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前塵
姜喬便這樣陷進了水牢，直到三個月後才重見天日。不過好在姚安對她還不算壞，她并沒有受到八年前被思麗折磨的那般苦楚，相反，她如今在水牢裏韬光養晦，又向宋清學習了諸多權謀之術，也從姚安那零零碎碎地聽來了些各國風雲人物的品性事跡，倒是收獲頗豐。
只是，重回水牢的姜喬又陷入了無盡的夢魇之中，每到夜晚入睡之時，她總能聽見思麗的奸笑，看見思麗渾身是血地朝她走來，夢見思麗拿鞭子抽她、拿開水燙她…
不過，和外界的紛亂相比，水牢的日子竟然算是平靜的了。
楚宮中發生了個極大的變動：丞相吳虛梓被撤職了。
這實在是太過突然，畢竟衆所周知，吳虛梓可是自公孫簡還是太子時就追随于公孫簡的了，這麽多年，公孫簡的每一份功績都和吳虛梓的輔佐密不可分，如今公孫簡突然過河拆橋，實在叫他人寒心。
宋清聽說了，只是嘆了口氣，道：“吳虛梓太過愚忠，落到如此也是在所難免。”他低下了頭，仿佛所有事情都跟他沒有關系。
“為何他被突然罷免？”姜喬往嘴裏扔了個橘子瓣，邊嚼邊仰着脖子問姚安。
姚安一本正經：“丞相收受賄賂。”
宋清聽了不禁笑出了聲，他擡頭看着姚安笑道：“這個也叫借口？你們楚國哪個當官的不收賄賂？就連你啊，看着老實巴交的，不也收了王後的錢麽？”他笑得急，猛咳了幾聲，然後又開口問道：“如今的丞相是誰？”
“王上還未任命，”姚安看着宋清，擡了下眉，“你不關心吳先生麽？”
宋清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關心他做什麽？這個年紀被廢了，估計他以後在楚國也沒什麽作為了。我還不如關心下下任丞相是誰，好分析下局勢呢。”
姜喬知道宋清曾說過他是公孫簡為了牽制吳虛梓才被扔進來的，但是宋清對他和吳虛梓的過往卻只字不提。她擡頭看向姚安，期盼着姚安能說些什麽，姚安轉頭看了看宋清，只聽宋清嘆了口氣：“吳虛梓，是我師兄。”
師兄？
姜喬有些不大相信，按她之前的猜測，宋清或許是吳虛梓的師父，畢竟吳虛梓看起來最多不過四十五歲，而宋清已是白發蒼蒼，看起來垂垂老矣…
“他說的是真的，”姚安附和着，“當年…”
“別說了！”宋清少有的粗暴打斷了姚安的話，他又嘆了口氣，“前塵往事，不必多言了。如今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早已分道揚镳了。”
湖陽令府，書房。
“恭賀大人，官複原職。”文瀾恭敬地行了個禮，對座上之人道。
公孫樊意氣風發地坐在座上，面前香煙缈缈。他放下了手中的熏香，對文瀾笑吟吟地道：“文瀾，我能官複原職，搞垮吳虛梓，還多虧了你啊。”
文瀾微笑着搖了搖頭：“是奴婢應當做的。更何況奴婢也沒做什麽，一切都是因為大人的神機妙算。”
“我的神機妙算？”公孫樊笑着搖了搖頭，“我還真沒這本事。吳虛梓那般心計，我自認敵不過他。多虧宋清從前給我的那些建議，我從前還覺得那都是些無用之功，不過好在照辦了，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這手段心計絕非常人能比，也難怪當年公孫簡不肯用宋清了，你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太不好掌控了。”
公孫樊看起來興致不錯，難得地說了一堆。文瀾微笑着看着公孫樊，滿眼皆是欽佩與喜悅。
“文瀾，你今年多大了？”公孫樊自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問着。
“奴婢二十三了。”
“二十三，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公孫樊念叨了幾遍，然後便打量了文瀾一番。文瀾面容清麗，也是青春靓麗的年紀，卻一身深紫，也沒有什麽首飾，看起來老成持重。
文瀾被打量地有些不自在，她隐約猜到了公孫樊的用意，但卻不敢相信，仍是恭敬地道：“文瀾聽從大人安排。”
“好，那就好，”公孫樊笑着站起身來，走到文瀾面前，道：“你可願為我兒公孫端的侍妾？”
“什麽？”文瀾一驚，猛然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孫樊，連平日裏她最在意的禮節都忘了。公孫樊卻不在意這些，仍是那樣淺笑着，對文瀾道：“端兒是我長子，雖然比你小了六歲，但也是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齡了。他年紀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太過恣意妄為，每天就想着騎馬射箭游歷江湖，實在讓我不放心。我想着找個人來管管他，可又沒有合适的。你為我辦了這麽多年的事，吃了這麽多的苦，連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如今大局已定，你也不必再過那提心吊膽的生活了，嫁給我兒，過個安穩日子，也算是我的回報了。”
文瀾一低頭，一滴眼淚落在地上，眼眶也發紅了。公孫簡并沒有注意這些，他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美滋滋地倒了一杯酒，又飲了起來。
“奴婢…奴婢…”文瀾嗫嚅了半天，卻說不出口。
“怎麽，不滿意？”公孫樊放下了酒杯，笑吟吟地看着文瀾。
文瀾擡眼看了一眼公孫樊，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文瀾不願！文瀾曾發誓，為報大人救命之恩這輩子都要侍奉大人，為大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文瀾就是大人手中的一把利刃，而這把利刃只能為大人出鞘，旁人不配！”說罷，文瀾擡起她清亮的眸子看着公孫樊，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大人，請讓文瀾陪在大人身邊吧。”
公孫樊聽了，只是微微一笑，用手輕輕敲擊着桌子：“你說，你是我的一把利刃？”
“是。”
“那我把我的利刃給我的兒子，有什麽問題麽？”
文瀾一愣，眼裏淚水登時流出，她低了頭，輕聲道：“大人…公子端很好，只是文瀾不喜歡。”
“端兒需要你這樣的一個人陪伴身邊時刻提點，不然就憑他那性子，以後如何能繼承我的辛苦打拼下來的家業呢？文瀾，這可不是小事，我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公孫樊語氣平淡了下來。
文瀾聽了，呆住了幾秒，她太熟悉公孫樊了，她知道這種語氣背後伴随的是他的怒火。她苦笑一聲，道：“奴婢遵命，奴婢謝過大人。”她終于是屈服了。
她呆呆地退了出去，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她游走在大街小巷，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滿眼卻是當年的情景。
她也出生在楓樹林，她的父親是巫，母親卻只是個普通人，因此她也是個普通人。巫族都是這樣的，只有巫和巫誕育的後代才會擁有巫族的能力，巫和人誕育的後代只能是個普通人。但是，命運并沒有因她是個普通人就對她有一絲偏愛。
那一年冬至，巫族被屠，她的父親和弟弟沒能躲過一劫。母親帶着她慌忙逃出楓樹林，母親卻被追兵從背後射了一箭。母親彌留之際，緊緊拉着她的手，道：“瀾兒，好好活着，為爹娘報仇。記住，你的仇人是公孫簡…”話沒說完，母親就斷了氣了。
她來不及抱着母親的屍體哭喊，追兵就來了。她躲進了死人堆裏，半夜兵士來放了把火，滿世界都是屍體燒焦的味道。她拼了命地從火海裏逃了出來，卻不辨方向，誤進了湖陽城。
湖陽城裏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都沒什麽人。她看見一堆士兵推着個車走過來，忙躲了起來，悄悄看着他們動靜。大雪漫天，北風吹起了車上草席的一角，她看見了自己父親十分崇拜的巫族祭司，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裏…死了，都死了，巫族沒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一直在城裏游蕩，沿街乞讨，甚至與狗搶食。
那一日，她又像往常一樣，在街上拉着人的衣角苦苦哀求一個銅板，一個餅子忽然落入了她的破碗裏。她擡頭一看，只見一個粗莽的漢子站在那裏，不耐煩地對她道：“我們公子賞你的。”
她也不知是怎麽了，忽然冒出來一句：“哪家的公子？”
“公子樊，當今王上的親弟弟。”那漢子回了一句，便走了。她循着那漢子離去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藍衣公子坐在車轎裏，看起來約摸有二十七八歲，眉眼如畫，溫潤如玉。
那漢子似乎與那公子說了些什麽，只見那公子輕輕一笑，道：“這小丫頭倒是有意思，帶回去做個丫鬟吧。”說完，車馬便走了。
就這樣，她被糊裏糊塗地帶回了湖陽令府，做起了小丫鬟。雖然累了些，但最起碼吃飽喝足，不會再像從前一般了。因此，她對公孫樊充滿了感激之情。每當她打掃庭院之時，她都能看到公孫樊在書房裏讀書的情景，她由衷地覺得那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畫面了。
後來，有一天夜晚，湖陽令府進了刺客，刺客闖進了公孫樊的書房，公孫樊正在裏面看書。公孫樊慌忙逃出，刺客緊随其後，而府中侍衛還沒趕到。她從小便跟着父親學過巫族的拳腳功夫，武藝要比常人高出許多，因此她看到這場景也顧不上那許多，不由得挺身而出，赤手空拳地就與那刺客拼命。可她畢竟許久不練了，一個不防就被刺客在肩頭上刺了一箭。這時府兵也感到了，刺客見寡不敵衆便連忙撤走了。
她癱倒在地，捂着肩膀站了起來，只聽公孫樊惡狠狠地對下人道：“去給我查！我要看看是誰想讓我死！”下人領命而去。她呆呆地看着發了狠的公孫樊，仿佛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公孫樊注意到了她，便走過來問道：“傷勢如何？”
“無礙。”她小聲道。
“這就好，”公孫樊笑了一下，随即又回歸正題，“你為何會武功呢？”
“從小練的。”
“你的招式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什麽人？”
“故人。”公孫樊說着，又向前走了幾步，輕輕在她耳邊道：“巫族武功招數如同蛇舞，和你方才的一樣。你知道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你是巫族，你會死的多慘麽？”
“我不是巫，我是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确和巫族有關系。”他輕輕一笑，随即拂袖離去。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公孫樊的聲音從遠處飄來：“記得看大夫。”不過是一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話，她卻忽然覺得心頭一暖。許是受過的苦太多，随便一句關切的話都能在她的心裏留下美好的印記。
那以後，她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侍女了。公孫樊特地将她調到自己身邊替自己辦事。公孫樊将她訓練成了一個殺手，一個忠心耿耿且有着同樣敵人的殺手。終于，她變得陰謀詭計殺人放火無所不通…她也終于成了今天的文瀾。
同時，她的心中也早就有了一個人，那個坐在馬車裏的藍衣公子，那個把她從流浪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人，是多麽的美好。
文瀾呆呆地走在大街上，心中回想着公孫樊方才的話。她知道，她于公孫樊來說不過只是個會辦事的下屬，如今吳虛梓倒臺了，公孫樊用不上她了，自然會把她放到一個能讓她更有價值的地方繼續利用她。她心裏都明白，可她仍舍不下自己心中對公孫樊的這段難言之情…縱使她根本分不清這是感激之情還是愛慕之情。
“衛遠，你若再跟着我，我以後就再不理你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文瀾一個激靈從過往的回憶中清醒過來：衛遠？衛津大将軍的獨子？
文瀾循着這聲音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佩劍的黑衣少年正圍着一個面容姣好的黃衣少女轉，一邊轉嘴裏還一邊念叨着：“我求你了，你趕緊回家去吧。早知道你要去那地方我何苦帶你出來呢？”文瀾定睛一看，只見那少年果然是衛津大将軍的獨子衛遠，也是年少有為，如今在宮裏掌管宮廷防衛。她又看了看那女子，更是吃了一驚：公孫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