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畫像
信上說,博山照世泥是在雲洲找到的,相隔萬裏,運來也很要費些時間,須得再等些時日。
謝長明将那封信看了兩遍,半垂着眼,神情依舊很平靜。
片刻後,他把信紙放在燭火上,燒得太快,停得又太久,火舌順勢燎上他的手指,卻像遇到了一截冰冷的玉石,任由火焰再熾熱滾燙,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謝長明似乎沒有意識到,又過了一會兒,他随手将燭火按滅了。
屋內驟然失了燭火,只有日落西山後餘下的些微光亮,積雪自屋檐的邊緣落下。
謝長明聽到有鳥振翅的聲音。
應當是一只羽毛豐滿,體形比小禿毛大上十多倍的大鳥。
他沒有擡頭,看到一個鳥影從窗臺上掠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又過了幾日,終于又要上許先生的課。
上課途中,學生是一如既往的如喪考妣。
謝長明認為,比起教課,許先生應該更适合去審訊抓來的內奸。
給學生上課真是屈才了。
下課後,謝長明找到許先生,說明了來意。
許先生聽完了,很疑惑,也很真誠地問:“你究竟想從小長明鳥那裏要什麽?這麽費心。”
謝長明沉默。
許先生似乎也沒有期望能從他那裏得到回答,卻沒有同往日那樣冷嘲熱諷,或是刻意刁難,親切道:“書院規定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不可差別對待。像盛流玉交不上課堂作業,按照往常的規矩,本不應該給他考試。但,那小長明鳥畢竟先天有些不足,倒也情有可原,不是有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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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說得倒很通情達理。
然後,話鋒一轉:“所說如此,放他考試,是可為亦可不為,全在我一念之間。”
謝長明:“……”
他早已想到,許先生并不好相與。
果然,許先生露出一個笑來:“你答應我一件事,這件事便可為了。”
謝長明淡淡道:“說。”
許先生愈加親切起來,他問:“道友,你可知道不久後就要舉辦的折枝會?”
謝長明提起警惕之心。
許先生道:“我知道友的修為高深,深不可測,折枝會的魁首豈不是手到擒來?”
謝長明道:“你在乎這個?”
許先生嘴硬:“我在乎什麽!不過是,拿來玩玩。”
一旁的青姑忍不住解釋起來。
原來,這是從前一樁舊事引起的新仇。
幾年前,許先生教的是将要離校的學生,按理說,修為高深,總該拿個秋時令的魁首,沒料到魁首卻被還有一年才要離校的學生拿了。
那個學生的先生叫周青錦,本來與許先生就不對付,拿了秋時令的魁首後更得意。從此以後再吵架,他時常拿這件事将許先生貶得一文不值。
許先生這樣的脾氣,肯定是忍不了的。
所以這一次的折枝會,自己的學生必然要打敗周青錦的,奪得春時令魁首。
謝長明道:“你送走學生,又新教了一屆,他不應該在教即将離校的學生?怎麽打得到一塊去?”
許先生一愣,露出些許愧色,又是一旁的青姑解釋。
學生離校後,許先生休息了兩年,才又開始教書,所以,現在周青錦教的是第二年了。
而這次周青錦的學生中又有一個少年天才,據說修為一日千裏,才不過十六歲,已是金丹巅峰,離元嬰不過一步之遙。
許先生又恢複了理直氣壯:“怎麽了,我身體不好,歇了兩年,又有何不妥?”
謝長明嘗試說服他:“你不覺得這樣勝之不武?”
許先生挑眉:“何出此言?道友難道不也是十六歲?也未修煉什麽邪門功法,走的是正道,修為高深是因為天資卓越。不過為了掩人耳目,裝成築基修為。說起來,沒有以修為壓人,我們已很是謙讓了。”
這一番話說下來,道理上竟都說得通,但連青姑都對他這個長輩不忍直視。
謝長明并不想和許先生成為“我們”。
許先生道:“總之,折枝會的結果不是我想看到的,那麽盛流玉的考試成績也不會是你想看到的。”
謝長明面無表情:“行。”
畢竟,他現在不是魔頭了。
之後的日子,不過是上課、溫書、打工、給盛流玉補課。
其中最麻煩的一樣是給盛流玉補課,別的事,要麽是獨自完成,要麽是對着死物,謝長明自有分寸。
盛流玉卻不同,是只活蹦亂跳的幼崽,還是不大聽話的那種,經常聽課聽着就走神,想別的事去了。
謝長明叫他,會露出如夢初醒的神态。
語氣要是再重些,表情更委屈,像是謝長明欺負了他似的。
盛流玉道:“你好兇。”
謝長明并不辯駁,問他:“沒有人對你兇過嗎?”
盛流玉抿了抿唇:“沒有。”
他是嬌養大的幼崽,想必從小一直是仆從如雲,被精心照看,想必是沒遭受過這些苦楚。
即使是來了書院,遇到許先生,兩人之間更像是吵架,不是單方面的欺壓。
這只嬌貴的幼崽不大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但是謝長明告訴他,如果年末考試不能通過,書院會将名字挂出來示衆。
到時候全書院的人都會知道,風華絕代的小長明鳥竟然連考試都不能通過。
在臉面和繼續忍受痛苦之間,盛流玉選擇要臉。
但摸魚還是要摸的,抱怨也是要抱怨的:“你兇,課本也無聊,書還要背,怎麽都背不完,這樣的日子還有到頭的時候嗎?”
講得很小聲,有點像是撒嬌。
謝長明很冷酷無情,依舊不為所動:“人生一直如此痛苦,鳥生也是。你從前不明白,現在經歷過了,不就知道了。”
盛流玉伏在桌上,不願起身,被謝長明拎起來,繼續背書。
人生多艱,鳥生多難,不過如此。
盛流玉有點後悔當初提出這個要求了,早知如此,不如當初同書院的院長說,可以回小重山開壇祭天,算一算他什麽時候能到渡劫期,以換取不必年末考試的特權。
他看了一眼旁邊站着的謝長明,這讨厭鬼很嚴肅,很不近人情,一點也沒有對神鳥的尊敬。
悔不當初。
這樣又折騰了些許日子,盛流玉裝病太久,書院裏長老要幫他請大夫來看一看,他不能再裝病,只好繼續回去上課,而博山照世泥終于運進了書院。
謝長明給盛流玉放了一日假,不必補習,他租了間偏僻的竹舍,在周圍布下結界,無人能來打擾。
博山照世泥制成的顏料是白色的,使用時注入靈力,顏料自然會變幻成靈力之主心中所想的顏色。
謝長明對着顏料靜默許久。
他不能靜心。
即使過了二十年,他依舊能很清楚地記得謝小七每一根羽毛的顏色和形狀。
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見最後一面時,謝長明知道自己即将赴死,他想要将這只養了十多年的鳥記得再清楚一些,即使魂靈過了岐山,也不能忘記。
跳下深淵時,他想的是,如果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如果那個果子是萬惡之源,如果他不跳深淵這個世界就會随機死掉一半生靈,那麽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差。
他跳了,死了,謝小七必然不會死。
他沒跳,謝小七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會死,他卻沒有改變這個可能的辦法。
所以結果是不好也不壞。
謝長明走出屋子,遠處的山峰高低起伏,像是層層疊疊的綠浪,細看是無數棵高樹。
他想要的不過是謝小七栖在目光能及之處的樹上,落在自己的肩頭。
他的心緒終于安靜下來。
第二日上完課,到了下午,盛流玉一如往常,到了竹舍準備補課,謝長明卻沒有帶書,而是拿出一個木盒,盒子上下了禁咒。
那禁咒很厲害,盛流玉還沒靠近就被彈開。
他不高興地問:“這是什麽?”
謝長明輕聲道:“是它的畫像。”
盛流玉反應過來,有些驚訝,他微微皺眉,提出一個要求:“我要看。”
看那鳥到底長了個什麽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謝六:冷酷
鳥: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