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狗委屈

打過火鍋後全身上下連同每一根頭發絲兒都沾染上烤肉味,陳譴将自己釀浴室裏費了一番工夫,洗漱、洗頭、沖澡,吹頭發時還充分利用時間敷了個臀膜。

掐着點預留十五分鐘給徐訣,陳譴将壁架上放歌的手機關停,撈上髒衣簍的衣物打開浴室門。

然而沒了音樂的包圍,少了門板的阻隔,此時客廳裏句句分明的怒吼便悉數穿破陳譴的耳膜,驚得他差點抱不穩懷中的衣衫——

“我只是暫時不住家裏了,不是死了!”徐訣握拳的右手将指關節掰得嘎啦響,“什麽叫寬容?我語文一四一白考的?放任丁學舟在我房間搗亂是寬容?我死了九泉之下看見他在我墳頭蹦迪是不是還要鼓個掌?”

陳譴放下衣物,踩着綿軟的毛拖輕輕走到徐訣身後。

徐訣擡腳就要踹沙發腿發洩情緒,後來拐了個向踹上了茶幾旁邊的書包:“笑死,我的房間不是我的,我就是寄人籬下,我說老媽,一開始你就這麽想的話當初離婚就不該帶我走,我跟着老爸多惬意啊。”

書包翻倒在地,側袋的保溫杯咕嚕嚕滾出來,碰上電視櫃剎停,被陳譴彎腰拾起。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魯莽,徐訣盡力平息怒火,但也不想再費力氣去争辯:“是是,我反骨我不孝,就丁學舟最明事理前途無量為您争面子,沒什麽好說的,挂了。”

夾着濕意的北風從陽臺吹進來,徐訣不怕冷似的杵在吹風口發呆,起伏的胸腔還未将這通電話帶來的忿愠完全壓制下去。

陳譴受不了寒,跑去把陽臺門關了,回來撿起徐訣的書包撂沙發上,甩出來的書本也整理好放進去。

一頓忙活,徐訣還僵立着,陳譴抓他手腕,從他手中抽出發燙的手機擱邊上。

“坐下,個兒那麽高,老站着不擔心把我家天花板頂破啊。”陳譴推他肩膀,徐訣忽然便卸了力氣,由着這股力道摔進沙發裏。

老舊的二手沙發吱呀一聲,接住這個滿目煩亂的人。

少年眉宇間的不快,陳譴見過一次,是那天在清吧裏徐訣向他吐露心事時的作态,其餘時候,徐訣都溫和又明朗。

陳譴哄小孩經驗不足,他自己性子偏執,也不知道突發奇想的法子對不對——他屈起手指,指節位抵在徐訣的眉心,順着鼻梁往下滑到鼻尖。

“你幹嘛?”徐訣沒躲開,語氣和方才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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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譴說:“哄你。”

“你平時也這樣哄人?”

“平時才不用這種方式。”陳譴從沙發那堆衣服裏拽出兩件塞給徐訣,“先去洗澡,水壓已經開始變低了。”

不同于前一晚撞見陳譴滿櫃隐私物品後還有興致手沖一發,徐訣今晚滿肚子破事,潦草洗完便擦着頭發出去,經過客廳看見陳譴兩腿搭在沙發扶手上,正挨個兒抹身體乳,絲質睡袍從擡起的大腿滑下來松松軟軟堆在腿根處。

見慣了宿舍的哥們兒毛發密集的腿,徐訣頭一回見有男人的腿能這樣又細又白,不帶一分多餘贅肉,仿佛稍用力捏一把都能落下紅痕。

“趕得上熱水嗎?”陳譴擡頭看他。

徐訣忙垂下脖子擦頭發:“能。”

“順便幫我把衣服扔洗衣機麽,”陳譴朝浴室外的置物櫃指去,“在那。”

徐訣抱上衣服去陽臺了,掀起洗衣機頂蓋往裏一扔,憑欄杆吹了會兒冷風才回屋。

“你的衣服我疊好放書房床上了,”陳譴擰上身體乳瓶蓋,雙腿從沙發扶手放下來,垂落的衣擺重又晃到小腿處,他拍拍身旁的位置,“坐。”

陳譴的眼神是徐訣不敢直視的一把柔情刀,這把刀擅長剖解他自以為沉穩無畏的外殼,挑出內裏的叛逆、執拗和孩子氣。

這些壞性子在陳譴面前往往一覽無遺,很多人都不喜歡,所以徐訣也怕陳譴不喜歡。

盡管他自己都弄不懂為什麽要這樣在意陳譴對他的看法。

發尾猶帶濕涼,徐訣找理由:“我回房間吹頭發。”

“你今晚就決定在這睡了嗎?”陳譴問。

徐訣登時啞然,在陳譴家借宿的第一晚,他說“我明天一早就走”;第二次,他說“收留我一晚”;而今天,他似乎還沒經過主人家的同意。

陳譴也不逼着他坐,就那麽托住下巴,擡起眼皮和他對視:“徐訣,那個下雪的夜晚,你是從家裏跑出來的,是不是?”

這把柔情刀又開始工作了。

徐訣沒有隐瞞:“是。”

“你爸爸出差了,所以這些天你都住酒店,對嗎?”

外殼被剖開了,徐訣都挨着:“對。”

“昨天有個視頻在微信群聊瘋傳了一晚上……”

“我住的那個旅館,有人跳樓了,負責人通知閉館。”徐訣接了話茬,“我一時沒找到合适的住處。”

陳譴暫停盤問,渴了,起身去廚房接水喝,經過徐訣身邊,他問:“英語課文抽查背不出來,你也會像現在這樣被罰站上半天嗎?”

徐訣辯駁:“我哪有被罰站過?”

陳譴道:“那你倒是坐下。”

語文考一四一的高手在陳譴面前屢屢喪失語言技能,被噎得啞口無言,只能在對方藏有笑意的眼神中屈服順從。

去接水的空當,陳譴把白天忘在鍋裏的盒裝牛奶拿出來,牛奶已然冷卻,陳譴卻記着徐訣起早給他買回早餐的溫度。

除此之外,今天打火鍋時徐訣沒讓他沾上半分海鮮區的腥氣,連一只海螺殼或是一個蝦頭都沒讓他碰着。

回來的路上,徐訣一直靠道路外側走,将不易淋雨的那側讓給了他,雖然徐訣身上那件被打濕的珊瑚絨外套都是他的。

藥膏也很好用,才塗兩次,傷口已經不流膿了,也不知道英語極其偏科的徐訣是從哪得知這進口玩意的。

想到藥膏,陳譴打開手機地圖,查紅蓮旅館到畫室的距離。中間有一段路是食街,其中不乏價格親民的快餐店,畫室下課後經過這裏,解決了晚飯再回旅館是最優的路線選擇。

而能買到進口藥膏的億安廣場無論是離旅館、畫室或是食街都差了不止半截路,更別提徐訣口中“順路買”的情況。

除非是徐訣特意繞路去買的。

其實方方面面都不像刻意讨好,陳譴理不出當中緣由,但唯一能确定,徐訣根本不像他母親所說的那般差勁。

陳譴收起手機,從壁櫃裏翻出另一只杯子洗淨,接了杯水端出去放到徐訣面前。

“我這有水杯。”徐訣放下正在翻閱的攝影雜志,指指茶幾上的保溫杯。

陳譴哪管他水杯獎杯燒杯,左右比不過他剛洗淨的闊口陶瓷杯:“在家用這個方便。”

徐訣心想方便也就方便一時,還不如今晚再收留他一宿。

“你就在外面住,你媽沒意見?”陳譴問。

他特意給徐訣接了冒煙的熱水,為的是拖延徐訣留在客廳的時間,足夠他解決完所有困惑。

徐訣捧着杯子,果然沒輕易下嘴:“我說住我爸那,她不會說什麽。”

“那你爸要是知道你其實在外漂泊,會不會說什麽?”

漂泊二字聽起來很微妙,好聽點是潇灑,慘淡點叫流浪,徐訣二者都不沾:“我吃好喝好睡好,哪裏是漂泊?”

陳譴揭人痛處:“跟你弟弟比起來呢?”

這個問題猶如杯沿晃出來的熱水,濺在手背牽扯起輕微的灼燒感,攻擊性不強,卻很難讓人忽略。

陳譴扯了張紙巾給徐訣擦手:“先放着吧,一會再喝。”

徐訣知道自己的劣根性在陳譴面前是藏不住了,他收斂那麽多年,被迫縫合一件令人滿意的外衣去演一個好哥哥好繼子,母親滿意他這副模樣,只有陳譴撕破它,注視他,聽他說。

他宣洩自丁學舟出生以來八年的不悅,厭煩在其樂融融的家庭中當孤高的那份子,後悔小時候沒把握選擇權跟老爸生活。

“我他媽不服,”徐訣向陳譴控訴今晚那通電話,“丁學舟開趴就開趴,他留那幫同學在我房間過夜他有理?我媽就是縱得他沒法沒天了,他要往我獎杯裏倒飲料就由着他倒,拿顏料在我牆上塗就由着他塗,現在我媽還問我玻璃櫃鑰匙放哪了,要把我辛辛苦苦組裝的模型貢出來讓他們糟蹋!”

陳譴記得徐訣為他安裝衣帽架時的利落和認真,更遑論對待上萬顆零件的模型,換誰都會赤紅了臉。

他耐心傾聽,也不附和對否,等徐訣終于歇嘴,觑向他想求得一份認同,陳譴擡起雙手捧住了徐訣的臉。

像哄鄰居奶奶家那只委屈的小狗。

“你弟弟有獎杯嗎?你回去往他獎杯裏倒方便面湯汁。”

“他有個屁獎杯!兒童漱口杯倒是屯了好幾個。”

“那語文一四一物理考滿分的大師,你拿他的水彩筆給他作業批個分?”

“有那工夫我不能多記倆單詞?”

“你要麽把他奇趣蛋裏的玩具都扔了,等他吃的時候空歡喜一場。”

徐訣越聽越不對勁:“有你這樣教育人的嗎?”

陳譴用虎口卡住徐訣的下颌來回揉兩下:“我不是你家長,也不是你老師,更不是取證上崗的心理咨詢師,我哪來的資格教育人?”

那雙抹過身體乳的雙手把香味都蹭到了徐訣臉上,他懵懵的,連反抗的動作都沒有:“那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說了,哄你。”陳譴放下手,“你不屑于報複,也懶得追究,只是想維護自己的立場,上次被班任說教是一樣,這次跟家人争辯也是一樣。”

那雙安撫的手離開了自己的臉龐,徐訣有些許不舍,但不可否認自己的心緒已完全被撫平。

他本想求一份認同,可陳譴不論他的對錯,純粹剖析他的心理,那樣貼切具體,讓他無法不認同對方。

“徐訣,”陳譴喚他回神,“如果不想将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那就在決定回家之前,把東西取出來。”

把東西取出來意味着他要找一處安定之所,徐訣暫且沒法做到:“我還沒找到合适的住處。”

茶幾上的闊口陶瓷杯已經不冒熱氣了,陳譴端過來放徐訣手裏:“書房的床位空着也是空着。”

溫水透過杯子傳遞給手心的溫度是鮮明又舒服的,代替剛才被熱水濺上手背的灼痛,徐訣不太确定地求證:“你意思是要收留我?”

“不然我還懶得給你添個杯子呢?”陳譴起身離座,睡袍一角輕飄飄拂過徐訣的膝蓋,“困了,睡覺,有空再約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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