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認錯

謝長明難得陷入這樣無措的境地。

他往常養謝小七的時候,小禿毛雖然時常鬧騰,但謝長明是個很合格的飼主,什麽都依着它,所以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事。

退一萬步說,即便小禿毛真的生了氣,要鬧脾氣,謝長明可以用果子、寶石、夜明珠哄它。若是還哄不好,至多再去薅別的鳥的尾羽,送給小禿毛,這足以讓它開心上半個月。

小禿毛和小長明鳥之間雖然天差地別,但歸根結底,都有同樣的血脈,都是幼鳥,以這樣的邏輯考慮,哄小禿毛的法子,未嘗不可在盛流玉身上一試。

但是此時此地,沒有寶石,也沒有夜明珠,靈獸園倒是很近,薅別的靈鳥的毛很方便,可盛流玉的尾羽那樣漂亮,想必是不需要這些的。

這樣看來,只剩下果子了。

可以謝長明養鳥多年的經驗來看,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許果子也不大有用。

卻也不能什麽都不做。

總是要試試的。

謝長明摘了幾個白廉和七竺,用法術洗幹淨了,又烘幹了,剝了皮,放在葉子上,朝盛流玉遞了過去。

盛流玉依舊倚在樹幹上,偏着頭,烏黑的長發在方才的争鬥中披散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以沉默抵抗。

謝長明送來的果子都是最好的,又剝了皮,香甜可口,他看也不看,仿佛方才偷果子的并不是他,現在倒是很有幾分骨氣。

謝長明嘆了口氣。

果然不行。

盛流玉忽然捂着臉,脊背哆嗦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噴嚏。

他本來就是個小病秧子,此時又失去了靈力,只是一只很脆弱的幼崽,連六月的夜風也能叫他打噴嚏,患上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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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憐似的。

明明偷了果子,意圖逃跑不成,現在又在消極抵抗,倒把果子樹的主人襯得像是個惡人。

謝長明又試了別的法子。

用靈力在盛流玉面前寫字,他不予理睬。

同盛流玉說話,他沒有絲毫反應。也不知道是真的聽不見還是裝的。

謝長明确實別無他法了。

一般而言,解決事情的方法只有兩種:要麽彼此交談,商議出可行的法子;要麽直接殺死對方,也就不用談了。

謝長明時常用第二種,但現在明顯不能這麽做。

即使要哄着這只受了驚、正在哭泣的小長明鳥幼崽,也不能任由他的性子僵持下去。

謝長明望着盛流玉,走了過去,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半步。

興許是察覺到有人靠近,還靠得如此之近,盛流玉往後躲了躲,想挪到樹的另一邊去。

謝長明沒有給盛流玉這個機會。

他彎下.身,提前一步抓住了盛流玉的手,按在了樹上。

小長明鳥的皮膚很柔軟,他被保護得很好,一點傷痕也沒有,謝長明的手上有幾道從前留下的疤痕,還有累年的繭,握得稍重一些,就像是要把盛流玉的手腕劃破了。

盛流玉方才還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現在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全身的毛都要奓開了,驟然跳起來,要擺脫謝長明的控制。

但他終究只是個小病秧子,有靈力的時候都被抓住了,困在封印裏,現在失了靈力,連掙紮都是軟弱無力的,頂多能在強行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臂上留下幾道不痛不癢的白痕,最後任由謝長明擺布。

謝長明輕笑了聲,低下頭,看到盛流玉凍紅的鼻尖,緊皺的眉頭,嘴唇深抿,很苦大仇深的模樣,像是受了什麽奇恥大辱,又不能反抗。

他想:對付無理取鬧的幼崽,偶爾采取強硬的手段果然很好用。

于是,謝長明湊到盛流玉的耳邊,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這只半聾的小病秧子聽清了。

“我知道你現在聽得到,也不是正經在修閉口禪。”

他沒說怎麽知道的,只說結論。

頓了頓,繼續道:“你要是一直拒絕交流,我只能這麽和你說話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不是威脅,卻能讓人毋庸置疑,如果盛流玉不開口,他真的會這樣做。

片刻後,盛流玉終于緩緩擡起頭,仰頭看着謝長明——一個讨厭鬼,也是抓住自己的人。

他皺了皺鼻子,很不情願地開口:“你,你離遠點,我不要這樣和你說話。”

盛流玉的聲音有些發顫,似乎在努力掩飾,卻遮不住本能的反應。

至少謝長明聽出來了。

可能是哭腔吧。

謝長明還沒忘記,不久前才把小長明鳥弄哭了。

對待幼崽,要張弛有度,不能總是用強硬的手段,畢竟幼崽是很弱小的存在,偶爾吓一吓就罷了,吓完了還是要哄的。

謝長明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松開了手,從盛流玉的肩膀上拈起一根落發,又拿出兩塊靈石,在上面畫了個簡單的陣法,最後将兩人的頭發各分一半,封入石頭中。

這個陣法是謝長明用一個別的陣法現場改的,預期中的作用是在方圓一裏內,兩塊靈石可以相互傳遞聲音。

很沒用的陣法,卻适合盛流玉。

謝長明将一塊靈石丢給了盛流玉,對着另一塊靈石道:“聽得到嗎?”

擴大了好幾倍的聲音自盛流玉掌心的靈石上響起,盛流玉一驚,小心地拿起靈石,往耳朵邊湊去。

謝長明客氣道:“不知盛公子半夜來偷、唔,是拿我種的果子是為何?”

盛流玉聞言,像是受了極大的污蔑,把閉口禪忘到了九霄雲外,立刻反駁:“我沒有偷!”

謝長明并不相信,證據确鑿,鳥贓并獲,這不是偷,什麽是偷?

但他此時正在哄鳥,于是很寬容道:“那請盛公子明言。”

盛流玉氣到了極致,反而委屈了起來,磕磕巴巴道:“我,我給靈石了。給了很多,很多。”

謝長明:“……”

他怎麽沒看到?

在小長明鳥委委屈屈地解釋下,謝長明總算弄明白了其中緣由。

這幾次的果子,确實是盛流玉摘的。但他每次來摘果子,都會丢下一袋靈石。按照藏寶閣的價格來看,一次丢下的靈石足以買下這裏所有的白廉和七竺了。但那些靈石都扔在了灌木叢裏,謝長明又未曾用心照顧過果樹,所以一直沒有發現。

他聽完盛流玉的話,走到七竺樹叢裏,找出了滿滿幾袋靈石。

盛流玉道:“我說的可是真的?我怎麽會偷東西,無稽之談!”

小長明鳥方才被吓了一通,可憐巴巴地倚在樹上,此時見謝長明誤會了自己,又恢複了往常一半的盛氣淩人。

謝長明将靈石掂量了幾下,并不覺得理虧。但一擡頭,看到煙雲霞濕潤的那一小片還未幹,于是順着他的話道歉:“是的,是我的錯,沒有仔細檢查一番。”

盛流玉越發理直氣壯起來:“你又污我清白!”

謝長明順勢接上:“這件事是我誤會了,你不要哭了,我有事要同你說。”

盛流玉聽了這話差點跳起來,連手上的靈石都拿不穩了:“誰哭了!我沒哭!我只是生氣!”

似乎是怕謝長明不相信,盛流玉一把扯開眼前的煙雲霞,露出緊閉的雙眼,睫毛輕輕顫抖着,眼眶确實沒有紅,只是眼角凝了些汗。

聽聞煙雲霞是以無形之物織成的有形之布料,能極細微地展現冷暖,想必也能極細微地體現幹燥與潮濕。

謝長明:“……”

片刻後,他遲疑地問:“沒哭嗎?”

盛流玉已然是破罐子破摔,在謝長明面前說一句是破了閉口禪,接下來再說十句百句也無所謂了,何況此時又沒有靈力,便得意道:“我怎麽會為了這麽點小事掉眼淚!”

哦。

沒哭啊。

從頭到尾都沒哭。

謝長明瞬間恢複了方才抓鳥時的面無表情。

盛流玉以為已經解釋清楚,是謝長明污蔑自己,此時自然要解開困住自己的封印,再讨一次道歉,讓這個讨厭鬼謝長明知道教訓才是。

結果,謝長明忽然道:“小長明鳥,你知道什麽是‘不告而取謂之竊’嗎?”

盛流玉:“?”

怎麽有點慌?

謝長明似笑非笑,好心地解釋:“意思是,交易是要在雙方知曉且同意的情況才能算數的。若是你我都知道這件事,你丢下靈石,拿走果子,頂多算是強買強賣。可在今晚之前,我連是你摘的果子都不知道。”

最後,他得出結論,道:“這不是偷,什麽是偷?”

盛流玉聽了這一番話,雖不太懂,卻本能地反駁:“你方才不是這麽說的。”

謝長明離得稍近了些,理所當然道:“那是以為你哭了,哄哄你。”

既然沒哭,還那樣得意,自然是不必哄了。

謝長明道:“你可知錯了?”

盛流玉這樣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認錯的,仍是搖頭,抵死不認。

謝長明長嘆一聲,平靜道:“你既是不肯認錯,我只能讓別人來評評理了。”

盛流玉還沒反應過來:“什麽?”

謝長明道:“靈植園出了小毛賊這事,周圍許多師兄都知道,也都義憤填膺。既然你不認為這是偷竊,我只能将事實真相說給他們聽,讓他們評判你這只小長明鳥做下的到底是算什麽。”

他說師兄、說偷竊、說評理,還說小長明鳥,也就是自己。

盛流玉腦袋一熱:“不許說給別人聽!”

謝長明:“嗯?”

盛流玉一陣頭暈目眩,低下頭,很小聲地懇求:“你不要對別人講。”

謝長明看着氣焰全無的盛流玉,知道到了乘勝追擊的時候:“我現在要審問你,你老實回答,不許說謊。”

若是方才,讨厭鬼必不可能這樣與自己說話的。

盛流玉頭一回體會到人世險惡,意識到哭與不哭,竟有如此不同。片刻的茫然後,輕輕地“唔”了一聲。

世上最尊貴的長明鳥,被捉住了痛腳,也是要低頭的。

謝長明問:“頭一回偷完了整棵樹的也是你嗎?”

盛流玉垂頭喪氣道:“不是。”

謝長明嚴厲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盛流玉很委屈:“本來就不是我。”

嚴格來說,确實不是盛流玉,而是盛流玉的那團神識化成的阿九做的。

盛流玉來了麓林書院這麽久,只以辟谷丹果腹,平日裏沒有什麽不自在。可阿九是一只只有本能的鳥,很受不了這樣的日子,某一日趁着盛流玉上課,出了院子,被靈植園裏的果子吸引,吃完了一整棵樹。

盛流玉發現後,将饞嘴的阿九嚴厲地訓斥了一番。待過了幾天,想着事情已經平息,也不會有人守着果園,便帶着靈石去了靈植園,想要彌補果樹主人的損失。

他望着樹上的果子,想起那日與阿九的通感,似乎嘗到了甜美的果子,卻總是隔了一層。

于是,他又摘走了半棵樹的果子。

謝長明聽完了:“這便是犯罪的開始嗎?”

盛流玉已然知道眼前這人是個冷酷無情的讨厭鬼,不能被打動,懶得反駁,怏怏地搖頭,表示自己的不認同。

謝長明沒聽到回應,朝盛流玉看去。

小長明鳥沒有靈力護體,又未修煉過體術,現在俨然是個小廢物,靈石都不大舉得動,便用膝蓋撐着手肘,掌心托着靈石,偏着頭,耳朵貼着靈石,只為了省些力氣。

謝長明皺了眉,聲音越發輕,叮囑道:“不要直接将靈石直接貼着頭,仔細耳朵。”

本來就半聾,再不注意,不怕以後什麽都聽不見嗎?

盛流玉挪了挪,往後縮了些,像是沒聽到謝長明的話。

不能不回答問題,還要管自己怎麽聽聲音嗎?

他就要這麽聽。

大約是在微小方面沉默的、無意義的抵抗。

這是神鳥最後的尊嚴。

謝長明看了他片刻,終究什麽都沒有做。

這不是他養的鳥,沒有必要管那麽多。

他要做的,只有找到自己的謝小七。

想到這裏,謝長明又問了一遍:“你可知錯了?”

盛流玉已然放棄抵抗,片刻後,點了下頭。

謝長明道:“這只是件小事,不必讓別人知道。”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不僅可以不計較你拿過的這些果子,便是剩下來的這些,我都可以送給你。”

他又添了句:“如果你有別的事要我去做,也都可以。”

謝長明小心地放下餌,要釣住這只冷淡嬌矜,又很天真的長明鳥幼崽。

果然,盛流玉叼住了誘鳥的餌,不自覺地問:“什麽事?”

謝長明道:“幫我找一只鳥。”

“我養的鳥。”

作者有話要說:

謝:變臉達人

鳥:忍辱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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