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過彼岸花海,過了橋,度過弱水河,層層迷霧當中透出兩盞燈來,發着幽暗的綠光,照亮來路與往生。
中間是骨殖做的府門,子時更聲一起,那燈丁零當啷響起來,風鈴一般,敲開了陰司府門。
府門緩緩開起,有鬼差湧了出來,壓着衆鬼進了閻羅殿。裏面倒是天光大亮,處處一派通明,卻不知光源在何處。
流離擡頭四處看了看,找不見星星,亦沒有月亮。四周倒是空闊,分不明此處是何處。頭頂有陰魂飛來蕩去,看到他們這些新來的,就湊近故意吓唬。
又往前走數十步,一條河蜿蜒而過,匍匐在腳邊。有石橋歪歪扭扭架在上面,上有一白發老婦,守在一鍋湯前。想來,她便是孟婆了。
有長長的隊伍在橋下排隊,喝過湯,便能去重新投胎。流離想着自己今世過得實在是糟糕透頂,希望到了來世,能投個好人家,免受諸多苦難。
凡新入陰司者,需做滿七七四十九日苦差,方可入輪回。流離這批人被派去地獄押捕十惡不赦之惡鬼,投入忘川河中。
那些惡鬼剛受了刑罰,性子暴戾得很。同伴不敢去捉,都把流離推出去,說她:“既有天大的本事,這些惡鬼肯定不在話下。”
流離無法,拿着捉鬼袋戰戰兢兢走出去。惡鬼沖上前來要咬她,卻都被吸入袋中。她趕緊将袋封好,背着去了忘川河畔,将惡鬼倒進去。
忘川河上就是奈何橋,時時能看見孟婆,銀白的頭發,蒼老的面孔,一雙眼睛裏像是藏着整個黑夜,看一眼就讓人毛骨悚然。那孟婆亦注意到她,朝她遠遠瞧過來,嘴邊浮起捉摸不透的笑意。
好不容易熬過四十九日,那天陰司裏有雪,流離不知道為何陰司也會下雪,仰頭去看,那雪白得剔透,落在身上涼涼的,卻是不冷。
判官府前排着長隊,輪到她時,一身唐時服飾的判官翻着手裏厚厚的簿子,口裏“啧啧”幾聲,搖了搖頭。随手丢給她個牌子,通知她:“去投胎吧。”
只有得了牌子,才能去領孟婆湯,轉世投胎。牌子是用人骨做的,上面雕刻着繁複的圖案。流離細細看了一會兒,覺得實在眼熟。
大概這并非自己第一世,她早就歷過幾番輪回。
流離拿着骨牌出了判官府,去奈何橋下排隊。長長的隊伍鬧哄哄的,有人說,下一世我定要投個大富大貴之家。
有人說,這輩子還沒活夠呢,偏偏得了癌,也不知道陽間的妻子如今哭成什麽樣了。
流離臉上癢癢的,将頭發別在耳後,一語不發站着。後面的人看到她左耳後的胎記,奇道:“你這胎記倒是別致,像是朵……像過路客棧外頭的彼岸花。”
流離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好半晌才輪到自己,孟婆擡眼瞧了瞧她,與她說道:“這一世如何啊?”
口吻倒像是多年的老友,流離怔了怔,說道:“不太好。”
孟婆一笑,說道:“可憐的孩子。”
将湯端給她:“喝吧。”
流離看着散發奇異香氣的孟婆湯,心中暗想:“這一世,我雖過得不好,可一件壞事都沒有做過,希望下世能投個好胎。”
她舉碗欲喝,卻沒看到,前方奈何橋下,有一冷肅男子目不轉睛盯着她耳後彼岸花印記,一時看得出神。見她要喝湯,意念一轉,已将她手中湯碗撥開。
那碗打着旋往前方飛去,落入忘川河中,衆惡鬼趨之若鹜,去搶碗中孟婆湯。
流離吓了一跳,正要擡頭去看,男子瞬間已來至她身邊,将她耳後頭發盡數撥開,細細去看那朵顏色赤紅的彼岸花。
是過路客棧救過她的俊美男子,一雙眼睛緊緊粘在她耳後,連判官叫他幾聲都沒聽見。
流離看他專注得厲害,不知那胎記有何特殊,正要問他,換了宋時衣衫的判官已走至面前,向他說道:“寒淵神君,今日怎麽有功夫大駕光臨啊。”
那叫寒淵的男子這才松了流離的發,卻是沒理判官,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仍是盯着流離。
流離被看得忐忑起來,心裏正是緊張,卻是聽他問道:“你叫什麽?”
流離一愣,過了一會兒,低聲回答:“程流離。”
“程流離?”他重複着,自己的名字從他口裏念出來,便變得好聽了幾分:“那日,你是故意尋死。”
用的是陳述句。流離知他所說是自己死去那天将他從車前推離之事。
看他氣度不凡,陰司裏無人敢對他不敬,又聽判官喚他神君,想來絕非等閑之輩,便道:“我不知道你不是凡人。”
寒淵勾起唇來,倒是個淺笑的模樣。轉過身去,不由分說道:“在這等着,我沒回來之前不準過橋。”
他不讓她去投胎,這是為何?他的身份如此尊貴,陰司裏所到之處人人恭敬。
而她,不過一介凡胎罷了,他不去與旁人說話,倒來與命如草芥的流離說話。
倒真是怪事。
流離暗暗想着。
寒淵去了閻王府邸,身後跟着過路客棧裏的小二與那貌美廚娘。弗一進去,鼻端溢滿百花芳香,空氣中到處都是螢火蟲,将一間殿宇照得通透。
他徑直到了閻王殿上,朗聲喚了一句:“閻王出來。”
“是誰來找本仙?”
有聲音于四壁響起,震得殿外偷窺的惡鬼捂住耳朵四散奔逃。
正前方一面石牆像是被風吹起了漣漪,水波蕩漾處,露出了閻王赤發濃髯的臉。
“原來是寒淵神君,”閻王落至大殿中央,笑呵呵向寒淵走來:“上次你來陰司,不過喝了兩壺春風度就匆匆而走,這次我可沒這麽容易再放你,快來與我不醉不歸!”
“你先借我生死簿,幫我查一個人。查得好,就是十壺春風度我也喝得。”
“哦?”閻王來了興致:“你要查誰?”
“程流離。”
閻王手一揮,面前透出本青灰色封皮的簿子,他手伸過去,将薄子抓了過來:“待本仙給你看看,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
翻了幾頁,手一拂,書上顯出字來。
“程流離,今世陽壽一十有七。生時不得快樂,一世孤苦,無親無友。三歲喪父,母女拮據。
母為生計投身暗娼,酗酒染毒,性情大變,尖酸刻薄,動辄對她辱罵毆打。又因頻頻遭遇校暴,被人排擠污蔑,神色恍惚中在一十七歲高三那年出車禍而死。”
廚娘聽了這些,忍不住道:“這也太慘了,司命為何跟她過不去,寫這般悲慘的命格?可是她前幾世做了惡事?”
閻王将手裏的生死簿往前翻了翻,“咦”了一聲:“倒是奇怪,她前世命簿,緣何找不見了?”
擡頭看着寒淵:“神君,你怎麽關心起一個凡人來了。”
寒淵漫不經心:“她可并非一介凡人,那日有惡鬼藏了桃木劍鬧事,她用意念阻止,救了衆人。若是一介凡人,怎會有這麽強大的意念。”
“可我看她命簿,與尋常凡人無異,并無記載說她有任何過人之處。”
“哦?”寒淵來了興致:“她前世命薄不見了?”
“是。”
“幫我看她下世命格。”
閻王又往後翻了翻,說道:“這司命倒是奇怪,偏偏跟個小姑娘過不去。程流離今世不曾行惡,按理說該有福報才是,可下世比今世更慘,亦是一十七歲而亡。
生下來即被父母丢棄,送去孤兒院。七歲被人領養,與養父母家中領養的一個男孩相處甚好,情同親生兄妹。
卻發現養父行為不軌,戀男童,要欺辱她的哥哥。為保哥哥,她拿刀殺了養父。
養母不信她的話,哥哥又留戀家中奢侈生活,怕養母會丢棄自己,不肯說出實情。
那養母是官員獨生女,家中頗有人脈,硬是把她送進了監獄。此事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網友對她口誅筆伐,說她恩将仇報,心理扭曲。
待她一十七歲刑滿出獄,發現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她每天活在網友的人身攻擊和詛咒之中。
本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開始生活,養母卻因為失去了丈夫幾近瘋癫,派人将她殺害。”
閻王讀完,将生死簿合上,重重嘆了口氣:“也不知她前世是曾造過什麽孽,要得這種報應。”
小二與廚娘聽了,心中十分不忍,相互對視一眼,搖頭不語。寒淵臉上容色淡淡,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身形一動,已是到了閻王近前,将他手中的簿子奪了過來。
閻王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咔擦一聲,寫有流離下世命格的紙頁被撕了下來。
寒淵面不改色,右手往旁一伸,竟是隔空取來了判官筆。
“任何後果,由我一力承擔。”寒淵說完,手下朱筆一點,找出生死簿上程流離的名字,将這三個字勾去了。
“寒淵!”閻王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奈何橋下,流離心中一痛,像是有血肉與骨頭從她體內生生抽離,疼得她捂着胸口蹲了下來。
判官從遠處跑來,直奔閻王殿去,口中不停念着:“完蛋了完蛋了,誰将我判官筆偷去了。”
剛跑到門口,迎面撞見寒淵和他身後兩個夥計。剛要上去搭話,寒淵已将筆扔了過來。
他趕緊接住,上前說道:“寒淵神君,我見方才殿中有異動,似是有人将人名勾去,使之脫了五道輪回啊。”
寒淵并不看他,仍是往前走:“我勾的。”
“啊?”判官汗都流下來了,想說什麽,可又顧忌寒淵身份。正是煩惱,那邊閻王已走了出來,對着他搖了搖頭,說道:“算了,若天上問起,好歹寒淵會解決。”
判官看着前方那人孤傲冷絕的背影,嘆口氣道:“不知他為何要管凡人事情。”
流離在地上蹲了一會兒,待體內那股絞痛漸漸消失,這才直起身來。
面前卻站着那個叫寒淵的男人,他的眸子寡淡陰冷,深邃如黑夜,包裹着千尺寒潭,讓人不敢細看。
流離躲了眼神,正想着該說什麽才好,就聽他道:“我手底下缺個徒弟,你可願意随我修行,拜我為師,從此脫離凡胎?”
流離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感覺自己在做夢,這麽厲害的人物,怎麽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
她一定是在做夢!
一旁的小二和廚娘已經按捺不住,一疊聲叫她,勸她道:“快答應啊,愣着做什麽?”
流離有些搞不清現在的狀況,就算現在一切都是真的,可她一個孤魂,如何能拜在一個神仙門下。寒淵能容她,陰司又能否罷休?
“我還要投胎……”
“你以後再也不用投胎。”寒淵打斷她的話:“你放心,我已将你勾出生死簿。”
流離更是莫名其妙:“我是個凡人,沒有仙根,你為什麽要收我做徒弟?”
廚娘剛才聽了她下世命格,不忍她受那般苦楚,急得上前拉着她道:“多少人打破腦袋想拜在神君門下,随他修行仙法,神君看都不看一眼。如今神君覺得與你有緣,願意收你,你怎的這般糊塗!還不快跪下磕頭,拜師行禮!”
小二亦是急道:“就是就是,你快拜師,磕了這個頭,随神君回過路客棧去!快啊!”
“快啊!”
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聲聲催着她拜下這個師父。她想起還在世時,她總是不招人喜歡。
母親成日裏打她,罵她是拖油瓶。到了學校,沒想到同學亦是排擠,吃不完的飯菜兜頭往她頭上澆。這個世界是不公的,沒有為什麽受欺負,只有你就是要受欺負。
可如今面前這個人,有着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極尊貴的身份,卻願意收她一個卑賤之人在身邊。這是第一次,有人不讨厭她,待她如此地好。
塵世浮光百态,她失了幸運,總是不得歡樂,早就厭倦。以為能一了百了,誰知不過是永世輪回,誰也逃不掉。如今他在她的面前,說已幫她脫了塵世,從此遠離苦噩。
她看着他,在聲聲催促聲裏,慢慢跪了下來。
“師父……”
明明是個陌生人,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卻像染了一萬年。沉甸甸的。
只有小心翼翼,方覺不曾辜負。頭磕在地上,心中前所未有得歡喜。以後,她也是有人庇護之人,不會再無家可歸。
遠處奈何橋上佝偻的孟婆轉身朝他們看過來,一雙陰恻的眼睛微微閃動。
寒淵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清瘦嬌小的女生,拉起她的右手。
有靈力源源不斷注入她的體內,身上骨骼像是重新長了起來,血液慢慢回流,體內一股清氣流竄開來。左耳後那朵彼岸花驀地發熱,瞬間又歸于平靜。
良久,他将她的手放下,說道:“走吧。”
流離從地上站起來。
“去哪裏?”
“過路客棧。”
他轉身邁步離去,背影一如既往得孤傲淡漠。流離看了眼小二和廚娘,他們亦正溫暖地看着她,說道:“走吧,過路客棧也該開張了。”
流離随着他們離開陰司,去往那個開滿彼岸花的地方。她感覺自己身體變得很輕,卻又不同于做孤魂野鬼時那種空蕩蕩的無力感。
有股奇異的力量流竄到她四肢百骸,她擡起手,伸向路邊一只七彩的蝴蝶。蝴蝶如得到感召一般,往她手心飛了過來,久久不去。
她心下疑惑,小二見她皺眉,告訴她:“掌櫃給了你九百年靈力,從此後,你有一半仙身了。”
“掌櫃?”她癡癡望向前面那個清瘦且高的男子,說道:“他是掌櫃?”
小二道:“過路客棧是神君開的。我跟廚娘原是天上的小星官,七百年前因幫着芍藥仙子隐瞞其與凡人相戀之事,被王母娘娘貶了下來做苦差。”
流離道:“怎麽是苦差?”
廚娘一笑,說道:“以後你就知道了。過路客棧的差事,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不管多麽艱難,總要比在人間時好。
流離這樣想着,看着前面那人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