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更多時候

囚靈陣捕獲到了目标,立刻縮回兩個人的大小,将謝長明緊緊囚禁在陣法內。

謝長明沒有掙紮。

他能感覺到,那人的血肉迅速腐朽,不消片刻,化成一根根森森白骨,上面銘刻着古怪的祭文。

而血肉則融化成漆黑的污水,附着在骨頭外側,緩慢地形成陣法的紋路。

這些骨頭不再往外伸展,而是向內不斷地生長,将謝長明嚴絲合縫地卡在其中,發出很細碎、陰森的響動。

謝長明偏着頭,仔細地凝視那些銘文。

這些都是魔族特有的文字,很古怪。天生魔族直到長成大魔,這些銘文便會自動浮現,他們這些堕魔并不會有,但由于入了魔,謝長明也入鄉随俗,要當個合格的魔界人,便也學了一些。

萬變不離其宗,囚靈陣也是有陣門的。

直到某一刻,那些骨頭長得密密麻麻,內裏不再有絲毫縫隙,尖銳的骨刺刺穿了謝長明的皮膚。

金色的血液一閃而過,燒掉了那些骨刺。

謝長明并未在意,依舊看着那些流淌的,如鎖鏈一般囚禁着白骨的污水下隐約翻湧着的祭文。

周圍一切都很寂靜,似乎與外界隔絕開來,獨成一片天地,除了骨刺不斷生長,嘗試刺穿謝長明的身體,又被燒掉發出的些微響動。

直到一道刺眼的光驟然刺穿一切,直直地朝謝長明的眼前射來,連囚靈陣也能照亮。

謝長明看向外面。

小長明鳥并未聽話地閉眼。

他偏着頭,右手落在後頸處,似乎握着什麽,光也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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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眯了眯眼,才看清楚那是什麽。

是半截脊骨。

謝長明一怔,将眼前的白骨捏得粉碎。

也許是很痛,小長明鳥微微張着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依舊将整根脊骨抽出,上半身幾乎要在瞬間塌陷,卻又重新挺直。

他抽出了脊骨,又用幻術造了一根假的。

細白的手指握着脊骨,一瞬之後,脊骨幻化成了謝長明曾見過的翠沉山。

盛流玉的幻術很好,但幻術不是憑空而起,他的年紀又很小,能動的幻象是尾羽化成的,那麽,最強的驅魔法器就要用更珍貴的東西。

是他的脊骨。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長發散開,微風輕拂,纖瘦的身體完全拉開翠沉山,射出翎羽化成的箭,裏面汲滿了鮮紅的血。

流光似的羽箭裹挾着獵獵風聲,以萬鈞之勢落在了囚靈陣上。

箭頭刺穿外殼,卻無法擊碎陣法,羽箭落在了謝長明身前的白骨之上。

謝長明撿起羽箭,上面的光芒久久不滅,周圍的白骨都被逼退。

如果拖延的時間足夠長,随着破魔的羽箭越來越多,囚靈陣容納不下,到時候陣法必然破裂。

謝長明等不了那麽久。

囚靈陣也等不了那麽久。

它加速展開陣法,要打開通往魔界的道路。

白骨糾纏間,露出一只血紅的眼睛。

是隐藏起來的陣眼。

謝長明抽出重刀,雙手握住刀柄,一擊即碎。

囚靈陣失了陣眼,回天乏術,被謝長明一腳踹開。

謝長明沒理會落下來的殘餘白骨,而是抱住了不遠處的盛流玉。

盛流玉沒有松開翠沉山,嘴唇被咬出了血,他問:“不要又騙我,是你嗎?讨厭鬼。”

謝長明抱住他,用很輕的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是我。”

盛流玉總算放心地倒在他的懷裏,松開了手,翠沉山沒有落地就化成了無數光點。

小長明鳥的身體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

謝長明的呼吸也停頓了一瞬。

抽出脊骨的時候很痛,放回去也很痛。

謝長明知道盛流玉很怕痛,可是沒辦法,每一次他都會這麽做。

因為小長明鳥什麽都不會,也沒有人教,只能把自己當作武器使用。

他只是一只很可憐、很可愛的小鳥。

謝長明抱着他,努力不讓那些被刺穿的傷口碰到盛流玉,他怕有未幹的血。

盛流玉皺了皺鼻子,要拿出靈石,卻因為脫力而拿不住。

謝長明想要他好好休息,閉上眼,就像上次在朝周峰時的昏迷也可以,那樣不會特別痛。

可盛流玉不肯安靜地休息,不肯安靜地昏迷,似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相信抱着自己的是真的謝長明,非要說話。

卻又拿不住靈石,謝長明幫他拿,放在耳邊,他才能聽到說話聲。

謝長明的心頭一顫。

他想,要是早些換一換靈石的樣式就好了。

将靈石做成簪子,可以戴在頭上,墜子會垂在耳側,不用再麻煩地舉在手上,在大庭廣衆之下也不會不體面,小長明鳥會很喜歡。

想來不會很麻煩,可他沒有做。

盛流玉的話聽起來很任性:“我沒有力氣想問題,你來問我。”

謝長明放縱了他的任性,真的問:“翠沉山是你的脊骨化成的嗎?”

盛流玉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你怎麽知道?”

他并不知道謝長明看到了,而謝長明明明看到了,還要問。

盛流玉想了片刻:“嗯。我在書上看過,說是很厲害的驅魔法器,就變來試試看。還挺有用的。”

他只是在書上看過,沒有親眼見到,僅憑幻術就能造出以假亂真的翠沉山。

謝長明誇他:“很厲害。”

盛流玉軟軟地、得意地哼了一聲。

謝長明忍不住彎了下唇角,繼續道:“但是以後不要再抽脊骨了。你才十五歲,年紀這麽小,不怕以後長不高麽?”

他們走在下山的路上,還是空無一人,思戒堂的人也沒有來,仿佛剛才發生的事都是一場幻夢。

盛流玉可能是被“長不高”這三個字吓到了,好半天沒有說話。

謝長明哄他:“以後送你真的翠沉山。”

盛流玉舔了舔嘴唇上幹裂的傷口,有點高興地應下:“好。”

翠沉山是上官家的家傳寶物,輕易不外借,更不用提送出,是很難得到的珍貴法器。

也不知是因為不知世事,還是對謝長明完全的信任,仿佛只要謝長明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謝長明摸了一下盛流玉的鬓角,似乎在說很普通的閑話,他問:“抽出脊骨的時候,你是用幻術暫時替代了它麽?”

盛流玉歪了歪腦袋,點了下頭。

謝長明邁下一級臺階,抱着盛流玉的手卻很平穩,沒有絲毫颠簸,他繼續問:“脊骨可以,眼睛不行嗎?”

盛流玉想了片刻,他慢吞吞地回答:“我知道自己有真的脊骨,只是借來用一用。”

而眼睛和耳朵不行,他是真的看不到也聽不見。

盛流玉似乎等不及問題了,攀在謝長明後背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他的嗓音發澀:“你,幹嗎要推開我?”

問完後又不想聽答案,急促道:“算了,我相信你是真的了。”

謝長明沒有追問,輕輕“嗯”了一聲。

小長明鳥陷入沉默,不再說話了,似乎方才只是強撐。

他默默地往謝長明的懷裏鑽了鑽,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謝長明怕他捂壞自己,伸出手想要撥開他的臉。

某種溫熱和潮濕的液體慢慢沾濕了謝長明的皮膚,沒有眼淚的形狀,只是洇透煙雲霞,落在了謝長明的指腹。

哭的時候,小長明鳥不要別人看見。

上次也抽過脊骨,卻沒有哭。

這次卻哭了。

是痛或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麽麽?

謝長明不知道,他沒有要盛流玉不要哭,順從了幼崽的心意,就當是真的沒有察覺。

直到走到山下,站到傳送陣上,盛流玉終于抽了抽鼻子,很小聲道:“下次不要這樣了。我會保護你的。”

謝長明的心忽然很柔軟,他活了很久,加在一起有三輩子了,只被兩只鳥保護過。

他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又輕輕扯掉了會讓鳥不舒服的,濕透了的煙雲霞,握在手中。

然後,沒有用靈石,而是低下頭,在盛流玉的耳邊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一只幼崽特別的保護。

回到朗月院的時候,盛流玉幾乎已經睡過去了。

直到謝長明把他放到床上,也許是壓到了脊背,小長明鳥又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問:“不是說要送給我桂枝嗎?”

幼崽就是這樣,會忘記所有令自己痛苦的事,只記得開心的。

謝長明拿出桂枝,放在枕邊,盛流玉的手搭在上面,才滿意地睡了過去。

謝長明吹滅了燭火,獨自坐在床邊。

直到許先生敲響了他的門。

謝長明沒有邀他進來,而是走了出去,站在窗戶旁,透過窗棂,恰好能看到睡在床上,眉目舒展的盛流玉。

許先生急切地問:“今日是怎麽了?”

謝長明挑要緊的說了,最主要的就是囚靈陣,以及陣主很可能是第一魔天的魔頭,而且他們的目标是神鳥。

謝長明皺眉,很不耐道:“囚靈陣必須要以純種魔族為祭,思戒堂的人查了那麽久,還是有漏網之魚。果真是廢物。”

許先生思忖片刻:“這也不一定,思戒堂已經将書院內外通查了好幾遍,照理說不該如此。”

謝長明不信。

許先生嘆了口氣:“道友是不是知道了叢元的半魔身份?若是他,他的父親早已和書院裏的長老約定過了,所以才把他放了進來。”

哦。

這麽久了,叢元擔驚受怕,原來是被親爹坑了。

許先生咳嗽了幾下,聲音壓得極低:“謝道友可知道,降臨?”

謝長明聞言,瞥了一眼縮在被子裏的盛流玉,似乎時刻看到小長明鳥才算安心,随即點了下頭:“有所耳聞。”

許先生倚在牆上,背脊微駝:“既然你知道,我也不必多言。”

關于降臨,謝長明也不過是曾在即将死在他刀下之人求饒時聽過。

因為那人說得實在稀奇,謝長明才去打聽了。大家都諱莫如深,謝長明将那些只言片語湊在一起,才勉強拼完整。

所謂降臨,就是魔族以一種特殊的法子,完全占據修真界修士的身體、靈魂、記憶,乃至修為,甚至還可以用自己身為魔族時的功力,既是人,又是魔,卻無人能發現端倪。

世上并非沒有奪舍的法子,但無論如何奪舍,只能得了對方的身體續命,既不可能有對方的記憶,也不可能使用對方的功法,自己還要從頭來過。

降臨可謂是逆天改命,這樣的法子,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而謝長明殺掉的那人,在搏命之際,也确實既可以用仙法,也能用魔族功法。

降臨之事,少有人知道,也不知道許先生這個教書先生從哪裏知道的。

許先生道:“不過降臨之術,大多存在于修為高深的修士之間。若是用來當祭品,恐怕過于浪費。”

謝長明道:“你的意思是……”

許先生沉吟:“除了降臨,後來還出現過不完全的降臨,只能存在數十日,之後便會崩壞。或許這人便是半降臨。”

能以降臨的形态存在數十日已經非常麻煩了。

書院這麽大,每日進出來往的人這麽多,随便一個人被降臨,思戒堂也不可能抓得出來。

許先生也很發愁:“若真是降臨,書院的确很難發現,小長明鳥之事只能有勞道友多操心了。”

謝長明冷冷道:“我有分寸。”

他的話頓了頓,并不再看屋裏的人,而是道:“卻不能護他很久。”

許先生愣住了。

謝長明垂着眼,平靜道:“我有要做的事,要找的人,到了明年,大概就不在這裏了。”

許先生:“這,這……”

除了謝長明,沒有人能随時随地護着小長明鳥,即使有,那樣的囚靈陣,也避無可避。

夜漸漸深了,外面吹起了冷風,又下起了霧雪。

謝長明合起窗戶,将屋內屋外徹底隔絕。

他再看不到屋內的盛流玉,盛流玉也不會吹着屋外的冷風。

這樣也好。

于是,謝長明終于道:“既然你們護不住他,不如讓他回小重山。至少那裏有崇山峻嶺,有他的族人,比這裏好。”

許先生聞言,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這恐怕不行。小長明鳥來此……”

謝長明有糟糕的預感。

果然,許先生頓了頓,繼續道:“是神谕。”

風雪愈大,染白了謝長明的眉眼,他沒再說話。

許先生離開後,謝長明推開門,走回屋內。

床上的帏帳半開半合,盛流玉睡在裏頭,很安穩。

謝長明抽出重刀,放在一邊,長久地看着小長明鳥。

不知過了多久,謝長明慢慢俯下.身,沉默地用手背蹭了蹭盛流玉微紅的臉頰。

很溫暖,很柔軟,也很脆弱。

很多時候,他想遠離他,更多的時候,他想要好好保護他。

作者有話要說:

鳥:嘤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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