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康熙五十年八月,鳴蟬在弱柳上聒噪,矮屋內逼仄,熱浪翻卷,十三阿哥只着單衫在練字,偶爾擡頭望過窗子外,那女子端了盆水,将一雙白皙的足浸入水中,面上甚是怡然自得。
“你倒清閑!今日的字可臨了?”十三阿哥便臨窗問道。
花開扭了頭,眨眼道:“早間涼快的時候早寫完了,那時候爺還睡着呢!”
十三阿哥點點頭,不置可否的笑了。
“真真悶死人了!”花開忽然低低咕哝出一聲,撚起衣角擦了擦額角的汗:“這日頭讓人想起大漠夏天那個毒太陽,扔個雞蛋在沙堆中,不時便熟了!”
花開随意扯下頭頂拂過臉頰的一根老柳條,信手編着花樣:
“尚記得,那裏的房子是土砌起的,水極其珍貴,女人用水罐子去接水,駱駝的鈴聲響起的時候,便有商隊經過,那些東西便是紫禁城也不見得常有的!據說再往西邊去,便是柔蘭,那裏的女人跳舞的時候,腰肢仿佛就像這柳枝條兒一樣……十三爺哪日得了空,可一定要去看看!”
一時想到什麽,花開嗬嗬笑了起來:“那些女子,也是極熱情的……”
“哦?那到時,我便與你一道去,可好?”十三阿哥不知何時走出了屋子,走近她身邊,這時湊近她耳朵道。
花開耳朵梢頓時紅了,卻犟着臉,伸出右掌:“好,那便擊掌為算!”
十三阿哥清秀的面龐上微作一笑,伸出了自己的右掌,輕輕合上那女子的手心:“你陪我去西北,我陪你去江南,有生之年,将這大清的江河都走遍它!”
這等美好悠遠之事,經由一個這般美好的男子之口說出,花開一時恍惚點點頭,片刻回轉神,突覺十三阿哥此刻湊近的臉委實暧昧些,腰微微的往後矮了些,是想要離那雙潺靜的眼睛遠些,但這姿勢不過片刻腰間就酸了起來,正有苦自知,惆悵着,猛聽的門口有不一樣的腳步聲傳來。
“定是關柱來了!”她忙伸臂推開身前男人那顯然靠的忒近了些的身體,雙足從木盆裏抽了出來,光腳趿着鞋便往院門邊撲了過去。
日光燙熱,女子此刻發髻淩亂,衣衫單薄,此刻照例被守在院外的人擋住,卻隔着那半道漸漸開出了縫的門,眼中透出希冀光色來。
算算已過了五個月,關柱來探視的可能性是有的,因着康熙的嚴令,自己的兄弟們未有一個敢逾越,但同樣是皇帝的旨意,馬爾汗家的那個小将軍卻幾乎每半載便要來一次,也不多逗留,只說幾句話。
十三阿哥望着女子貼着門邊的背影,愈發的眼神黯了些,些許,又轉成平時明亮,信步跟了上去。
葉影橫斜,日光
雜亂的穿透頭頂的老樹,将地上撕成無數碎痕跡,甫一入面的女子形容消瘦,面色蒼白,只一雙熟識的大眼珠滴流一轉,露出幾許往日的神采。
胤禛的目光徐徐的下移,望住那截露在外面的雪足……那女子仿佛一時驚若寒蟬,往後瑟縮着身子:“四……四王爺!”
花開梗着脖子,仿佛被人瞬時捏住了嗓子眼,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十三阿哥聞聲走的近了,一時也愣在那裏,半刻後,臉上一緩:“四哥!”
胤禛的目光便緩緩的掃掠過面前的這對少年夫妻,半晌點點頭:“十三弟,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十三阿哥面上一僵,立時讓過半邊:“四哥,這邊……”待得胤禛走進了院子,卻是等後了兩步,方随了上去。
不是沒有望見兩人之間抖然空出的那一段距離,褐眸眨了眨,仿佛要将一些淹入瞳底,目光再度緩緩的打量過這一排三間的低矮廂房……這養蜂夾道原是前明皇家飼養禽獸的地方,如今康熙竟狠的下心将自己的兒子圈在此間。
而他也不是沒有猜想過胤祥的景況凄涼,卻不知竟至如斯……而如今,即便知道了,他又待能如何?!……胤禛撫住院中那張石桌上的右手,一點點的從幹硬逐漸緩了開來,矮身坐了下去。
“沒有好茶葉,還請四王爺多擔待!”還是在門口相迎的女子,此刻端來一盅茶水,遞給他。
胤禛點點頭,伸手接過。
只是指尖的一末接觸,已覺那人的肌膚便是千年寒冰,花開一時驚怵,不由得定定看向四阿哥,只兩年的功夫,四阿哥仿佛是愈發清冷了,目光不經意的一觸,褐眸便悄無聲息的轉往它處,落處淡淡如白水,比往年更看不出水波影子來。
“四哥怎的來了?若是被皇阿瑪和八哥他們知道,豈不是又是一樁借口!”十三阿哥不無擔憂,此刻坐于四阿哥面前,臉上已是憂患。
胤禛擡頭一笑,那笑雖落的滿滿,卻終是有幾分沒有落在了眼底:“如今我是因着皇額娘的意思來的,你畢竟也算是皇額娘帶大的,豈是能說不念着便不念的,你且放心,皇阿瑪那邊皇額娘已去說過,皇阿瑪既然不說便是默許了!”
十三阿哥點點頭,兩人一時相對而坐,卻是各自無話,花開瞅着,便悄悄退了開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院子外有人輕叩,四阿哥站了起來,撫了撫胤祥的雙肩,褐眸一擡,對窗邊探出半個腦袋的女子說道:“花開,你且出來!”
花開慌裏慌張的仍從屋裏走了出來,硬着頭皮站在四阿哥面前:“關柱讓我轉幾句話給你,府裏一切都好,你阿瑪身子也算康健,前不久,朵兒
回了你阿瑪府裏,關柱納了她,關柱說你聽了這個必會高興的!”
花開一時啞然,咕哝道:“關柱這小子!”嘴上雖則忿忿,面上卻終歡喜的落下兩行淚來。
“不單是如此,如今四哥府裏又添了位小子,皇阿瑪親自給取了名,便喚弘歷!”十三阿哥走前一步,笑道:“這回也是特意送了紅蛋喜餅過來!”
花開頓時仰臉,眉目一時刻都綻着笑意:“恭喜四阿哥!”
四阿哥點點頭:“花開,好好照顧十三弟,也照顧好自己!我這就走了……”目光再度望了一圈這院子,便往外邊走去。
眼看着四阿哥就要轉出門邊,花開不由得喊道:“四王爺,花開有一事相求!”
四阿哥的腳步停住,轉頭,目光中已微有漣漪。
“四王爺,若有可能,能否請皇上開恩遣個太醫過來看看十三爺的腿。”花開追上幾步道。
“十三弟的腿怎麽了?”胤禛見她面色鄭重,不由得驚疑道。
“無妨,不過是天寒時行走略有不便,如今卻不妨事!”胤祥走上,按住花開的肩膀。
花開一回轉頭,就見十三阿哥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便只得閉了嘴。
四阿哥也不再說話,目光似無意打量了十三阿哥的□一眼,轉身之際,忽低低說道,“便再等我些時間!”一時走的疾,離的遠了。
花開和十三阿哥目送着,眼前那兩道褪成紅褐色的門卻瞬時從前般将兩人的視線隔斷,二人相視一望,無言再對!
過了幾日,夜正半,忽聽的有人低聲喚開門,花開去開了門,就見守衛的領着一名醫者進了屋內,那醫者,十三阿哥卻是認識的,一時忙将人讓進屋:“院正大人辛苦了!”
“卑職受四王爺所托,不敢片刻耽誤,還煩請十三阿哥讓卑職速速診斷才是!”太醫院院正劉守仁即刻行禮後,微惶道。
十三阿哥一時不出聲,遵循而坐,片刻後那太醫小心寫下醫方,又喚過花開,細細囑咐了一些日常要注意的地方,便匆匆的離開了。
待屋子裏再度靜下來,夜已三更,十三阿哥和花開面面而坐,卻都絲毫無睡意。
“一切都會好的,四王爺也必定會沒事的!”花開呆坐了片刻,上前攬住十三阿哥,低聲在他肩頭道。心中卻也是戚然,多過了那絲突如其來的欣喜。
“花開,皇阿瑪如今對四哥還是疑心”,十三阿哥喟嘆一聲:“他在外間步履艱難,如今還要分心惦記着我,我實在慚愧!”
“那不是十三爺的錯!”花開一時垂首,只覺莫名酸楚,從來難言。
她原以為自打遠離了那翻湧着叵測激流的皇城,便
能從此平靜下來,誰知只要有一些人還在那當中,她便不能脫身,而其實,只要在這紫禁城一日,便不可能有平靜的一日。
陽光初透時,十三阿哥倚着榻邊略略淺睡,花開悄悄的離了榻邊,有一刻俯身,望着木盆清水中自己的影子,她略作一笑,便看的見自己臉上無處可躲藏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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