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革委會辦公室裏,陸戰生和鄭延倆人正規規矩矩的站着,低着頭,垂着眼,看上去特別乖巧老實。

主任李青山坐在辦公桌前低頭批閱文件,寫完一頁,擡頭看看他倆。“你們別跟我這耗了,不行就是不行。”

一聽還是這話,陸戰生立刻委屈的叫了聲:“李叔...”

“叫李主任。”

“...”

陸戰生只好又改為讨好的笑。“ 李主任,我們已經深刻的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也已經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深度的檢讨和自我批評,這回是真的認識到錯了。”

“現在知道錯了,早幹什麽去了。” 李青山板起臉。“ 當初你們聚衆打架鬥毆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面臨這樣的後果,你們這些混小子,不給你們點懲罰是不會長記性的。”

“是是是。”陸戰生趕緊點頭。“李主任,您放心,這回我們是真的記住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是啊李主任。” 鄭延也說:“ 我們倆來之前還對天發過誓,說以後一定要約束自己,避免犯錯,從根本改正不良行為,努力進步思想,争做咱社會主義祖國優秀青年,為咱們.....”

“行了行了。”

李青山擺擺手打斷了鄭延。“你倆別跟這兒揀好聽的說了,該幹嘛幹嘛去吧,組織上已經作出的決定是不會變的。”

“...”

眼看放低姿态軟磨硬泡無用,似乎再無好好商量的餘地,陸戰生和鄭延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 主任。”

陸戰生再開口,态度是百八十度大轉變。“ 打架這事确實是我們不對,組織上要給我們懲罰,我們認,但組織上是不是也應該站在我們的立場考慮一下啊?”

“你們的立場?” 李青山:“ 那你說說?”

“是這樣的。” 陸戰生清了清嗓子。“ 自從我們的父母被隔離審查之後,我們幾乎就成了孤兒一般的存在,在我們成長最關鍵的幾年,沒有長輩教導,是非對錯都是靠我們自己摸索着認知的,可不得有些方面走了歪路嗎。”

“ 就是啊。”鄭延緊跟着附和道:“組織上把我們定義為‘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那這話的意思就很明确,我們本性都不壞,稍加引導那就絕對不可能在正确的革命道路上跑偏,可問題就是,沒人引導我們啊。”

“一派胡言!”

李青山氣得臉都綠了。“什麽孤兒,什麽沒人教導,簡直胡說八道!你們自己摸着良心問問自己,組織上沒有撫養你們嗎,沒有教育你們嗎!自己不成氣候,還學會推卸責任了,我看你們就是思想覺悟有問題!”

李青山明顯已經被他們拱出了火,陸戰生一看,趕緊又添了把柴:“ 是,組織上确實沒抛棄我們,但也只是給倆錢,只管餓不死就成,那還不是因為怕自己臉上抹黑。”

“陸戰生!”

李青山猛拍了把桌子,氣的蹭一下就站了起來。

陸戰生見狀,立刻裝模作樣的大喊了一聲:“李主任我錯了!您別打我啊!”

“李主任別啊!”

鄭延也緊跟着大喊了一聲:“您別沖動,陸戰生他不禁打啊!”

“你們胡說什麽,誰要打.....”

都沒等李青山把話說完,鄭延突然沖過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明面上做一副要拉架的架勢,實則在拉扯的過程中故意把他的手臂掄到了陸戰生身上。

陸戰生正好順勢往側面一倒,倒下時候故意在桌角磕了下腦袋,倒地之後又立刻故作痛苦的大喊了幾聲。“哎呦!我的頭!我的頭破了!流血了!”

而就在這時,革委會其他辦公室的人恰好因為聽見這邊的動靜趕了過來。

特殊時候,上面有着明文規定,迫害在隔離審查期的幹部子女是重罪,陸戰生的父親和鄭延的的父母以前都是部級幹部,是正兒八經受保護的那一類。

___

回家的路上,陸戰生和鄭延各自揣着蓋好公章的探視文書,一路狂笑。

“陸戰生,你小子剛才瞧見李主任那臉沒,都快黑成鍋底了,哈哈哈哈....”

“丫自找的,好說好道的他不聽,非等着挨頓收拾之後才老實,你說他是不是欠。”

“欠是欠,但你小子也是真的陰險狡詐,居然能想出這麽個招兒,我今兒算是服了。”

“ 什麽叫陰險狡詐啊,你會不會用詞兒,不會就趕緊的去參加個掃盲班,哥們兒這明明叫聰慧過人。”

“拉倒吧還聰慧,你丫就是陰險。”

“ 去你大爺的。”

“ 哈哈哈.....”

自行車騎的飛快,笑罵聲你來我往,兩人打打鬧鬧的回到大院兒之後,已經是傍晚。

這個時間點上從大院兒的中央大道穿過,對陸戰生和鄭言來說簡直是種煎熬,畢竟傍晚是飯點,家家戶戶都在做飯,這時候經過,沿路兩側院子裏飄出來的飯香直往鼻子裏鑽,能讓人瞬間就走不動路。

尤其對于陸戰生和鄭延這種,家裏沒個大人,半大小子自己也不會做飯,三天兩頭吃不上一頓熱乎的。

也是聞到飯香肚子咕嚕咕嚕叫之後,他倆才想起來他們從中午就沒吃飯。

而一想到飯,鄭延就想起了上午跟陸戰生打的那個賭。

“ 對了,陸戰生,你小子還欠我一只烤鴨,今兒後半夜別忘了早去排隊。”

“...”

折騰了半天,陸戰生本來都快忘了早上那事兒了,現在鄭延這麽一提,他的好心情算是到此為止了。

而見他沒吱聲,鄭延從後邊踹了腳他的車後座。“ 你丫什麽意思,不會想賴賬吧?”

說實話,陸戰生确實在考慮要不要賴賬,畢竟他身上沒錢,要花錢就得去找賀知要,而每次要錢的那個過程,實在是艱難。

陸戰生車子打個晃,他剎了車,用腳撐了下地,一擡頭,發現正好停在了賀知家的大門前。

“...”陸戰生回頭瞪了一眼鄭延:“ 你丫還有點人性嗎?”

“願賭服輸,賴賬可非君子所為啊。”

鄭延笑着停下來,看了看賀知家裏唯一亮着的那個小窗戶,催促道:“ 羅姨應該還沒下班,這會兒正好,你丫趕緊的吧。”

得。

陸戰生知道這賬應該是賴不了了,只好支下自行車,給自己做了會兒心裏建設,然後擡腿跨進了賀知家的大門。

這片兒的小院兒是統一修建的,每家每戶的格局基本都一樣,只是賀知家收拾打掃的更幹淨,就顯得更寬敞一些。

陸戰生進門之前做的心裏建設主要是平複情緒,盡量不要讓自己太過暴躁,畢竟是來拿錢的。

但…越是建設,上午窩的那股子火氣就越是要熊熊燃燒。

以至于走到賀知的房門前時,陸戰生實在是沒控制住自己,咣一腳踹開了門。

進屋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坐在書桌前的背影,身型修長,坐的端正,穿着海藍色毛線衣,軍裝褲子,整個人就像他房間布置陳設一樣,簡單樸素,幹淨整潔。

這就是賀知,那個大人們口中穩重成熟、品行端正、儀表堂堂但在陸戰生看來就是虛僞刻薄、冷面寒鐵、道貌岸然的,賀知。

陸戰生站在門口瞥了他一眼。“ 給我錢。”

賀知沒理人,就跟沒聽見一樣繼續坐在書桌前看他的書,連頭都沒回。

雖然已經預見是這情形,但陸戰生還是生氣,每次賀知的這種無視的态度都讓他火冒三丈。

“你聾了啊!我說給我錢!”

賀知還是沒理他。

陸戰生更生氣,看到門口正好有個小板凳,他咣一腳踹出去了老遠。“信不信我抽你!”

賀知微微動了動,總算有了點反應,但....他只是翻了一頁書。

陸戰生見狀,怒氣值幾乎瞬間達到頂峰,拳頭立馬就硬了。

但…

也就硬了半分鐘。

半分鐘之後賀知還是沒理他,陸戰生的那股勁怒氣就只好又開始從頂峰回落。

從小就這樣,每次陸戰生氣急了都特別想把賀知拖過來暴打一頓,但每次都無法真正付諸行動,究其原因,是總有無法忽視的顧慮。

陸戰生比賀知小三歲,十五歲之前他的身高總是比賀知矮一頭,感覺真要動起手來自己可能打不過,十五歲之後好不容易長到比賀知高了那麽一厘米,感覺終于可以有十足的把握碾壓賀知的時候,他爸突然出了事,被帶走前把經濟命脈交到了賀知手上。

打也不能打,最後,陸戰生最後不得不收起自己劍拔弩張的架勢,偃旗息鼓,并且,向現實低頭。

想從賀知那裏把錢要出來,就得先讓賀知肯理人,而賀知這人又特別能沉得住氣,你要是不先向他低頭,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理你。

于是在默念了十遍“大丈夫能屈能伸”之後,陸戰生只好不情不願的退出屋子,關上門,在屋外站了站,然後敲了敲門,再進去,進去之後還要把剛才踹倒的小板凳重新擺放好。

如此,賀知總算才肯理人,他并沒有回頭,聲音冷的跟結了冰似的。“做什麽用?”

“ 吃飯。”陸戰生說。

賀知拿了鑰匙,打開抽屜的鎖,從中取了錢放在桌上。

陸戰生看了看,五毛。

這還是賀知給他規定的每日支取金額的上限。

七十年代物價低,一天五毛錢填飽肚子問題不大,但買大飯店烤鴨就只能買半只。

“ 給我兩塊。”

“...”

“你先給我,我有用。”

“…”

“大不了算預支後三天的還不行嗎。”

“…”

賀知又不理人了。

唉!!!

陸戰生又開始生氣,賀知這人就是這樣,每天規定給他五毛就絕不會多給一分,說好聽點是原則性強,說不好聽點,就是死腦筋,不近人情。

陸戰生深知跟他怎麽都說不通,也不多廢話了,趕在他上鎖之前沖過去強行打開了抽屜。

然而還沒等碰到錢,手腕就被抓住了,陸戰生側頭看過去,正好對上賀知淩厲的目光。

“陸戰生,你是強盜嗎?”賀知清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怒氣。

陸戰生:…

說起來,不止是脾氣性格,陸戰生從小對賀知這張臉也很嫌棄,倒不是嫌棄賀知長的不好看。

賀知是典型的八邊形臉,額頭飽滿,鼻梁高挺,下颌骨又鋒利,顯得五官極其精致,他的皮膚很白很幹淨,是一般女孩子都比不了的清透,其實長的很好看。

但…就是架不住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眼神還特別犀利。

陸戰生讨厭的就是賀知看他的眼神,他不知道精準的該怎麽形容,反正只要賀知只要那麽看他,他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差勁。

陸戰生移開目光,壓了壓心裏的煩躁。“這本來就是我的錢。”

“那它為什麽在我的抽屜裏?”賀知說。

“…”

陸戰生沒話說了,他只好直接甩開賀知的手,從抽屜裏又取了一塊五。

反正賀知覺得是搶。

賀知可能覺得阻止無用,也沒說什麽,但就算陸戰生就算不看,也知道他看自己的眼神肯定更失望和厭惡了。

無所謂了,陸戰生想,反正從小就這樣。

不過想想,陸戰生也還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放心,我說話算話,預支就是預支,後邊三天絕對不會再來找你了。”

賀知冷着臉合上抽屜,回過頭去繼續看起自己的書,一副再也不屑跟他多說半個字的樣子。

陸戰生就那麽看着賀知那勁兒,感覺自己的煩躁又有要摟不住的趨勢,于是收回目光,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麽,又停下。

“ 喂,那個叫秦什麽的,你....喜歡她嗎?”

賀知沒回答。

咣铛。

陸戰生又把剛才擺放好的小板凳給踢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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