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比我的生日禮物,我其實對我爸興趣不大。
但看我叔叔似乎很有興致,我就窩在他懷裏,聽他慢慢地講。反正那個時候的時間很慢,大好時光,可以盡情浪費。
我叔叔說,“我們那時候家裏比較困難,別說生日,就是春節,也過得很儉省。不過有一天,你爸做完了一張英語卷子,就跟抽了風似的。”
我叔叔神采又開始飛揚起來,我看着他清澈的雙眼,自己眼睛也亮了起來。
我說,“我爸幹什麽了?”
“他問我我的birthday是哪一天?我當時想了幾分鐘,真的是幾分鐘,雖然平時我媽也會象征性地給我下碗面條,但是我從沒重視過。所以很是猶豫,因為我也不确定。”
我笑着問,“所以是哪一天呢?”
我叔叔好像沒聽見我這個問題,我聽他繼續說,“我說完之後,你爸很驚訝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驚訝,因為我倆的生日八竿子也打不着,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低頭做幾何題了。”
“你爸的這番舉動弄得我雲裏霧裏。出于禮貌起見,我也問了他的生日。”
“沒想到你爸突然扭捏起來。”我叔叔笑,“怎麽問他都不說。”
我“咦”了一聲,“我爸這個二百五,不會那天就是他生日吧?”
我叔叔彈了一下我腦殼,“人小鬼大。不對,但也差不多。他其實沒告訴我。但我當初是班長,班裏同學的個人信息還是有的,一看身份證號就明白了。”
“你給了他什麽生日禮物呢?”我說,“我爸還不做虧本生意呢。”
我叔叔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遙遠,我感受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身上的溫度,他卻感受不到我的。
但是很快,他摸了摸我的頭,就回過神來。
“沒送什麽,那時候正好參加了一個物理競賽,得了獎,主辦方送了我一套鋼筆和本子。”
我有點懵,“所以你就原封不動地送給我爸了?”
“诶诶诶,”我叔叔馬上為自己開脫,“我可沒有。我還在本子的第一頁寫了一首詩,最後還祝你爸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我覺得很好玩,“你還會寫詩呢?”
我叔叔說,“我不會,但我會抄。”
我:“……”
我給我叔叔加的美好濾鏡,第一次響起了破碎的聲音。一個脆弱的泡沫撞到了他身上,有來無回。
我叔叔完全沒注意到我的無語,“我們初一的時候課本上有首食指的詩,你們現在應該還有。他說,‘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着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注1】我叔叔的語調平鋪直敘,但是音調太悅耳,他沒有半點感情色彩的背誦竟然硬是讓我聽出了點婉轉動人。
我沒有打斷,但我叔叔只念了這幾句,就停止了。
“這就是第一次。”
我有點意猶未盡,“這就完了?”
我叔叔停頓了一下,“其實,還沒有。那天我們下了晚自習,食堂早就關門,連路燈都沒留下一個。我跟你爸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倆走着走着,你爸忽然停了下來。”
我說,“他要偷襲你嗎?叔叔快跑!”
“你爸撓了撓頭,說很感謝我的生日禮物,他沒什麽好給我的我倆到十幾歲,見過生日蛋糕,但是沒人吃過。”
“他說,‘我給你唱首歌吧。’那時候beyond特別火,你爸當機立斷,給我唱了一首《光輝歲月》。”
我問,“我爸唱得好聽嗎?”
我叔叔露出了一個很古怪的神色,他憋着笑對我說,“事實上,你爸這就算偷襲我了。”
我了然,兩個人笑作一團。
我叔叔看我笑完,“你爸唱完,我腦子一熱,說也要給他唱一首。”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我也唱了起來。
“沒有。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你爸過生日,我卻把這件事忘得很幹淨。當時《愛如潮水》這首歌也很流行,我不假思索,唱了起來。”
我問,“你唱得好聽嗎?”
“我只能說,我把剛才你爸偷襲的仇報回來了。”
我笑得喘不上氣來。我媽平時會哼個小曲,效果怎麽樣我就不說了。
“我這是造了什麽孽,身邊人全都五音不全。看我的。”
我說完,從我叔叔腿上挑了下去,我把不存在的水袖輕撩,做了個拈蘭花指的姿勢,唱起了《新貴妃醉酒》。
我那個時候,新貴妃醉酒這首歌簡直火遍大街小巷,曲調熟悉得老少婦孺都張口就來。
我本來以為自己早已駕輕就熟,沒想到光說不練假把式,我唱到高潮,死活唱不上去了,還破了音。
我灰溜溜地爬回我叔叔身上,“好丢臉。現在五音不全加我一個好了。”
我叔叔看着我,笑眯眯地說,“果然虎父無犬女。”
電腦屏幕亮着幽暗的光,我看向窗外圓而昏黃的月色,出神地望着。那些哥特式建築沉默不語。
寫到這裏,這個乏善可陳的故事忽然變得如此漫長,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正如一個小孩子必然要長大,人必然會別無選擇地走向死亡,所以這個故事一定會結束。
但在結束之前,還有一段路要走完。
我現在在國外的一所大學當大學老師,幾年前結了婚,現在已經做了一個孩子的媽媽。
說到這裏,大概很多人想不到,要是我能穿越回去,告訴以前的我,你長大後會成為一個大學老師,估計打死我都不信。
但是世界有時候很奇妙。
我小升初的時候勉強去了市重點初中,到了初二,成績方面忽然順風順水起來,但因為理科實在太差,我當然沒能扶搖直上實現“逆襲”。
中考的時候我又勉強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但我沒去,最後錄上了一所全國知名的高中。
我前面的一名同學自動放棄了名額,我莫名其妙地就入圍了。但這所高中是出了名的很苦,很累。
高二分文理科,我去了文科。擺脫了讨厭的物理化學,我的成績終于又一點點好起來,最後在班級裏都排進了前十,順理成章地去了一所不錯的大學。
因為當時鉚足了勁想去我叔叔的學校,最後也如願以償錄上了,但專業很冷門,我是被調劑去的。
但也因為專業冷門,難就業,大家都硬着頭皮走學術。
當然了,也因為專業在學術方面有很多未開墾的□□,不像熱門專業到處插滿了前人的旗幟。
更好笑的是,我那時候才發現,我歪打正着地對我調劑的專業很感興趣,也就一路跟着導師走了過來。
研究生我去了國外,因為國外這個專業的學位很好申,名校也一樣。博士也在這裏讀。再然後,我就留在了這裏。
很奇怪,要是按照我小時候不學無術的模樣,是斷然走不到這一步的。
生活當然不是一帆風順,我遇到過很多挫折,也想過很多次放棄。
畢竟放棄,好像是最容易的選擇。
它是一塊百煉成鋼的擋箭牌,也可以毫不違和地拉出來當遮羞布。
但是每每要放棄的時候,我眼前總是浮現出我叔叔的身影,耳邊也很配合地回想起我叔叔的話。
我叔叔跟我說過很多話,當然,大部分都是廢話。
還有一些他作為成功人士免費版的心靈雞湯,味道不太合我的胃口,剩下的,還有一些他輕描淡寫的過去。
我對他熬的雞湯無感。所以我腦海裏留到最後的,竟然是他生命中那段最落魄、最不值一提的少年歲月。
他父親去世,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一個人早晚要打兩份工。又長得太過秀氣,肯定會成為許多人明裏暗裏借以攻擊的對象。
現在說來很簡單,但如果感同身受一下,日子,其實是很難過的。
當然,我叔叔還可以更慘。
老天爺似乎要在我叔叔身上,把孟子的那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貫徹到底。
即使這樣,我叔叔成績一直都保持得很好,現在還成了資産不知幾何的大佬。
我慘,但是比較一下,比我慘了不知多少倍的我叔叔混到了現在可以衣錦還鄉的地步,就覺得自己也可以再咬牙堅持幾天。
只要心髒還在跳動,只要還活着,就沒理由放棄。
我結婚的時候世界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結婚後三個月,新冠橫空出世,把整個世界搞得一團糟。
後面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沒辦法回國,連我的孩子長到這麽大,才剛剛知道我有個叔叔,他有個名字叫南河。
我早該跟他說起,但每每想說起,總帶了幾分欲言又止的猶豫,按照這樣循環往複應該是以致無窮的走向。
但是那天我剛好在寫有關我叔叔的東西,小家夥剛好走了進來,又剛好問我在幹什麽。
我明白,這是時機到了。
到現在,我跟我叔叔雖然偶有小打小鬧,但從沒紅過臉。
我叔叔一直是我最忠實的朋友,最貼心的夥伴,最敬愛的親人。
我從書房走出去,打開燈看了一圈,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相框上我兒子的臉。
就那麽“砰”地一聲,像變戲法的魔術師一樣。我眼前忽然出現了我五年級那年,跟我叔叔吵架的景象。
很可笑,我當時甚至寫了絕交書。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可愛觀看^_^
注1:出自食指的《相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