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何意說的是實話。
小時候, 家裏人都不重視過生日,何意甚至不知道媽媽的生日是哪天。當然媽媽會記得他的,有時候還會給他零花錢, 讓他自己去買點好吃的。
等到中學, 何意開始住校,腦子裏就更沒有慶生的概念了。
他知道很多同學都會在意這一點。高二時, 他們班長過生日, 還曾請全班同學到酒店吃飯。何意收到邀請後想過給對方買禮物,但是一琢磨, 一旦開始參與同學慶生,以後其他同學的禮物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于是便又放棄了。
拒絕一次總比拒絕多次要省事一些,這是個很淺顯的道理。
不過在另一件事上,何意卻做了相反的選擇——他主動告訴梁老師, 假如有家長想要自己的聯系方式,梁老師可以放心給出,到時候他自己來拒絕。
這樣做避免了梁老師從中為難,但對何意來說卻多了不少麻煩。尤其是有的家長內心焦慮,往往不考慮何意是否在上課,便打電話說請他做家教的事情。
何意只能将手機靜音,等課間再給他們回複,一一拒絕。
在日複一日的平淡日子裏, 何意的注意力開始被史寧分去一些。
他會不自覺地留意史寧的一切,對方聊什麽話題,穿什麽衣服, 笑起來是什麽樣……何意打心裏覺得史寧漂亮, 充滿靈氣的眼睛, 天然上翹的嘴唇,仿佛生來就是讓人寵愛的。
他偶爾想着自己也該換下衣服,打開網店,卻總忍不住看史寧穿過的款。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買一樣的,更何況也買不起。
買回來穿上,也不是史寧那樣的氣質和樣子。
何意發現自己開始為了高考而患得患失,又或者是為了高考的那個人。
孫雪柔就是這時毫無征兆地闖進了何意的生活裏。
她給這位傳說中的何同學打電話,聲音極盡溫柔讨好,又抛出高薪利誘。
何意在聽到這個家長的聲音時便覺得不舒服,等到對方開始誇獎自家孩子如何聰明的時候,何意才敏感地抓到了關鍵字——“米辂”。
這時候,話筒裏的聲音終于跟記憶深處的某個人對上了號。
那個跑去學校,在操場拉着他給他下跪的年輕女人
那個說“讓你媽放過我”的小三。
何意這天帶了午飯回宿舍,本來打算中午給賀晏臻批時間的。反應過來後,卻腦子裏發空,只覺得渾身血液冰涼。
他握着手機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偏偏聲音十分穩定,問對方:“請問,你老公是米院長嗎?”
那邊的女人愣了下,随後驚喜地承認:“是啊,是他,是不是你家裏人認識?”
“是的。”何意的牙齒打顫,在對方的期待中笑着說,“孫女士,你七年前給我下過跪。不如這次,你再來操場跪一次,求我啊?”
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
何意的左手勾着打包袋,袋口傾斜,盒飯掉到了地上,他卻毫無知覺,只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裏,慢慢道:“原來你兒子也在附中讀書?那我可得好好認識認識。”
“是你?!”孫雪柔從巨大的驚詫中回神,終于把“何同學”跟米院長的大兒子一塊,她在那邊驚懼大喊,“你敢!你要敢招惹米辂,我絕對饒不了你!我、我……找人弄死你!你怎麽不去死!”
“我會的。”何意道,“我會死的。拉了你們全家陪葬後。”
孫雪柔:“……”
“你知道我聿熹為什麽考來北城嗎?”何意說,“我來這就是為了找你們。你知道我學的最好的是什麽嗎?是化學。”
他深吸一口氣,在對方的沉默中徐徐道,“附中是嗎?我記住了。以後你兒子在校外買的東西,吃的喝的,手摸過的,不一定哪樣就被我加工過。放心,我不會直接要他的命,我會讓你親眼看着他怎麽時不時地痛苦。”
“你……”
“你逼死了我媽,我來逼死你兒子。”何意一字一頓道,“你就慢慢等着吧,我們都等着。”
他在那邊的咒罵中挂了電話。過了很久,何意松開手機,慢慢蹲了下去。
宿舍門開着,有人走進來,給他披了一件外套。地上的盒飯被人收走,地面被用濕巾擦過。又過了會兒,那人洗過手,在何意對面蹲下,随後改為單膝跪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沒事了。”史寧輕輕拍着何意,聲音隔着衣服悶悶地傳過來,“沒事了,不生氣。”
何意的身體倔強地僵着,骨頭硬的像鋼板。史寧便一直單膝撐着,又去握他垂在身側的手,一點一點把他的手指掰開。
“賤人自有天收。”史寧說,“大仇未報,可別把自己氣壞了。”
他的肩膀上有淡淡的檀木香,何意垂着腦袋,被他抱了好一會兒,身體漸漸放松下來。溫暖的檀香随即把他包裹住,何意緩過勁,有些不好意思,扭頭躲了躲。
“躲什麽?”史寧笑着問,“害羞了嗎……真臉紅了啊?”
何意又尴尬又感動,連忙站起來,見史寧還單膝跪着,又連忙拉他:“謝謝,我……我沒事了。”
甄凱楠、彭海跟一位學長正好推門進來,見何意臉色通紅都是一愣,随即看到了地上的史寧。
“……”史寧在衆人注視中,一本正經地仰着頭,“快說我願意,我把戒指套上咱就完婚了。”
何意被宿舍的人一頓插科打诨,很快将這通電話忘到了腦後。
另一邊的孫雪柔卻陷入了驚慌。
米辂對她而言既是親生骨肉寶貝兒子,也是她的依靠。當年孫雪柔能從病房一步邁進小別墅,其實就是母憑子貴。
那時候米忠軍正處在事業關鍵時期。他年紀輕,能力雖強但缺乏人脈,跟對手相比處處都是劣勢。就在這時,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高人,為他指點迷津,說是XXX都親自上門拜訪過的。
米忠軍對此深信不疑,提了厚禮拜見,卻被高人拒之門外。後來米忠軍多番找人幾次相請,高人才肯出山,卻不收他東西,只指點了一句。
——次子有麒麟命,長子是化骨龍。
這兩孩子一成一克,全看米忠軍自己怎麽選擇。
那時候孫雪柔剛懷了孕,米忠軍原本逼她去打胎,一聽這話立刻改了主意,将人好吃好喝供起來。後來确認孫雪柔懷的是兒子,米忠軍便愈發謹慎。
說來也巧,何意出生那年他處處不順,競争失利。第二年米辂出生,他卻一帆風順,仕途平坦起來。
高人的一番話也成了米忠軍心裏的疙瘩,他何止是不喜歡何意,簡直是厭惡。
再加上妻子遠嫁,岳父母也已去世,別人的妻子娘家多多少少都能給予助力,或是人脈,或是金錢,唯獨自家的這個只會在醫院加班,掙那麽點錢,還伺候不好公婆。
他越看越不滿,回到家裏只會覺得苦悶,跟妻子吵架,拿何意撒氣。可何意偏偏安靜地吓人,時常縮在門後,牆邊……就那樣怯生生地看着他。
米忠軍偶爾被那雙眼看得發虛,随後便會愈發确信,這孩子邪性,是他家的化骨龍,是他的克星。
他打算好了,就讓這小子随便念念書,以後早點畢業進廠子,沒出息的人也闖不來大禍。他給何意安排到家門口的小學,幾乎不會給他零花錢。
後來他的職位一步步提升,手裏的油水多起來,醫院裏多少有了點風聲。米忠軍做事謹慎,便一切都通過孫雪柔和他的弟兄來辦,自己并不沾手。
而堪稱清貧的家庭,也成了他幹幹淨淨的有力佐證。
這一招可比他們院長高明多了——他們院長坐奔馳到小區外面,還得換自行車騎車回家。收錢還得跑到廉租房裏……
這些年來,米辂一直是米忠軍眼裏的福星。
直到何意考入A大,米忠軍的心思才開始活泛,心想倆孩子都成年了,這化骨龍還能吃到我?他琢磨着跟何意修複關系,畢竟A大的兒子,用處太多了。
孫雪柔知道米忠軍的打算,她在何意的一通威脅後,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只能一邊緊張米辂的藝考,一邊給米忠軍吹枕邊風,提前醒他何意天生克他,小心他仕途被何意影響。
米忠軍聽着煩,便幹脆夜不歸宿。
米辂周末回家,又惦記賀晏臻的那個家教老師,見他媽遲遲沒有請到,于是也拉着臉。
他的藝考成績不錯,找那位家教老師也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想接近賀晏臻。賀晏臻最近天天粘在教室的凳子上,怎麽喊都喊不出去了。
孫雪柔卻不敢告訴他那老師就是何意,她怕米辂心生好奇,萬一去見了何意,後者再給他灌毒藥潑硫酸……于是只說那人要考試沒時間,又叮囑米辂離着賀晏臻遠着點。
“你有病吧!”米辂卻是一聽賀晏臻就要炸毛的,在樓下吃着水果罵她,“你自己沒文化被人家媽媽笑話兩句,怎麽還急眼了呢,我就喜歡找他!就喜歡他!”
孫雪柔滿腦子社會新聞,又驚又怕,在樓上氣急了喊:“你喜歡他他喜歡你嗎?寒假天天往人家那邊跑,連大門都敲不開,你天天上杆子賤不賤吶!”
“我賤我願意!”米辂“哐”地一下踹翻茶幾,上面的水晶杯摔碎一地,他站在碎玻璃上跟孫雪柔對罵,“賤也是随了你!”
母子倆嚷嚷幾句,保姆阿姨和米老太太都出來拉架,孫雪柔嚎啕大哭,米辂也惱羞成怒摔了碗跑了出去。
米家亂成一團。
米辂一路哭一路跑,打車去賀家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刻。
這樣走投無路,可以順理成章非見賀晏臻補課的時刻。他感覺自己可以為了見這一面付出任何代價。
米辂挂着滿臉的淚,無比狼狽地敲開了賀家的大門。
梁老師這會兒正跟賀晏臻商量何意生日那天的安排。
她認為那天他們可以都請一天假,大早上開車帶何意去看日出,拍幾張照。然後去游樂場玩一天,下午三人一起看個電影,晚上回到家裏來慶生。
賀叔叔原本也想參加,梁老師卻怕他們一家三口都聚齊,會讓何意觸景生情,于是安排丈夫在家定蛋糕,準備禮物,吹吹氣球布置布置。
“總歸就是力氣活歸我呗。”賀爸爸道,“好吧,我給領導做好後勤工作。”
“獎勵你打氣筒一個。”梁老師哈哈笑着,又正兒八經地拿了一份策劃書,問兒子,“你覺得這方案行嗎?你們年輕人是不是更喜歡去密室逃脫什麽的?我怕這安排太老氣。”
“我倒不怕老氣,”賀晏臻卻道,“我怕你請不到人。”
梁老師搖頭:“這有什麽請不到的?綁也得把他綁來。那天他們也沒什麽課。”
賀晏臻還是擔心: “萬一他不想慶祝呢。”
賀爸爸笑着說:“那就當做是普通的一天。”
三人敲定方案,又商量着出去買禮物,就聽外面有人砰砰敲門。
梁老師走到可視門鈴那看了眼,頓時給吓到了:“這孩子,怎麽了?”
米辂來之前滿腦子都想告訴賀晏臻自己多悲慘,然而此時此刻,站在別人家的玄關處,想見的人在沙發上,投來散漫疑惑的一瞥時,米辂卻又想逃了。
他感到自己說不出的狼狽,明明平時絞盡腦汁用最好的一面去吸引賀晏臻,今天卻怎麽了……
“你的手破了。”賀晏臻突然說,“去洗洗吧……”
米辂低頭看着地面,眼淚在地板上滴答出兩灘圓圈。梁老師跟丈夫對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賀爸爸随即轉身,給米院長打電話去了。
賀晏臻也有些懵,他看看一個勁兒哭的米辂,又看看梁老師。
“晏臻,你帶他去沖一沖。”梁老師道,“我去找下藥箱。”
“好。”賀晏臻道。
米辂屏住呼吸,怯怯地擡頭。賀晏臻這次沒表現出不耐煩,而是把他拉到客廳的洗手間,打開了水龍頭:“可以自己洗嗎?”
米辂連忙“嗯”了一聲。
賀晏臻幫他把鏡前燈打開,指了指毛巾,轉身出去了。
米辂的兩只手都破了,一只在大魚際的位置,另一只在手背上,他把手放在水龍頭下面,心裏卻盼着最好血止不住,一直流,傷口深一點才好,這樣賀晏臻是不是會擔心?
他太想得到這人的關注了,剛剛賀晏臻靠近的時候,連空氣都是甜的。
“米辂。”梁老師在外面問,“你怎麽樣了?”
米辂忙說:“快、快好了。”他匆匆用手洗了洗臉,心想幸好自己哭完之後不醜,眼睛如果腫起來那就太慘了。
他慢吞吞走到客廳,賀晏臻還在沙發上坐着,低頭看手機。
梁老師拿過了醫藥箱,讓米辂在一旁坐下:“你這傷口怎麽弄的?剛剛是怎麽了?”
米辂不敢說自己跟母親對罵,低聲說:“是因為……我藝考都過了,我媽媽怕我文化課不夠高……就說我了幾句。”
“那也不至于這樣啊。”梁老師覺得不理解,見米辂委委屈屈的樣子也沒繼續問,幫他擦了藥,又摁上一塊創可貼。
回到卧室的時候,賀爸爸那邊剛打完電話
梁老師低聲問:“怎麽回事?好好的哭成這樣?”
“米院長說他老婆把孩子罵跑了,剛剛兩口子急得要報警呢,米辂這孩子氣性大,讓我們幫忙照看一下,他那邊忙完了過來接。”賀爸爸說,“怎麽辦,咱還出去嗎?”
“讓晏臻陪着他吧。我們先買我們的。”
梁老師嘆了口氣,推門時看着沙發上目光躲躲閃閃,總去瞟賀晏臻的米辂,又遲疑了一下,“算了,別讓他倆單獨待着了,一塊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