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還不能死

第71章我還不能死。

“我以前很讨厭雨天。”

男人剪燈芯的手随着這句冷不丁冒出的話一抖, 好在背對着發言人的姿勢很好的掩蓋住了他的失态,唯有面前跳躍的燭火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

發言人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繼續說道:“你想啊, 全身的毛發被打濕了不是很麻煩嗎?會濕噠噠的粘在身上, 相當不舒服的啊。”

“大人,您并沒有濃密到會被打濕全身的毛發。”在心底嘆了口氣,男人放下手中的剪刀,轉過身來。

做出“讨厭雨天”宣言的女子就坐在他的斜後方, 緊靠着房間內唯一的窗戶,她穿着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軍服, 雙手放松的搭在沙發扶手上, 修長的雙腿交疊, 長筒靴上的裝飾鐵片倒映出了重重燭影。

“我是沒有, ”弧形的電光自窗外的雨幕中閃過, 化為銀白色的巨劍斜切入了這間昏暗又空曠的房間, 将女子隐藏于黑暗中的美豔面龐映的慘白, 只見她微微合上眼睑, 用右手随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可是這裏有啊。”

“大人, ”男人端起燭火,還不忘耐心的勸解, “精神向導是不會被雨水打濕的。”

“會哦,如果你有能力将它具現化的話。”女子并不年輕了,說這話時神情卻有一種詭異的天真感,“王國境內能做到這一點的哨兵不出五指之數,起碼我只知道NO.3和自己,不過二十年過去了, 我們這些老家夥恐怕是一個都不剩了。”

“一號大人……”男子的聲音裏染上了顯而易見的動搖,他端着燭臺向前走了一步,然後被女子一個擺手釘在了原地。

“把它拿遠點一點,安迪。”她半合着眼說道。

名為“安迪”的男子身體先是一僵,然後順從的将燭臺拿到了距離女子最遠的角落。

随着光源的遠離,女子調換了一下姿勢,她微微側了一下頭,暗影綽綽打在臉上,鍍上了一層霜色。

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燭臺輕輕的放到落滿了灰塵的桌臺上,再蹑手蹑腳的回到原位,安迪幾乎是全程屏息,生怕弄出一點聲音,驚擾到遠處的女子。

畢竟,對方是一個五感随時随地都處于五度全開狀态的可憐人。

在向導學院,他們将哨兵的感知度按照敏銳與否設為一到五個檔次,如果說一是普通人的水平,那麽五就是在被關在大聲播放着重金屬搖滾的密閉房間,哪怕最微弱的聲響都能刺激到已經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作為站在金字塔上層的向導之一,安迪接觸過的哨兵如過江之鲫,實際上,大部分的哨兵自生下來就只能在三至四度徘徊,終其一生都不會摸索到五度的邊緣,唯有極少數人才能憑借着天資突破這一桎梏,而代價就是在神游症的邊緣起舞。

安迪是在二十年前被指派到一號哨兵身邊的,為的就是收拾王國守護神被搞得亂七八糟的精神世界,然而就像其他前輩那樣,他在那宛若地獄再臨的精神圖景前一敗塗地。

在她之前,從來沒有哨兵能在穩固鏈接斷裂後活下來,而她之後,或許也不會有第二個。

“你得幫我,向導。”

彼時一號穿着病號服被綁在床榻上,狼狽的處境也磨不掉她渾身的氣勢,而尚還年輕的安迪則跪在病床前的地上,捂着腦袋打滾,用盡全身的力氣不讓自己哀嚎出聲。

淩閣蕭是大陸最強的向導,而他根本不允許自己親手撕裂的鏈接被某個阿貓阿狗續上。

安迪至今都無法想象一號是如何在那足以摧毀一切的痛苦折磨中堅持自我的,可他忘不掉對方那雙燃燒着灼人烈焰的眼睛。

“我還不能死。”病床上的她堅定地說,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我還不能死,我有絕對不能死的理由。”

或許是被那雙意志堅定地眼睛所蠱惑,已經産生了退縮想法的他決定拼上一切去試一回。

然後,他們成功了,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又失敗了。

他成功的關閉了一號哨兵只剩斷壁殘垣的精神圖景,代價是再也沒有人能邁入那座無間地獄一步。

沒有五感調節,沒有情緒纾解,作為首席哨兵的專屬向導,他二十年來所做的只是不斷加固這道束縛一切的屏障而已。

然而,堵不如疏是三歲孩童也明白的道理,無論如何艱苦卓絕的努力,也終有功虧一篑的那天,就算再怎麽想要避免,安迪也清楚這條痛苦的荊棘之路恐怕已經臨近了尾聲。

“幹嘛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活不長了又不是什麽秘密。”

女子突然輕笑一聲,将安迪的思緒拉了回來,只見她有節奏的敲擊着沙發扶手,靈巧的手指高高擡起再用力落下,像是在彈奏某首歡快的樂曲。

于是安迪也微微舒展了收起的肩膀,“向導總是會多愁善感一些,不然要怎麽對哨兵的情緒感同身受呢?”

“唔……說的有理,”房暄容稍一思索後,笑着點了點頭,“你們這些家夥總是貼心的有點可怕。”

“得到您這個評價我可有點傷心吶。”男人故意誇張的嘆了口氣。

“才不,我喜歡貼心的孩子。”一號哨兵笑彎了眼睛,“雖然現在變得沉默又穩重,但其實阿琛小的時候特別的皮,有事沒事就騎在我的精神向導上不說,就連碰到不喜歡的蔬菜都會悄悄扔給它,無論怎麽訓都沒有用,你說精神向導哪裏會真的吃東西呀?那時候我就在想,要是能生一個乖巧的女兒就好了。”

“可惜,等到我真的有了女兒,卻放不出精神向導了。”

聽到她的話,安迪無可抑制的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噩夢般的夜晚,王國首席向導叛逃,将防線直接撕開了一條口子,叛軍與敵國趁勢而入,陷入混亂的守軍只能倉促應戰,而結果就是連整夜的暴雨也沖刷不掉留在戰場上的一層又一層血泥,它們有的來自孩子尚在襁褓的年輕夫妻,有的來自剛剛定下婚約的少女。

男人習慣性的摩挲着左手無名指上那只老舊的戒指,幾乎每個人,都在那一夜失去了不能失去的東西。

他的這點小動作當然瞞不過坐在沙發上的哨兵,而她只是垂下眼簾,唇畔漫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嘭、嘭、嘭。”

利落的敲門聲打破了房間內的沉默,随着“吱嘎”一聲,緊閉的房門被人從外推開,穿着墨綠色雨衣的衛兵出現在了門口,雨水特有的生冷氣息從他身上飄來,來人看也不看安迪一眼,自顧自的走到一號面前,在幹燥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濕漉漉的腳步。

衛兵在原本站立的地方留下了明顯的水漬,幾乎要彙聚成淺窪,顯然已經站立了一段時間。哨兵們對于捕捉适當時機總是很有一套,他們向來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客套上,哪怕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請進”。

“大人,要塞的門開了。”報信的衛兵如此說道。

“呵,這種時候才給回複,他們也是散漫的可以了。”

這麽說着,一號站了起來,她随手拿起帽子戴在了頭上,用下壓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然後對着一旁靜默的向導揚了一下下巴。

“走吧,陪我去會會要塞的指揮官大人。”

安迪聞言立即拿起了事先預備好的雨衣搭在臂彎,跟在一號身後走出了房門。

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身為軍部實際掌控人的一號哨兵會被區區一名要塞指揮官拒之門外,但這确實發生了,還發生在人人恨不得往前搶的前線巡查之中。

如果不是這一趟行程,沒有人會料到羅傑斯要塞的立場已經在王國多年的放任自流中産生了微妙的變化,微妙到了他們對帝都發出的指令葉能置若罔聞,頗有些自恃山高皇帝遠的意思。

快步上前為女子披上雨衣,安迪一走出屋外就被瓢潑的大雨澆了個透心涼,不過他顧不上去管自己的狼狽相,跟着一號從嚴陣以待的哨兵們面前走過,而在朦胧的雨幕中,矗立于視線盡頭的巍峨要塞正在升起沉重的吊門。

不管看多少次,他都不禁要贊嘆這座遠東要塞的宏偉,它像是一名沉默又壯碩的鋼鐵巨人,橫亘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結實的磚塊是它肌肉分明的軀體,而黑色塗裝則是它風吹日曬的勳章,哪怕是遠遠望上一眼,都令人肅然起敬。

一號哨兵一馬當先,她大步流星的走向要塞入口,絲毫不管飛濺的泥水會不會在那雙漂亮的長靴上留下痕跡,晶瑩的雨滴順着她飄散的長發上淌下,随着步伐而舞動、旋轉。

與被震懾住的向導不同,她挺拔的身姿看不出半點的敬畏和猶豫,步伐自始至終都堅定而流暢,披着的長雨衣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帶着身後的追随者也跟着豪情萬丈了起來。

随着距離的不斷縮短,鎖鏈轉動發出的吱嘎聲越開越響,等他們走到正門前時已大如擂鼓,安迪有些擔憂的看向身前的女子,然而後者一如既往的神情平淡,不露分毫破綻。

沒有人點燈,雨天中唯一的照明來自于躲在厚厚雲層後面的銀月,在朦胧而稀薄的月光中,升起的吊門像是張開的血盆大口,将這隊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蟻悉數吞進腹中。

“碰!”

當最後一名哨兵穿過門扉,擡起的吊門轟然落下,震的地面都跟着抖了三抖。

“請問是帝都來的特使嗎?”

有一道瘦弱的身影從正門側面的小屋裏探出了上半身,只見此人冒着雨一路小跑過來,在衛兵的故意放縱下來到了一號哨兵的面前。

那是一名看上去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頭頂一頂髒到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氈帽,身上穿着同色的麻衣,臉膛因常年的勞作被曬成了古銅色,他在看清一號的樣貌後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咦”,然後茫然的撓了撓鼻子,“不是說今晚會有帝都的大人物來嗎?為什麽會來了個女的?”

被無禮對待的一號哨兵并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與之相反的,她用可以稱之為“親切”的語氣說道:“來迎接我們的只有你一個嗎?要塞的指揮官在哪裏?”

“指揮官?”顯然不在狀态的年輕人有些不安的掃過周邊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哨兵們,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你是說……亞瑟城主嗎?我只是被派來開個門,其他的什麽也不清楚。”

安迪相信他說的是實話,畢竟稍微對一號哨兵有點了解的人都不會有膽子在她面前這麽說話,要知道這位可從來跟軟心腸沾不上邊。

“城主?”像是覺得有趣,房暄容揚起了左半邊眉毛,這個動作讓她英氣中多了幾分桀骜,倒是更像她那名以不服管出名的兒子,“我以為你們會更加正規一點。”

年輕人看上去更加不安了,他似乎被這奇怪的發展給搞懵了,“亞瑟大人這時候應該在城主府內休息……”

安迪能聽出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腔調,可在旁人耳朵裏還是帶着說不出的土氣,然而這點口音在三言兩語中透出的巨大荒謬感前渺小的不值一提。

有哪個要塞會把自己的最高長官稱之為城主?

又有哪個下屬會在長官視察時只打發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來開門?

羅傑斯要塞因地理位置而與王國割裂的說法安迪一直略有耳聞,然而聽別人随口說上兩句與親身體驗一把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那麽你想必是門衛了?”房暄容和氣的問道。

“不……”青年老實的搖了搖頭,“我只是城主家的佃戶,出來跑一趟粗活而已。”

安迪在對方給出答案的這一瞬間甚至忘掉了迫使他不停眨眼的雨滴,羅傑斯要塞內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他最瘋狂的想象,直接一路朝着荒誕奔了過去。

大約是從未經歷過如此陣仗,抑或是把這樣的生活視為理所當然,青年對一號哨兵的問題真是有一說一,很快就把要塞的情況賣了個底掉。

要說為什麽羅傑斯要塞內部如此奇葩,還真的要算是歷史遺留原因。

在要塞建立的最初,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城鎮居民也曾一同遷走,奈何這群“邊境之民”始終難以融入新的駐地,再加上羅傑斯要塞地處偏僻,一向乏人問津,不少人竟又以雜役的身份重回故土,加之王國派來的駐軍大都是老弱病殘,無法有效的對原住民進行震懾,久而久之,他們便凝聚成了基地內最不容忽視的力量。

前來養老的指揮官管不住人多勢衆的原住民,而有能力的軍官又不願放棄大好前途來此地虛度時光,于是上面一拍腦袋,想出來在當時看來英明無比,現在看來奇馊無比的主意——提拔一名最有威望的原住民,讓他代表王國來管理要塞。

平心而論,在事情的最初,這項政策展現了非凡的效果,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致命的弊端也慢慢露出了真容。

內部推舉的閉塞方式足以令指揮官之位變成某些大家族的私産,而王國長期的忽視更是助長了不正之風,催生出詭谲又畸形的果實。

下令鑄造要塞的總統拆除了此地原本的城鎮,卻沒能拆除掉人們心中的城鎮,在被帝都不管不問的這些年裏,這座宏偉的要塞淪為了虛有其表的空殼,而本質上,與當初的那座魚龍混雜的“陷落之城”并沒有大的區別。

“那些駐守此地的軍士呢?”安迪忍不住出言質問,“你們心甘情願的做回鎮民,難道他們也看着你們胡鬧?”

“那群怪人被城主關在了地牢裏,”青年回答的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成天瘋言瘋語的,說我們是什麽都不懂的鄉巴佬,還說什麽聯盟遲早都要打過來,要我說,把他們直接餓死就行了,養着還浪費那麽多糧食。”

安迪頓時不說話了,倒是一號哨兵笑了起來。

“行了,”她說道,“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女人的語調很輕,态度很柔,在這遮擋一切的雨夜裏卻令人遍體生寒,然後她随意的伸出手搭在了青年的臉頰上,推了一下。

“咔吧。”

骨骼錯位的脆響聲起,上一刻還滿不在乎讨論着他人生死的年輕佃農被永遠定格在了滿臉錯愕的那一瞬,他的腦袋以扭曲的姿勢挂在折斷的脖子上,身軀僵立了很久才倒在地上,似乎身體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

“我以一號哨兵的名義接管羅傑斯要塞。”輕描淡寫之間帶走一條生命的房暄容用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然後轉身大步走向要塞的核心。

“奎克,我需要你在兩個小時內徹底掌控這裏所有的器械和機關。”

“羅蘭,給你一小隊去搞定那些住民,天亮之前,不要讓我發現漏網之魚。”

“克裏夫,三個小時後,會有一輛來自帝都的火車在最近的車站停靠,我們有四個客人在上面,将他們帶到我面前。”

三言兩語決定了整座基地的命運後,一號哨兵扭頭看向在場唯一的向導,微微一笑,“至于你,安迪,我需要你去一趟地牢,敲開裏面所有人的腦瓜,揪出他們隐藏在最深處的秘密,每個人都在逆境中有一顆愛國心?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

“如果讓元老院知道了你要做的事,他們肯定會大發雷霆。”男人聳了聳肩。

“他們愛生氣就生,我可不會為此就帶着一基地的叛徒去戰場送死。”

這麽說着,房暄容的目光透過雨幕投向遠方

“況且,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那群貪生怕死的糊塗蟲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名十全十美的偉人,實際上,我為了目标會不擇手段。”

“今日我能殺掉整個要塞的人員以絕後患,明日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安迪低着頭,他的手指又在摩擦那枚老舊的戒指,落在身上的夜雨很冷,卻沒能澆滅他心田中燃燒的火苗。

“行動起來吧,”一號哨兵說道,“機會總是轉瞬即逝。”

“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即便是決不會被諒解,我們也終将改變這個世界。”

目送向導下定決心的離開,房暄容立于暴雨之中,她微微揚起下巴,接受着雨水自天兒降的洗禮。

“如果說,這裏是我命中注定的謝幕舞臺的話……那也只能說是差強人意吧。”

沒有人會喜歡被冠以屠夫和嗜殺的名頭,可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一一辨別敵友的餘裕,羅傑斯要塞表面上堅固無匹,內裏卻早已千瘡百孔,與其在腐爛的枝葉裏尋覓僅存的綠意,倒不如直接連根拔除來的快捷。

今晚過後,她将背負着整座要塞的冤魂,在此迎來此生最為艱難而絕望的戰役。

沒有支援、沒有後盾,甚至連最基本的希望都不見蹤影,她所能依靠的,唯有這座孤城和決心與她一同赴死的下屬。

“不要着急,”女子聽着四周傳來的悲鳴喃喃自語,“很快就會輪到我的。”

“閣下!”

遠處有人在雨幕中大喊,聲音穿透了層層水簾,清晰的傳到了她的耳畔。

“最新消息!大總統遇刺身亡!元老院宣布□□……”

驟起的哀鳴聲和咒罵聲一下子蓋住了來人的聲音,不堪重負的感官反饋的是針紮般綿綿不斷的痛楚,房暄容頂住了眼前的一陣陣暈眩,終于在無數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出了那唯一的聲線:

“……聯盟接回了成功出逃的外交特使,已于十分鐘前率先向王國宣戰!”

啊,就像繃到極致的弓弦驟然斷裂,又像是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在解脫般的輕松錯覺裏,她仿佛聽到了命運的一聲聲冷笑。

“我還不能死,我有絕對不能死的理由。”

她曾經被綁在病床上,一半崩潰一半頑固的如此告訴剛失去了戀人的安迪。

而這麽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與她而言,早就夠本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