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齊先生可比齊叔叔好聽一點兒

楊若坐在後排,後背繃得很直,雙腿并攏,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大腿上,他盡量讓自己的身體更小面積接觸到真皮座椅。

車載香水味道淡雅,糅雜着一點不算重的煙草味。

車廂冷氣開得很足,熱浪阻隔在玻璃窗外,車廂內雖然很涼快,但剛上車的楊若還在不停淌汗,他總得擡手用手背擦擦汗才行。

齊昀從後視鏡裏注意到楊若的動作,轉頭遞給他一包紙巾跟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

楊若看着遞過來的紙巾跟礦泉水,目光落在男人捏着紙巾跟水的手指上,男人手指長又有力,手很大,紙巾不是小包,礦泉水也不是小瓶,他一只手輕松握在手裏。

楊若左手先在褲子上搓了搓,擡手接東西的時候小心避開齊昀的手指,接過之後又小聲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齊昀繼續閉眼養神。

楊若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臉上跟脖子上的汗,擰瓶蓋的時候确定瓶口沒被打開過才喝了水。

用髒的紙巾楊若團在手心裏,指腹攪着紙巾邊緣來回撚了撚,礦泉水隔着衣服貼着腿,涼涼的。

韋欣然無數次從後視鏡裏看後排低垂着眉眼的男孩兒,他到現在還有點不相信,這個看起來有點過分好看的少年,竟然是那個胖子陳庚的兒子,可能長得像媽媽。

韋欣然最後實在憋不住了,開了沒五分鐘就開始沒話找話:“你叫什麽?”

“楊若。”

“還真是陳庚兒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十九歲半了。”

看起來不像成年人,太瘦了,韋欣然心裏說。

“我跟你爸認識,我叫韋欣然,我管你爸叫哥,論起來你得管我叫叔,但我大不了你幾歲,你以後可以叫我韋哥。”

楊若沒搭腔,只是擡眼掃了一下正在開車的紅頭發男人。

韋欣然也不在意他叫不叫人,又側擡着下巴沖着副駕閉着眼的齊昀,“這是我們老大,這可是你爸正經的兄弟,你得管我們老大叫叔才行。”

楊若這回動了動腰,他知道韋欣然說的老大就是坐在副駕的男人齊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向副駕。

男人很高,這是他剛出監獄門口就看出來的,即使現在是慵懶的姿勢坐在副駕,但還是會讓他有壓迫感。

他的角度看到的,只有男人側臉堅毅銳利的線條,還有運動衣下掩飾不住的寬闊硬朗的肌肉輪廓。

楊若并沒開口叫人,叫叔叔或者別的什麽稱呼,那是跟陳庚有關的人,跟他并沒有關系,他現在只想去見媽媽,他不覺得他以後還需要跟他們有什麽來往。

楊若一直沒說話,韋欣然又問:“對了,你是犯了什麽事兒進去的?”

這個問題才是韋欣然最好奇的,他扯了半天就為了問這個問題,他太想知道了。

“捅了人……”楊若這次開了口,語調平靜,好像捅人這樣的事兒在他看來實在不值一提,這讓韋欣然有點驚訝。

同樣驚訝的還有齊昀,齊昀睜開眼,從後視鏡往後瞄了一眼,但這次他沒看到楊若。

楊若已經挪到車邊,臉沖着窗外。

韋欣然向來有話就直接說:“看不出來啊,你看起來跟個小白兔似的,居然是因為捅了人進來的,還真是會咬人的狗不j……”

韋欣然最後一個字剛發出一個音節,齊昀冷聲甩過來一句打斷他,“韋欣然,你要是閉不上你的嘴,你就下車。”

韋欣然也覺得自己剛剛說禿嚕嘴的話實在有點不好聽了,他抿緊了嘴唇,邊點頭邊從鼻子裏哼了兩聲,算是應了,不再開口扯淡。

沒人說話之後車廂裏是一片異樣的沉靜,楊若一直看着窗外不停後退的楊樹跟車流,他不介意別人的說法。

監獄在偏遠人少的郊區,一開始路上車很少,開了半個多小時車流才慢慢多了起來,刺耳的汽笛聲提醒楊若,他現在不是在做夢,他真的已經出來了。

一直開進市區,楊若看着窗外的高樓才開口,“我媽媽她現在還好嗎?”

齊昀睜開眼,“我不太清楚她之前是什麽狀态。”

那就是不太好,楊若心想。

他剛入獄的時候,媽媽沒人照顧,後來只能拜托舅舅送媽媽去療養院,費用讓舅舅墊付,等他出獄後再還,最近半年他給舅舅寫過幾封信,一開始還有回信,但最近三個月一直沒再收到回複。

舅舅家庭條件一般,楊若心裏并沒埋怨舅舅後來的不管不顧,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兩個小時之後,汽車開進市中心,在一條林蔭大道上停好。

楊若下車,看到門口就是一家療養院,

下午空氣悶熱,療養院門口兩棵粗壯的洋槐樹,伸展的茂盛樹葉遮住了頭頂大片熱光,柏油路面上是大片晃悠悠的樹影,他四處看了看,光從外部就能看出,這裏環境很好。

楊若擡頭看大門頂的門牌,安心療養院。

果然,他聽說過這裏,這裏是市內高檔療養院,費用很高,一個月就要幾萬塊。

想到這,楊若做不到一直是不理不睬的姿态,他看了眼剛下車的齊昀,正撞進他看過來的目光。

齊昀看出楊若心裏的想法,說:“受你爸爸囑托。”

“這裏的費用,一個月是多少?”楊若問。

“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已經交滿了一年。”齊昀說。

楊若心裏算了算,一年下來至少得五六十萬,他得還到什麽時候才夠?

韋欣然沒跟他們一起下車,跟齊昀說自己在車裏等他們。

齊昀帶着楊若進門,楊若跟在齊昀身後,落後了小半步距離。

他能感覺得到,楊若對他有點排斥,排斥的來由應該是陳庚。

要換成是他,他也排斥,長這麽大沒管沒問過,現在突然冒出一個爹。

但看楊若的反應,他應該知道陳庚是他爸爸,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是從來沒想過去認罷了。

但剛剛看他的時候又帶着點感激跟不知所措,來由是他幫了他媽媽。

果然,小孩兒心性就是簡單,全都擺在臉上。

男人腿太長了,走路很快,楊若不得不加快速度,最後小跑着才能跟上齊昀。

療養院的護工看到齊昀主動上前打招呼,楊若看出他們跟他很熟,護工帶他們直接去了二樓楊彥彤的房間。

房間是單人間,不算小,裏面設施齊全,療養院內部環境比楊若想象的還要好。

楊彥彤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裏捧着一本雜志,很長時間也沒翻頁,嘴裏念念有詞,聲音很小。

楊若站在門口看着媽媽佝偻的側影,她才四十歲出頭,夏天的衣服很薄,楊彥彤後背凸起的脊骨頂起薄薄的布料。

楊彥彤是比較罕見的,低年齡段的阿茲海默症,醫生說是遺傳因素,楊若姥姥也是。

楊彥彤發病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記憶障礙,認知混亂,一開始藥物還能控制,但在楊若高三的時候病情越來越嚴重,楊若也是在那時候入獄。

“媽……”楊若左手攥緊了手裏的黑色塑料袋,邁進門檻跑過去一把摟住了楊彥彤的肩膀。

544個難熬的日夜,走出監獄大門的時候他還沒覺得什麽,但現在抱着媽媽還是沒忍住,眼淚不受控制流了滿臉。

楊彥彤回頭,看楊若的時候眼裏很陌生,但還是很溫柔,她不太理解眼前的男孩兒為什麽抱着她哭。

她擡手摸了摸楊若的胳膊,又笑着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哭了?是不是小若同學?”

楊若感覺出媽媽病情又嚴重了,之前還能認得他,楊若深吸幾口氣之後慢慢開口,試圖跟楊彥彤解釋。

“媽,我就是小若啊,我出獄了。”

“瞎說,小若頭發是長的。”楊彥彤擡手摸了摸楊若很短的寸頭,楊若頭頂的發茬有點紮手。

“我再留頭發,留起來就是小若了。”楊若心口抽痛。

楊彥彤只是笑了笑,摸了一會兒楊若,往門口看了看,本來想找兒子,但看到齊昀的時候卻笑得更開了。

楊彥彤沖齊昀招招手,“齊昀,你也來了。”

楊若有點驚訝,媽媽竟然認得齊昀,卻不認識他了。

他松開媽媽,擦了擦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站直之後看向齊昀。

齊昀走進去,沖着楊彥彤微微點頭。

“你放學了?那小若呢?”楊彥彤問。

“他,”齊昀看了眼楊若,楊若眼睛濕漉漉的,像是水洗過一遍,看起來挺讓人心疼的,他只說:“他要晚一會兒。”

楊彥彤笑了,“小若學習很好,可能又被同學叫去一起做作業了,經常晚上很晚才回來。”

楊若聽着媽媽說起以前的事兒,心裏又一陣酸澀。

齊昀只是回望滿眼難過的楊若一眼,沒再說話。

楊若哭過之後情緒發洩了不少,那些委屈跟想念看到楊彥彤的時候散了大半,他把帶過來的衣服從塑料袋裏掏出來拿給楊彥彤,跟她說那是楊若買的。

楊彥彤比之前瘦了不少,但還是能穿。

楊彥彤以前是個很愛美的人,她很喜歡楊若買的連衣裙,那是春秋款,現在還穿不了,她高高興興疊好放在床頭。

楊若以前一直跟楊彥彤兩個人一起生活,雖然談不上富裕,但生活條件還可以。

楊彥彤生病之前是鋼琴老師,有一個規模不算大的培訓學校,收入不錯,直到她生病。

那時候楊若以為,只要照顧好媽媽就可以了,但那時候他沒想過,那不過只是個小小開始而已。

二樓窗外的洋槐樹葉沙沙地響,齊昀沒在房間裏多待,給他們母子留了空間,自己下樓去了院長辦公室。

楊若一直陪着楊彥彤到天黑,一直到護工進來提醒她該吃晚飯該休息了。

楊若抱着楊彥彤,跟她說明天再來看她之後才跟着齊昀出了療養院。

“謝謝您,齊先生。”楊若說話的時候鼻音很重,少年音現在是悶悶的。

齊昀只是輕輕應了一聲,覺得比起韋欣然提過的叫他叔叔,他還是覺得齊先生可比齊叔叔好聽一點。

楊若出門之後沒準備上齊昀車,站在門口沒動

齊昀站在車門邊,陳庚遺囑,他得照顧楊若,雖然楊若現在已經成年,但以他現在的境況,如果現在不管,晚上他大概率會留宿街頭。

但他還是先問了楊若的意見,“你有可以住的地方嗎?”

“我家就在……”

楊若話說了一半,他忘了件事,他出事之後法院判他賠償對方三十五萬,他家的老房子早就已經被媽媽賣了。

楊若看着齊昀,改了口:“可以借您的手機用一用嗎?”

他想打電話給舅舅。

齊昀掏出手機,解鎖之後遞給楊若。

齊昀的手機屏幕是雪山,一個男人穿着滑雪服,戴着護目鏡,是側身飛奔向下滑雪的姿勢。

楊若沒多看,撥了舅舅電話,但那邊一直到第三遍才有人接聽。

對面背景音嘈雜,吵吵鬧鬧的,舅舅聲音醉醺醺的,楊若猜舅舅應該在酒桌上,他喜歡喝酒。

楊彥東看是陌生號碼,不耐煩地問了一句:“誰啊?”

“舅舅……”楊若怕他聽不清,特意提高了一點音量。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聽到舅舅說:“是小若啊,你出來了?”

“出來了,今天出來的,”楊若說,“舅舅,我……”

楊彥東大概猜到了楊若後面想說的,他直接借着酒勁兒哼哈了幾句,扯東扯西,最後才吞吞吐吐地說:“小若啊,舅舅現在失業了,還欠了不少債,我跟你舅媽還有兩個表弟已經搬走了,現在不在江宜。”

楊若剛剛說了一半的話沒再繼續,那邊楊彥東說了兩句讓他跟媽媽注意身體之類的話,挂了電話。

楊若看着挂斷的電話,左手拇指在手機後殼上摩挲了幾下。

齊昀坐在車裏點了根煙,楊若又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他之前最好的同學,只喂了一聲,聽到是他之後直接挂斷,另外一通已經成了空號。

三通電話,楊若沒了別的可聯系的人。

傍晚的夜風不像白天,但楊若還是覺得有點口幹,他咽了口口水,走到車邊還手機。

齊昀已經猜到楊若剛剛電話打的并不順利,他接過手機摁亮屏幕看了看時間。

他一直不算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雖然今天接楊若早就在計劃之內,但也另外耽誤了不少時間,晚上重要的飯局已經過了時間,那邊打了幾個電話,他只是回複那邊說快了。

“上車吧,後續遺産手續還得跟着我去處理,就算你實在想放棄,也得在遺囑上簽字,寫份聲明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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