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覃蒼山。
放眼望去, 滿目皆是白。此處白雪終年覆蓋而不融,寒意凜冽,風也蕭瑟。為數不多的些許耐寒生長的樹上也挂滿了白雪與冰晶。
山中已沉寂多年, 早是一副頹敗模樣。
除了雪,便只有雪。
曲漣兮裹着白裘、頂着風往煮面啊所在走去。寒風凜凜,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膚硬生生鑽入她的骨髓。自昨夜一直從山腳處往上走來,雙腳已沒知覺, 身體也近乎麻木,臉頰被凍得通紅, 發絲上凝結着一層薄薄的白霜。
她多年不曾回來, 作為人而活着的那些年、她的身體早已習慣山下的溫暖舒适, 如今忽的回到這滿是冰雪覆蓋的山上,真是不太習慣。
她只覺得冷。
她身前是一條泛着銀白色光芒的長線,從那山中一直延伸至她眼前, 似是在為她指引着前去的方向。
眼前光線漸漸明亮,視線逐漸開闊,四處皆是被白雪照耀而來的光,刺目,卻耀眼。
再往前幾丈之距,便是覃蒼山主脈。
她到底,還是回到了這裏。
不久之前, 天色暗沉着不知是何時辰。沐螢用了她此生最快的速度将曲漣兮平安送到了覃蒼山山腳下, 氣喘籲籲的好似快要斷氣。她緩和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恢複了些許氣息。
沐螢是妖, 不能直接進入覃蒼山, 否則結界開啓時她都沒處跑。
才是山腳處, 卻能清晰感應到從山上飄來的絲絲涼意。
曲漣兮忍不住哆嗦了下, 而後朝沐螢禮貌道謝:“沐螢前輩, 謝謝你費心盡力将我送回來。”
沐螢擺了擺手,緩息定神後才開口:“這事我好歹是答應了顧麟乾的,自然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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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她又眯眼笑道:“我跟你說,我活了幾百年,從來沒有跑的這麽快過,我還以為要等到接近破曉時分才能将你送到,看來,我還是低估了我的能力啊~”
曲漣兮也笑:“沐螢前輩确實厲害。”
沐螢雙手叉腰,稍有幾分得意。但很快又說:“不過再厲害,我也只能送你到這裏了。你進去後,山上主脈感應你的出現,這山便要封了,結界重啓,清掃外物,我是妖,就不冒險進去了。”
曲漣兮點頭:“嗯,知道了。”
她看着沐螢:“但還是很感謝沐螢前輩你辛苦送我過來。之後的路,我自己可以。”
“小心些。将給你的白裘穿好,你剛回來,可能還不習慣這山上的冰天雪地,別凍着。”
“嗯,好。”
曲漣兮将白裘取出,然後轉身往前,踏進了覃蒼山所屬範圍。
沐螢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安然進入山中。
很快,覃蒼山主脈感應到她的出現,山中深處一道光柱沖天而上,劈開黑夜雲霧,宣示着覃蒼山有了新的主人。
結界重啓,自主脈之中蔓延而來,直至覆蓋至整座覃蒼山。
而後一道銀白色光線自漆黑夜裏猛然出現,蔓延數裏,直至曲漣兮身前。
曲漣兮伸出手指輕碰了碰那條光線,光線輕輕顫動,像是在回應着她。而後光線一端纏繞在曲漣兮手腕上,牽扯着她往前而去。
曲漣兮這才知道這是為她引路的。
她回頭看了眼,片刻前還能隐約瞧見沐螢身影的方向此刻已被彌漫起的白霧遮掩,再也看不見任何山外之物。
她往周圍望去,白霧缭繞,除去纏繞在她手腕上的光線,其餘皆不可見。
曲漣兮低下頭,輕嘆息一聲。卻又在嘆息聲後,眼神堅定着擡起頭,順着光線所指引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已經回到覃蒼山,沒有退路可言。
曲漣兮正式進入覃蒼山主脈,她本以為這裏會是她當初離開時的模樣,可進去後才發現有關于曾經的所有一切都已被抹去。
不管是母親搭建起讓她住的木屋,還是建在冰湖邊岸的小亭,或是母親與外來者殊死鬥争後的痕跡。母親死後,新結界覆蓋,能逃走的人已狼狽逃離,沒能力跑出去的,便被結界清理、永遠的消失在這世間。
而曲漣兮小時候用過的、玩過的東西,也都被那道貫穿整座山的結界當當做垃圾一一清理,再也尋不找半點蹤跡。
此時她擡眼看去,入目皆是冰雪,呼氣時有些許白霧,寒意凜凜,再次将她包圍。
只是這時候,她卻不覺得冷了。
她往冰湖走去,記憶中;本該在此那座邊岸小亭早已不在,連些微的半點痕跡都沒留下,好像它從未在這裏存在過。
不遠處,有一棵樹身殘破的樹。樹枝光禿,沒有一片樹葉,樹皮幹褐,已枯萎許久。
曲漣兮邁着步子往那邊過去,伸手在那殘缺破損的樹幹上輕輕撫摸着。粗糙感從她指腹緩緩傳來。
她往前傾了些,額頭輕抵着凹凸不平的破損樹身,低聲道:“母親,我還是回來了……”
那是曲漣兮的母親曲丹青的本體。她當初自爆修為擊退金豫躊等一衆外來者,本就沒有生還的一絲餘地,可她本體是雪楹花靈樹。她死後,本該化為塵埃随風而去,落于這終年冰雪不化的覃蒼山四處,繼續守護這裏。
可不知為何,她身死,靈已滅,殘破的樹體卻依舊屹立在這冰湖邊岸。
“母親,我給您報仇了,不過您放心,我沒有殺人,我只是想了別的法子幫您出出氣……”
曲漣兮雙手環着樹身,雖不能完全抱住,卻仍以那個姿勢靠在樹上。
“您會不會怪我沒有聽您的話?您說不讓我回來,可我還是回來了……”
“我知道您是想讓我以人類女子的身份好好活着,可我畢竟不是人……上輩子到死我都在避開那些我覺得不該有的關系,一心修煉,試圖通過修煉之道飛升成仙。可我忘了……我本來就不算是人,走那條路是走不通的,所幸……上天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這次我做了很多以前我連想都沒有想過的選擇,那些我以為我永遠不會觸碰的事我也嘗試過。雖然結果沒有每次都如願,最近的事情更是出乎意料,但我并不後悔我做的選擇。”
殘破的樹身已失去靈魂,只空有一個軀殼,給不了她回答。
可曲漣兮還是自顧自說着。這些話像是憋在她心裏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她可以随意傾訴的對象。
“還有,我有了個喜歡的男子,他是我四師兄,雖然大部分時候他脾氣不是很好,還很挑剔,但是他長得可好看了,也很厲害,對我不錯,就是有點口是心非……不過他說,他會等我……”
曲漣兮仰起頭望着樹,露出個笑來:“您說,他會不會真的等我啊?”
“反正我是會回去找他的。我說過的!”
“我還說,到時候他要是變心的話,我就在他那裏一哭二鬧三上吊,煩死他!”
“哈哈哈哈。”
寂靜的雪地裏響起曲漣兮輕輕的笑聲。
清晰,卻有些不太真實的空靈感。
而在笑過之後,曲漣兮扶着樹身緩緩蹲下,她抱着雙膝,肩膀微微聳動。很快,有輕輕的抽泣聲響起。
起初有些壓抑,後來卻不管不顧的哭出聲來。
哭聲漸大,響徹在這片空曠無垠的冰天雪地裏。
漫天飛雪、冰霜覆蓋之處,回應她的,只有呼嘯而來的冷冽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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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名揚閣一事塵埃落定。結果有三:
一,宋珏親手報了仇,金豫躊被當衆斬殺,但并未牽扯到他的兒女。他們雖有阻攔,但最後還是給了他們一條生路。他們揚言會報仇,但無人理會。
二,孔嫣見情況不對,在宋珏與金家子弟動手時悄然離去。發現她不在時,四處都已尋不到她的身影。
三,元菡萏的人帶走了葉洵,齊徊闵帶人尋找一夜無果,暫不知其去向。
此一事後,原已定下日期的游盟大會被取消,前來京都的各個門派被神水窟弟子一一傳話、請他們在三日內務必離開京都城。
短短三日,京都的情況驟變。
血桐帶人從乾元山回來。乾元山結界之外,他親自帶人仔細搜索,連角落之處也都細細檢查,但并未發現任何火-藥的痕跡,也沒有邪祟氣息的殘留。想來,是那孔嫣當時為激怒孔懸厭所随口扯下的謊。
多年前,顧柳依設置在公主府內念玉軒內的玄陰陣法被齊徊闵解開,顧柳依用以穩固陣法而從身體裏硬生生抽離出來的半條性命重新回歸到顧柳依體內,雖有折壽十年,但如今性命無礙。萦繞在念玉軒中的執念散去,其間所立宋家人的衣冠冢也悉數被整理,被埋葬到了城外一處靜谧林間。
覆夭天師重新加強京都城外結界,天師監弟子分批在城外駐守,與神水窟弟子配合,以防妖邪再入京都城。
而顧麟乾那邊,他氣數已盡,沒多少時日。坐化前,他仍然想為孔懸厭做最後一件事。
那便是将那顆已經愈合完整的神心重新放回孔懸厭體內。
将心與身體融合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七七四十九日。孔懸厭的神心離體太久,神髓也被抽離,想要讓神心全然與他身體融合而不排斥,要慢慢來,不能着急。
孔懸厭将這事與齊徊闵說過後,便進了顧麟乾的山洞。洞口自此封閉,四十九日後方重啓。
孔懸厭要留在京都一段時間,但齊徊闵卻并不太喜歡京都,待了沒幾日後,他便囔囔着要回乾元山去。
既然乾元山上并沒有所謂火-藥與邪祟,那便是安全的。相比這繁華熱鬧的京都城,他還是更喜歡待在他的乾元山上喝酒睡覺。
臨走前,他買了一大堆酒收到納戒中,準備回去好好品嘗。
聞澊與秦芳意自然是會與他一同回去。
至于宋珏……
齊徊闵跟他說:“你已這般年歲了,若是想留下來娶妻生子,過你原本的生活,我也沒有意見。”
宋珏卻道:“我不适合這裏,我自是要回乾元山的。”
“那……顧柳依呢?”
“我當然是要跟我家宋珏一起去乾元山咯!”顧柳依笑吟吟從宋珏身後探出個腦袋,笑嘻嘻抱住他胳膊。
而後她又道:“宋珏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當初宋家要不是被那些小人暗算,我現在早就是宋珏明媒正娶回家的娘子了,我可是和他定了娃娃親的!哼!”
宋珏擡手揉了揉她腦袋,眼神柔和。
齊徊闵也笑:“你願意去,那便去吧。只是山上的日子,可不比你的公主府來的安逸。”
“這有什麽?我有宋珏就行。”說着,顧柳依抱起宋珏胳膊,撒嬌似得晃了晃,眼波流轉,溫情脈脈。
她眼中含笑:“再說了,山上清淨,沒人打擾,多好,适合培養感情。宋珏,我說的對吧?”
宋珏眼神溫柔:“嗯,對。”
“行行行!”齊徊闵簡直沒眼看:“差不多得了啊,我這一大把年紀了,你們在我面前收斂點!”
就這樣,齊徊闵帶着聞澊和秦芳意、宋珏與顧柳依回了乾元山。
山上的日子倒是清淨,一如既往的悠閑自在。只是忽然間少了三個人,卻也令人不太習慣。
秦芳意與他們關系都好,他們不在、也不知何時能回來,她有些悶悶不樂,平日裏天氣好時喜歡去後山采花做香包,今日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可她卻是沒半點心情去弄那些。
她一個人獨自在後山青蓮池邊待着,時不時撿起地上的一個小石塊,沒什麽力氣的朝池中甩出去。
“撲通”一聲,石塊落入水中,水面漾起層層漣漪,卻又很快沒了動靜,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聞澊找到她時,她正坐在池邊,眼神呆呆的望着平靜的池面。
“怎麽了?”聞澊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攬過她肩膀,她眨了下眼,順勢靠在了他肩膀。
秦芳意道:“也不知道四師弟、五師弟和小師妹什麽時候能回來。他們不在,着實是有些想念。”
聞澊輕拍拍她肩膀:“他們會回來的。”
“會嗎?”
“會的。”
聞澊擡頭望着頭頂那片湛藍無雲的天空,眨了下眼。
他們早晚都會回來的。
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