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LV女包
暴雨過去的午後,空氣并沒有變的清涼。
她今天收到一束花。名片上是一個她并不陌生的名字。左輝揚。
他說,奶奶想見她一面。
弄月看着卡片,長久的無言。
她已經不記得十二歲那年被趕出家門時,那個嬌小的老太太的威嚴。她不記得這些。一個人為什麽要長久的記得那些令自己難堪的事呢?
她只是記住了母親的表情。那個殷紅的女子被家丁推倒在地,嘴角滲出一絲淺笑。既不辯解也不哭泣。臉色默然,仿佛一個陰雪天。然而卻冷冷的笑了。
弄月,她對她說,跟我走吧,永遠別再回來。
弄月沒有問為什麽,她沒有時間來問,別墅的大門已經慢慢在她面前閉合。
她并不難過,她只是沒有向爸爸道別。
然而這樣的道別,她已經在幾個月之後補上了。就在他的墓碑前。
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忘記的。
就像是她醉酒的那個夜晚。她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麽,然而這有什麽關系,有些事情記得和不記得并無差別。
想起陸仰止昨天的問話。她淡淡笑笑。她愛上了他?他何以有這樣的錯覺,又憑什麽敢于這樣的發問?如果她真的可以愛上他,也許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那是否可以證明,莊弄月其實是個溫暖人心的女人,至少和其他所有女人一樣。
她又為什麽不可以愛他呢?他是一個可以被愛的男人。
可是,愛這個字,為什麽用在她身上的時候,總覺得有種難以表述的滑稽。
她并不喜歡追究一件難以追究的事情。活着,只是一個簡單的動詞。她并不想為自己的人生再增添難題。她為什麽要做一件愚蠢的事。
即使追究出結果那又怎麽樣呢?她還是要這樣的活着。
就像是這束花,本來僅僅是一束花而已。人不必對它有任何感情。可是因為它太美麗,所以惹來人的喜歡。然而這種喜歡并不是确定的。因為你也許會因為送花的人而改變對它的态度。
愛情,大抵如此。
聽來光鮮美麗,卻最是不确定又徒惹煩擾。
有誰會願意碰觸一件麻煩而且容易惹事上身的東西呢?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會。因為她一直沒有這樣做過。
她摘下那精致的卡片,也順手把花扔進了垃圾桶。
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在向上天坦誠。她沒有自信愛上一個人。
她并沒有感覺到寒冷。但是她想,如果她是那一束花,此刻也許會欽佩她的狠決。
僅僅因為她決定扔掉。
與自己這樣的對話已經很多次。有時候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麽。
望向窗外。她靜靜的對自己微笑。她已經不再思念曉鐘。她已經不思念任何人。讓莊弄月忘記一個人比讓她記得一個人來得容易的多。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有這樣的冷清。太多沉寂的時光,令她在自己面前赤裸。然而她卻逃不開觀看。就像是一個獨立在湖邊的人。除了自己,別無風景。也許是因為,她終于有閑暇開始審視自己了嗎?
“莊弄月,你實在是個冷清的女人。”她想起陸仰止對她的評價。
臉上析出淡淡的笑意。
對她評價最多的恐怕是左蟬,那個她叫作姐姐的人是真真切切的讨厭着她。“我讨厭你自命清高,讨厭你虛僞的面孔,更讨厭你做出的任何事。”那一年她不過十歲,但卻得到了這樣的怒罵。
她的媽媽,就站在她身旁。靜靜看着她。然後窈窕的離開,沒有語言,也不曾一刻的停留。她把她帶來這巨大華麗的房子,然後讓她自己長大。
那時候她瞪着晶亮的眼睛看着那個女人的背影,眼神中已經沒有疑惑。
她知道自己已經習慣面對任何的狀況。也早已鍛煉出全盤接受卻不讓自己受傷的能力。她不介意這些。
根本無從介意。因為,誰會在乎她的介意呢?根本連她自己也不曾在乎過。
弄月回轉身,看了看躺在垃圾桶裏的那束寂靜的玫瑰。紅的仿佛要流出血一般的汁液。她輕輕回轉頭,把視線再次投向窗外。
雨後清新的世界包容她的注視。
她感到巨大的空虛。忽然渴盼逃亡。這個念頭進入她腦海中,她的心忍不住戰栗。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這樣的厭倦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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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知道女人的溫柔,也從來沒有忽視過她們的狠決。的
他很快就知道了昨天他開着藍心蕾的車子跑開時所要付出的代價了。
早上,他接到了她的經紀人的電話,委婉的決定推掉代言。就在他的新産品發布會後的第二天。
挂掉電話的時候,他很長時間的無言。
這是他進軍化妝品牌首次推出新産品。
現在所有媒體的焦點恐怕要轉向藍心蕾的拒絕。而他的私生活恐怕會再次被狗仔隊翻箱倒櫃。
他靜靜的坐在他的旋轉椅上,輕輕揉着眉角,很長時間的無言。
藍心蕾的手機不在服務區。
他不知道該怎麽為自己的好奇心負責。檢測女人的代價就是付出慘痛的經濟損失。
他抓起電話,“陳秘書,搜素一下今年時尚界的新人,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品牌代言人。”
“陸總,”電話那邊傳來有些遲疑的聲音,“在您做決定之前,要不要先看看今天的《聯合經濟早報》?”
“送進來吧。”三秒種的沉默之後,他淡淡回答。
有些事情即使有不好的預感。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選擇不去面對。
陸仰止,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猶豫。
綜合性大型企業嘉隆首次推出化妝品牌,便遭“抄襲”質疑。
一家叫做明太的小化妝品公司早在一周前推出“天使系列”化妝品。
它的主題和嘉隆首次推出的“天使容顏”似乎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日前,明太主事人将“天使系列”送往品質分析局,其成分比列與“天使容然”非常接近。
明太表示将向法院提出告訴,指責嘉隆“抄襲”行為。
記者今日得到藍心蕾經紀人消息,稱極有可能要向嘉隆提出解約。
據稱,這是模特界新寵藍心蕾的第一次化妝品牌代言。
他扔掉了報紙。
“陸總。”他聽到陳秘書的聲音,輕輕擡起頭,“會不會有人洩露了企劃案?”
陸仰止只是看了她一眼,“去找個新的代言人。”他說。聲音清淡。
女孩眼神黯然了一下。“是。”她依舊很快的作出回答,然後退了出去。
陸仰止輕輕往沙發後面靠。
他有點累。于是輕輕閉上了雙眼。
電話毫無預警的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僅僅看着。而那惱人的鈴聲持續而頑固。
“得不到嘉隆你就要毀掉它是不是?”陸仰止聽到爺爺的聲音。
他靜靜聽着,聽着所有。那些嚴厲的說辭忽然成為一種耳邊模糊的噪音。第一次,陸仰止沒有跟老頭子回嘴。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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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漂亮的花為什麽扔掉了?”
弄月忽然聽到陸仰止的聲音。她把視線從窗外收回,微微回身看着站在客廳門口的陸仰止。他的領帶沒有綁,松開了,随便地挂在脖子上,帶一點落拓。這是他今天僅有的一點不同。
然後他彎腰撿起了那束花。
“可以問是誰送來的嗎?”他淡淡笑笑。仿佛很感興趣的樣子。
弄月看着他的笑。“來杯咖啡嗎?”她問。
“你一整天都沒有出去嗎?”他忽然問。
弄月點頭。“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她如實回答。
陸仰止輕輕扯下了那根領帶,扔到了垃圾桶裏。他剛剛從裏面拯救了一束玫瑰,然後又把自己的領帶送了進去。
“給我一杯酒吧。”他順手把花插進了鞋櫃上一個空空的花瓶裏,擡眼看着她說。
弄月看向那雙眼睛。含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卻像是一個洞口。她沒有自信看到黑暗中的內在。
至少,洞外是安全的。
她從酒吧櫃中取來一瓶新開的白葡萄酒,倒滿盈盈一杯。然後端來他面前。
他站在窗前,剛剛她站的位置。只留一個背影,夕陽的餘晖從窗外洩進,背影之上又加了一道暗黃的陰影。
弄月走上來,看見他回頭對她淺笑。
他從她手中接過杯子。慢慢飲了一口,然後大口大口的喝下。
她再次看向窗外。餘晖已散。快地令她微笑。太陽像時間,餘晖則像時間的尾巴。
收回視線看向陸仰止的時候,最後一滴酒已經進了他的嘴巴。他正看着她一言不發。
他很少這樣的看着她。那雙眼睛好似要代替嘴巴說些什麽出來。卻始終灰蒙蒙的,帶着不屑和冷然。
然而弄月卻不認為自己是會讀心的人。她不再看他。卻依舊走上前,想要接過他手中的杯子,再為他倒一杯。
“還要喝嗎?”她說。伸出手去。
陸仰止卻忽然抓住她的手,迅即的往懷裏拉,冷冷的唇立刻貼上了她,酒精的芳香和辛辣立刻點燃了她的口腔。
他吻的很急。仿佛渴極了的人看見山隙間緩緩漏洩的滴水。
她的雙手用力的推拒。閉緊雙唇,用力推在他的胸口上。
她聽到酒杯掉在地毯上沉悶的聲音,忽然抽出手甩在他的臉上。
陸仰止并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抓緊了她,一路濕吻,那個巴掌不過是個一秒鐘不到的插曲。連插曲也不算。
他抓的太緊了,弄月雙臂緊抱胸前,蜷在他巨大的掌控中,幾乎要被吻的窒息。
她用力的推開他,卻只是更快的被他抓回來。她的腰簡直要向後折斷,陸仰止卻依舊步步緊逼,毫不放松。他的力量不容她反抗,在那力量的激烈挾帶之下,他們退去那窗口。
晚風襲來,帶着雨後土地和樹葉的清新,吹動她的衣裙。寬大的白紗窗簾在風中飄搖,一次一次掠過他們糾纏的身體。
混亂中的弄月忽然安靜下來。她不再掙紮。
陸仰止激烈的吻變的遲疑起來,他有些詫異的離開她的唇,輕輕離開。擡頭看着她。
弄月靜靜的看着他,他有些迷蒙和不滿的臉,還有好奇。
她忽然微微偏過頭,輕輕地笑起來。
陸仰止看着她的笑,忽而也忍不住輕輕的笑起來。
彼此看了一眼。依然繼續的微笑。夏日黃昏的窗口,他們那樣的靜靜站着,看着彼此,也看着對方眼中輕笑的自己。
“我說,”弄月首先開口,“你怎麽了?”
陸仰止抿起嘴巴,擡起拇指碰一下唇角。然後很放松的站在那裏,臉上有種奇怪的笑容,仿佛發現一件有趣的事。
“弄月。”他笑着,“我們是不是相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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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月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她站在那裏。仿佛被他剛剛的話搞得懵懂。
“我有點混亂。”他微微點着頭,輕輕地沉默片刻,“抱歉,我有點混亂。”
他俯身撿起酒杯,放到餐桌上。重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轉身去沙發坐定。不自已的笑起來。
“我們要不要想個辦法?我想我們會變得困擾。”他臉上的笑清淡起來,随意的看着弄月。剛剛的陸仰止仿佛只是個意外。
“嗯。”弄月點頭,“我們應該想個辦法。”
“想要來一杯嗎?”陸仰止忽然舉起杯子對她說。
弄月立刻輕輕搖頭。但是她輕輕走去沙發,在他旁邊坐下來。
陸仰止點點頭,不再有什麽話語。
靜靜坐着,各自表情。
陸仰止擡頭,對她輕笑,“難道你不好奇嗎,愛上一個人會是怎樣的狀況,和一個人相愛又是什麽心情?”
透明的酒在杯底輕輕搖晃。
弄月笑笑,“反正我們是不能愛的人。這樣的好奇有什麽好處?”
“對。”陸仰止淡笑,“原來我們有共同點啊。”
一杯酒,一仰而盡。
“這樣坐着,忽然感覺像朋友一樣。這樣的随便聊着天,也像是朋友。”他說。“可是朋友為什麽會那樣接吻?”
“因為接完吻,我們可以這樣的坐着,也可以随便笑着。所以接吻就成了一件不很重要的事。”弄月回答。
“很好的回答。”陸仰止開始倒另一杯,一瓶酒已經慢慢見底。“那麽你為什麽要拒絕我的吻?”
弄月沒有回答。
“因為我們是愛情缺乏症患者,可是又忍不住好奇愛情到底是什麽味道。我們既鄙視它的虛假和短暫,又忍不住想要感受它的那一點溫暖。恰好你是我身邊的女人,我是你身邊的男人。于是我們就可以那樣的接吻。”他自顧自的說着,仿佛在說服誰。
“不如我們幹脆談場戀愛算了。反正我們很快就會煩躁厭倦,或者欺騙背叛。這樣就可以徹底的結束對它的好奇。”他倒出瓶中最後一滴酒。
弄月一直靜靜的聽着。等到他喝光最後的一滴,她站了起來。
“我約了藍心蕾明天見面。我會盡力做的。”她淡淡說。
轉身走上樓梯。
陸仰止聽着她寂靜的腳步。然後把視線轉向窗外。只有一片黑暗。
他靜靜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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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你會約我。”藍心蕾交疊修長的雙腿坐在法國餐廳中等待的樣子風情萬種。
“我沒想到你令人驚豔的還有虛僞。”弄月坐下來,淡淡的說。她拿起菜譜,随意的翻看着,不擡頭也知道此刻藍心蕾臉上的表情,“為什麽不點菜?”她像個女王一樣,疏淡的語氣,“你應該知道我并不懂法語。”
擡眼看着藍心蕾臉上的不屑,弄月也只是清淡一笑。
“原來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嗎?”藍心蕾說道。她叫來了waiter,拿着菜單說出了一連串的法語菜名。發音好聽的像是唱歌。
“幫我叫一盤腌蘿蔔吧。”弄月靜靜說。聲音并不很大,只是剛剛足夠惹來周周詫異的視線。弄月的眼神輕輕的冷冷的撲朔一下。
“陸夫人,這裏沒有這種東西。”藍心蕾幾乎壓抑不住的喊起來。
“我也知道沒有。可是我忽然很想要吃。”她把頭轉向服務生,“我要吃這個,你要給我弄來。”
“對不起,夫人,真的很抱歉,我們餐廳不提供這種菜。”服務生恭敬的站在旁邊。
“沒關系,你去幫我買來吧。知道小吃街嗎,離這裏也并不很遠。你去給我買來,我要吃那裏的腌蘿蔔,是一家叫作皇鞍蒲的攤位。你不要買錯。”弄月靜靜地說,表情很認真。
服務生眨眨眼睛,有些看不懂眼前雍容華貴的夫人。挽着一絲不茍的貴妃髻,然而輕輕斜在一邊,彰顯年輕的嬌媚。鑲鑽耳飾,潔白優雅的長頸,右側綴着黑色裙帶領的prada套裝,面上的表情高貴而嚴肅。
可是她在最高檔的法國餐廳要他去小吃街為她買一盤腌蘿蔔。
“莊弄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嗎?”藍心蕾終于忍不住叫出來。
弄月淡淡瞥了她一眼,“那麽藍小姐呢?藍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嗎?我本是一個最普通的女生,知道為什麽我坐在這邊而你坐在那邊嗎?”
服務生已經很識時務的離開。而藍心蕾微仰着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弄月輕輕笑笑。
“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僅僅是這樣。如果你可以令他感覺到愛,我不會阻止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阻止過。如果你想得到他,至少不要毀掉他。”弄月慢慢的說,間或喝一口清水。好像只是兩個女人的家常話。
藍心蕾看着這個年少老成的少夫人,終于吃吃的笑起來。
“的确很迷人呢。”她輕輕說,“真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妻子,連丈夫的情人也可以容忍嗎?可是我為什麽要毀掉他,你以為陸仰止是那麽容易被毀掉的男人嗎?”她的手指掠過短而俏麗的頭發,眉宇間全是無盡的風景,“毀掉他的人恐怕是你吧。”
“藍小姐直接說出來就可以,何必這樣的炫耀。我們并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麽猜謎語的雅興。”
藍心蕾點點頭,臉上竟然是了然的神色。沉默片刻,她終于淡淡回應,“‘天使容顏’的企劃案洩露了。你知道那份文件是在哪裏被發現的嗎?”她冷豔的笑笑,卻不是嘲笑,“是在一款還未上市的LV女包裏。這款限量發行的皮包樣品在巴黎展覽時,被一位企業家買回去送他新婚的妻子。”
藍心蕾看着對面安靜的莊弄月。弄月的臉上并沒有任何的表情。
“我先走一步。下午還有一場秀。”藍心蕾站起來,面色索然,“我不會執着于任何一件事,包括男人和愛情。你不能怪我,我只是要自保。”
她戴上墨鏡,然後離開。
弄月坐着。很安靜。
想起她打了曉鐘的那個夜晚,那輛疾駛而過的重型機車。
前一晚,陸仰止給她用來準備第二天記者會的有關“天使容顏”的資料,她的确放在了裏面。
那個在她眼中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女包,在她搬去陸仰止的別墅時,就随便的挂在了她的衣櫃裏。
原來竟是一只昂貴的奢侈品。
莊弄月抿起唇角,壓迫的紅色仿佛時刻要流出來,流出來染紅蒼白。因為他也忽然想起陸仰止昨夜的吻。
“弄月。”
她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不自主地“霍”的站了起來。
回轉身,看到左輝揚笑盈盈的站在她身後不遠處,手中一束火紅色的玫瑰。輕輕挎在他胳膊上的,一個嬌小的挽着銀發髻的高貴的老夫人。
“弄月,”她慢慢向她走來,臉上帶着慈悲的淡淡笑意,“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