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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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個似如今夜這般寂寞的深深夜晚,當她獨自一人躺在華麗冰冷的寝殿之中睜眼到天明,長夜漫漫,難免就會想起許多的人和事。

她總想:她這一生,機關算盡、衆叛親離,曾在她身邊出現卻沒有被她算計利用過的人,只有他一個。

在所有的面具都被摘下的獨自深深夜裏,她曾無數次的回想這一段當初。

這一段她一生之中唯一幹淨、清白、問心無愧的當初。

這麽多年來他從來也沒提過,所以她也就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當初她寧願嫁給年過半百的先帝,并不是因為急于得到青龍令。

而是……當初那個一身風華的倜傥皇子,她實在是太喜歡了,喜歡到寧願別嫁也不願将他逼上争權奪位之路。

她的一生注定如此,只願他能夠平安喜樂。

深深的寒冷冬夜裏,高高的冰冷金座上,紫衣的端密太後輕輕将臉枕入袖中。

“我從記事起就被告知:我的出生是一個責任,我将永生背負它,直至實現它。為此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的姐妹兄弟、失去了我唯一的兒子、失去了……”她的聲音漸漸低的幾不可聞,仿佛一時氣盡,趴在那裏緩了好久,才低低的繼續說道:“我為此努力了一生,失去了那麽多東西!如今……你叫我如何甘心?!”

“執念傷人。”慕容天下嘆了一句,淡淡說道:“如果能放下的話,不論多遲,哪怕只有一日都是好的。”

“你放下了麽?”幽幽的女聲忽問了句——她到底還是沒有忍住:“慕容,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終于……情真意切。

慕容天下笑了起來,是帝王最平常的那種微笑:看似愉悅,其實笑意遠未深達眼底。

“我曾以為很難,可這麽多年過去,也不過如此。”

不過是日複一日,不過年複一年,不過是這大半生都要過去了,才等來一個如此深夜、她的一句問候,不過是用盡一生費心籌謀的站在最高處,終于等到這一刻雲淡風輕的對她說一句:“我曾以為很難……也不過如此。”

你說,這執念傷不傷人?

她似乎是嘆了一聲的,但沒有聽清。慕容天下遙遙望着她伏在金座上一動不動的背影,半晌,無言的轉身往外走去。

走到殿門口時,他頓住了腳步,并未回首,背對着她。

“當年,朕殺了那麽多的兄弟,獨獨江山一個活下來了,他在時朕從未為難過他半分,甚至尊了他為臨江王。後來他勾引朕的嫔妃、私逃出宮,朕也沒有對他趕盡殺絕。甚至他二人的女兒回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長大到如今,朕都未曾追究過。還有千密一族這麽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他頓了頓,“無論是對先帝的托付還是對……當初,朕都已仁至義盡了。今日之事已可堪動搖國本,若是再有下一回——太後娘娘是千金之軀,千密一族多番打擾娘娘清淨,罪該萬死,朕會将他們全部殺光。”

他語氣朗朗,已經又是那個君臨天下的大夜之王。

端密伏在金座之上,紫眸緩緩閉上。

“千千,”冰冷昏沉裏,她聽到他聲音極低極低的道:“保重。”

那一刻她幾乎立即要起身看去,可殿門已經“吱呀”一聲打開,又關上了。

殿中又只有她一人了,冷的可怖而熟悉。

淚水從緊緊閉着的紫眸眼角滑落,隐秘的滾進了衣袖的布料裏,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圓點。

這麽多年了,她竟是第一次覺得心口是熱的。

因為他終于提起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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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匆匆趕回時,天上冷月已只剩下模糊的殘影,千密殿中的紅燭已快燃盡了,端密太後獨自一人伏在那金座上,緊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秦桑腳步輕輕的走過去,在她身旁靜靜站了片刻,轉身欲走,卻被她出聲叫住:“桑桑,你回來了。”

秦桑渾身一僵,走過去,默然跪倒,磕了個頭:“娘娘,臣有罪,請娘娘責罰臣吧!”

“怎麽了?族長沒有跟你回來?”端密太後支起身子,喘了口氣,緩聲問道。

秦桑搖頭,“族長已經來了,臣已将他安頓好。”

“那很好啊。”端密太後看着眉目鮮妍的年輕女孩子,柔聲問道:“你有何罪?”

她語氣這樣溫和,可秦桑額頭冒起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珠,傾國傾城的一張臉,越發的微微泛白。

“哦……”端密太後像是忽然想起來似得,“你是說紀小離……”她輕輕的笑起來了,“哀家知道,你與哀家耍心眼、使手段,百般的不讓哀家知道她的身世……秦桑,江山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你做了他七年的女兒,哀家卻養了他十七年。小離那孩子的眉目與江山一模一樣,至于她的發色和眸色——江山熟知千密史籍典故,定是他配制了什麽藥吧?”

秦桑一頭冷汗的拜倒,顫聲道:“娘娘聖明。”

端密太後似乎今夜格外的疲倦,神情都有些遲緩,倦怠的對地上跪着的人擺了擺手。

“起來吧。”

“娘娘聖明,一切都逃不過娘娘的眼睛,”秦桑微微起身,仍跪在那裏,聲音幹澀的說道:“小離她的确是臣的親生妹妹,當日父親拼死将我姐妹二人送出千密聖地,父親叮囑我照顧她……求娘娘看在父親的份上,放過小離吧!”

“桑桑,你說你傾心于陳遇白也是假的吧?”端密太後垂眸癡癡的望着自己金色護甲,忽淺淺的笑了起來,“你可知道哀家是怎麽看出來的麽?”

“臣……不知。”

“我們這樣的女子,是不會喜歡陳遇白那樣的男人的。”端密太後輕聲的說,不知道是說給秦桑聽還是她自己:“他太冷了,你不會喜歡他的。更不會因為他而照拂小離、冒險在哀家的茶中下藥。”

秦桑不敢看她,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一動不敢動。

“至于小離……她心智遲緩并不要緊,她仍然可以為哀家、為你、為千密一族做一件事,”端密太後起身,伸出那戴着華麗尖利金色護甲的手,将秦桑扶了起來,“桑桑,你跟哀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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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密太後冰涼的手牽着秦桑,将她帶到了內室之中的密室。

這挂着慕容江山畫像的密室,秦桑明裏暗裏都曾進來過,但是當端密太後摸到畫像上的機關、那面牆緩緩移開、露出一條黑黢黢的暗道,秦桑像小離一樣目瞪口呆在那處。

端密太後微微一笑,一言不發,攜着她的手走過那條狹窄幽暗的長長暗道。随着前方一小塊光亮越來越近,有一股沁人心脾、令人聞之忘憂的奇異香味越來越濃烈,秦桑漸漸渾身發顫——她記得這香味!這是千密花的香味!

千密花至陰至寒,傳說中有令人忘卻煩憂、舍生忘死的奇妙功效。千密一族幾百年來将千密花的圖樣紋在日常用具之上世代流傳,可是因它只長在千密聖地,自從千密一族被趕出聖地,已有幾百年未曾得見這種花。

秦桑如游魂一般被端密太後引入暗道盡頭那間小小的密室。

這密室之中有極厲害的毒物,千密一族擅毒,秦桑更是其中高手,但是這種令人意志清醒卻渾身動彈不得的毒物,她聞所未聞!

從密室門口起身子就開始麻痹,十步過後她已不能動了,端密太後卻表情如常、行動依然。

秦桑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的打量四周:這裏與外間的那個密室一般大小,幽谧整潔,只靠牆放着一張桌子,上頭有一方硯臺、一幅卷着的字畫模樣的物事。

端密太後松開她的手走過去,擡手緩緩展開了那一幅。

秦桑看到那上頭繪着密密麻麻的紫色花紋,有幾處她一眼就能認得出來——麒麟令!玄武令!

暗夜谷七七四十九枚暗夜令的圖騰盡在此!

秦桑連握住拳頭都不能,僵着身子站在那裏,紫眸明亮,她的目光緊緊盯着那幅圖,呼吸急促不已。

端密太後也正凝視着那幅圖,低着頭輕聲道:“這方硯臺和這幅圖,都是你父親當年親手制成的。”

慕容江山天性聰穎,當年在端密太後的引導下博覽千密史籍,醉心探究,為回到千密聖地做了許多的事情,端密太後曾将這個兒子看做最大的希望。

如今說起那時,她仍然忍不住嘴角微微揚起。

“這硯臺裏摻了千密花的汁液,這幅圖也是用千密花的根莖編織而成的。當年你父親幾次出宮探尋千密聖地,雖當時未能成功,卻機緣巧合帶回了幾株千密花,他按照書中古法制成了這方硯臺與這幅圖。”端密太後擡起頭,看着一動不能動的秦桑,“他沒有告訴過你嗎?”

秦桑想要搖頭,卻只能艱難的轉動眼珠表示。

端密太後長長的嘆了口氣,“也對。他後來那麽厭惡千密一族,想來自然不會告訴你這些。”金色護甲輕輕拂過桌面,她輕聲道:“用這硯臺磨出的墨将七七四十九枚暗夜令拓在這幅圖上,再以至陰至純的千密族人心頭血浸透此圖,聖地的地圖就會顯現出來。”

“桑桑,哀家也不願殺自己的親孫女。可是當今世上至陰至純的千密族人,除了你,大概只有她了——算起來,她是出生在千密聖地的孩子。她的血應當比你的更陰寒至純。”端密太後望着秦桑,柔聲道:“況且你是哀家最得力的幫手,哀家不願殺你,只能選擇殺了她。”

“娘娘!”秦桑此時無法下跪,只能顫聲高叫:“臣願意就此死去!臣願意以心頭血染出聖地之圖!只要娘娘将臣的屍首帶回去與爹娘合葬一處,臣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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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有很多同學問我年紀的問題,我查看了一下寫《卿本佳人》時寫的年表:慕容天下與端密太後是同齡,慕容天下登基是二十八歲,那個時候慕容江山十三歲。四年後他十七歲,與懷着秦桑的大皇子母妃私奔,大皇子當時是三歲。

有問題要告訴我哦,紙書出版稿還能修正的。

——————————我是土豪好多~不要嘛~的分隔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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