的過往,手足無措地擺手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系。”何意卻笑了笑,“我從小什麽都不行,只有學習還可以,所以升初中的時候就想選個好學校。但我爸不同意,怕別人說他給我走關系。他這些年一直在打壓我,讓我吃少點,穿差點,然後用我的窘迫來維護他的形象。操蛋的是,他成功了。”

哪怕大家都知道米院長在北城再婚了,但在看到何意時,衆人的評價竟然還是“虎父無犬子”。看到何意樸素的打扮,衆人的結論竟然還是“米院長真的廉潔”。

“……所以你沒有生活費?”賀晏臻這才意識到,梁老師的眼力果然毒辣。

當時梁老師說何意沒飯吃時,賀晏臻還詫異過,何意剛做完雪場的兼職,拿了三千多塊錢的工資,怎麽可能會沒錢吃飯?他當時猜着何意有燒錢的愛好。

沒想到事實就是這樣,又殘酷又簡單。

何意說:“對,他什麽費都沒給我。我也不想要。”

賀晏臻:“……”

“我初中的時候很暴躁,會經常跟人争吵,罵街……但那些都沒有用,後來我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就只能念書,于是跳級了一次,中考考了個高分,又拿着這個當籌碼去跟高中老師談判。”

賀晏臻中考成績也不錯,但他拿着這個跟他爸邀功,要了幾萬塊錢。

“後來的事就沒什麽可講的了。成績這東西,是我身上唯一的價值。目标專一是因為我也沒有別的選擇。還好我如願考到了這裏,學校給的獎金和我自己攢的錢,用來交這幾年的學費。”何意說。

賀晏臻好奇:“你攢多少了?”

“九萬八。”何意算了算,“我們八年制,總體學費挺貴的,加上住宿費,水費……這些錢應該差不多了。另外還有一部分,是上個月梁老師結算的工資。我可以用來當大二的生活費。”

賀晏臻沒說話,他知道何意為什麽如此感激梁老師了。

到現在為止,梁老師支付了他四萬多的輔導費。而梁老師從不在何意面前掩飾自家的高消費,應當也是為了減輕何意的心理負擔,讓他把這點錢看淡。

這筆錢對何意來說,是個大數字。

賀晏臻知道人和人之間有貧富差距,但當這種差距發生在他跟身邊人身上時,沖擊還挺大的。

“你爸媽都是很開明的家長,你如果自己拿不準主意,不妨聽聽他們的意見。”何意抿着唇,眼底滿是笑意,“他們很愛你。”

臺燈柔和的光線從側翻照過來,穿着白襯衫的學長此刻眉眼溫潤,笑意裏有淡淡的潮氣。

賀晏臻安靜地看着他,恍惚中仿佛越過時空,看到了穿着校服的游離在人群外的少年。

“……我會好好考慮的。”賀晏臻望着何意的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也會認真準備期末考試。謝謝你,何意。”

考試周在大一學生的怨聲載道中結束了。

甄凱楠的情報沒錯,新來的主任三把火沒燒完,于是最後一把用在了超度新生身上——根據大家的猜測,這次期末考得有小一半的人挂科。

何意也覺得這次的考試有點偏,都是上課聽講時才會注意到的知識點。

大一新生們被豐富多彩的生活吸引着,只要老師不點名,便會有人逃課。加上大部分人都加入了社團,除了社團的日常活動外,節假日他們還要組織慶祝,從感恩節到聖誕節,元旦節……一場比一場隆重,自然沒有閑暇時間翻課本。

何意估了下分數,知道自己學分績點沒問題,便只等着放假回家。

祖母在他高三那年便被米忠軍接到了北城,何意回家也是一個人,回到那處老房子裏。

他其實想過寒假不回去的,就在這邊給賀晏臻補課,到時候補課費就不收了。這樣既能保證賀晏臻的學習進度,又能蹭飯,還能報答梁老師的恩情。

其他的時間,他可以找個小時工幹一幹,北城商場和娛樂場遍地都是,他可以去當導購,最不濟去發傳單。或者也可以送外賣,寒假裏沒人管,自己可以送一晚上。

但沒想到,賀晏臻可能不需要他了。

假如這樣,留在北城就沒了意義。他不如回到老家,在家裏辦個小補習班,用A大學生的名頭招攬幾個上課的學生,最好是中學生,省心省力,一樣不少掙。

這樣拿定主意,何意便在學校下達放假通知後,第一時間買了回家的車票。

臨走的前一天,他又去了趟商場,狠狠心買了兩身新衣服——雖然是在家授課,但人靠衣裝,招攬學生時,他要盡量把自己打扮出一種不差錢的氣質,這樣才好端起架子開口要價。

另一身則是除夕夜裏,守歲之後穿。何媽媽生前工作忙,一年之中大部分節日都不能在家過,唯有過年,她特別重視,會盡量陪着何意跨年。

而在除夕守歲之後,何媽媽都會很有儀式感的拿出新衣服新襪子新鞋子,讓何意穿上,以表辭舊迎新之意。

何意形成了習慣,在何媽媽去世後,他也這樣做着,沒有錢買新衣服時,他至少也會買雙新襪子,然後把舊衣洗淨,換個扣子,或者貼個布貼,假裝是新衣。

商場的東西都傻貴,何意在從這家商場走到另一家,始終找不到既符合自己期望,又不會超出預算太多的品牌。他從一間間的櫥窗前走過,最後終于逮到一個搞特價促銷的,位置在商場兩個店鋪的過道裏。

何意選了兩身襯衣西褲,想着以後工作了也能穿,狠狠心讓人開了票。

付款的時候,他的餘光忽然瞥見一個人影。

何意驚訝地擡頭,果然看到了扶梯上的賀晏臻。

一件簡單的黑色外套,被賀晏臻穿出了模特的帥氣。他應當是剛換了發型,比寸頭稍長一些,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和漂亮的眉眼。

對面下行的電梯上時不時有人往他身上看,賀晏臻也視若無睹。

他旁邊有個戴帽子的男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拿胳膊碰了碰他。賀晏臻便轉過臉,随着對方的手勢往側前方看了眼,随後挑眉一笑,搖了搖頭。

那笑容裏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而并肩而行的倆個男孩子,舉手投足間也是天然的貴氣優雅,與周圍的人群界限分明。

何意駐足,目送他們上樓,又低頭看着手裏的小票,将它小心地疊了起來,放到了上衣口袋裏。

第二天一早,何意拉着那個破舊的行李箱,趕着最早的公交車奔向火車站。

手機裏有一條來自賀晏臻的未讀信息,是淩晨時分發送的。

“學長,我的期末成績出來了,給你看下成績單。你的輔導很有效,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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