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從邊境石縣離開時, 是坐的馬車。
葉洵脈門被封，無法用力禦劍飛行，若解開他脈門與之一同飛回乾元山, 恐有在路上他失去理智後跟他們動手的風險。坐馬車雖慢了些，卻也保險。
回去的路上，孔懸厭問葉洵究竟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葉洵面容苦澀, 似是有怒意，可更多的卻是失望與無奈。
毫無疑問, 是他的母親元菡萏将他變成這樣的。至于過程……
元菡萏煉制出了一種藥水, 是用數百種帶有劇-毒的毒草與毒蟲放在一起, 經七七四十九日的煉制後方成。而後将人浸泡在藥水之中，讓那藥水中的毒緩緩進入身體、侵蝕掉五髒六腑，過十五日後, 浸泡在那毒-藥水中的人會失去本性、失去理智，成為一個只聽元菡萏操控的傀儡。
也稱，藥屍。
葉洵是元菡萏的第一個試驗品，卻不是最後一個。
元菡萏需要這樣的藥屍為她收集鮮活的精氣，作為複活葉洵父親的“配藥”。收集精氣這種的大工程不是葉洵一人能完成，所以，除他之外, 還有一批與他一樣的藥屍在北離境內各地為元菡萏收集精氣。
不止是人類的精氣, 妖力充沛的妖獸, 散發着靈氣的花草樹木, 皆可。
若非孔懸厭出現在這裏, 葉洵還不知道他會被操控到什麽時候才能恢複些許理智……
也許他還會殺更多的人……
就像一個……真正的嗜血怪物那樣。
自邊境離開的那段路不太平坦, 馬車時不時颠簸。
葉洵裹着一件黑色披風坐在馬車裏, 他腦袋低垂着，腰背微微岣嵝，腦袋上戴着的帽兜将他的面容遮掩，瞧不出他此時是什麽神情，只見有幾縷發絲從帽兜中滑落，懶懶耷拉在一旁。
孔懸厭坐在他對面，見他自邊境離開後便一直沒開口，始終保持着這個遮掩身體的姿勢，難免有些擔憂。
但孔懸厭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麽。
沉默半晌後，孔懸厭出聲：“你……還記得你是何時去到邊境的麽？”
葉洵一愣，肩膀下意識有些許顫抖，他低垂的腦袋側向另一邊，似是不敢去看孔懸厭，也沒有立刻回答孔懸厭的問題。
他面容隐藏在黑暗的一側，孔懸厭望着他，卻仍看不清他的臉。
葉洵猶豫糾結了會兒，小心翼翼開口：“我想，那大概是在我母親出現在京都我住的客棧之後的事……她一出現，把讓人直接把我打暈了，我醒來的時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後我一直被關在房間，再之後過了段時間，我被她帶去了一個漆黑的山洞，她把我泡在了一個特別難聞的罐子裏……”
“失去了意識前，我看見那個山洞裏有很多個和我一樣被泡在罐子裏的人，沒多久，我就失去意識，什麽都不記得了，所以……我不确定我究竟是什麽時候來到邊境……”
聽葉洵所言，孔懸厭眉頭擰在了一塊兒。果不其然，葉洵會變成這樣，确實就是元菡萏的手筆！
不愧是跟孔嫣做交易的人，孔嫣心狠手辣，而她也毫不遜色！
葉洵緩了緩，稍擡了擡頭，似是想看孔懸厭，卻又很快低下。他嘴唇抿了抿，放在披風之下的雙手捏住披風一角，不由自主的用力捏攥着。
“我……”葉洵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可出聲的嗓音卻仍不受控的發顫：“我在邊境那裏，殺、殺了多少……殺了多少人？”
孔懸厭望着他：“已成為事實的事，你知道也無用。”
“我想知道。”葉洵堅持：“請你告訴我。”
孔懸厭道：“就石縣縣令所知道的那些，已過百。”
“……”
葉洵緊抿着唇，更不自覺咬緊牙，身體不受控的開始發抖。光是知曉的便已過百，那不知曉的……
他從未想過，自己竟還有會殺這麽多人的一天。他以前以為，他不過是幫元菡萏做些事，哪怕是敷衍行事，她也會看在自己是她兒子的份上只是做些懲罰，如今看來，還是他太天真了……
他怎麽會覺得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要複活丈夫的元菡萏會在意他這個兒子？在她眼裏，只有她的丈夫，沒有自己這個兒子！
是他太蠢了，竟然到現在才看清這點！！
葉洵胸口好像被什麽東西死死揪住，心髒彷如被無數根銀針來回戳着，疼的他快要不能呼吸。
馬車內有沉重的緩息聲傳開，隐約間，還有些許輕輕抽泣的聲音一并響起。
而後有眼淚忽的掉下，兩顆淚珠一并滴落在他裹着的黑色披風上，淚痕暈染開，又很快消失在那片黑色之中。
孔懸厭沒有出聲，只默默側目望向另一邊，沒看葉洵。
等到葉洵情緒穩定些許後，孔懸厭才再次出聲問他：“孔嫣在元菡萏那裏，是嗎？”
葉洵愣了愣，繼而點頭：“嗯。”
“你知不知道她們在謀劃些什麽？”
葉洵搖頭，又道：“我只知道我母親想要複活我父親，至于另外那個女人究竟想做什麽，不清楚。不過我想，她們兩個應是已經達成了某種合作，所以，現在孔嫣在幫我母親，日後……應該會換過來，由我母親去幫她。”
孔懸厭抿了下唇，淡淡“嗯”了一聲，眉頭卻不由皺起。
孔嫣絕不是那種會大發善心、勞心費神幫人忙的人，她一定是想從元菡萏那裏得到些什麽。但……她想得到什麽，究竟想做什麽，暫時不得而知。
葉洵稍稍擡頭，透過披風帽兜的縫隙往孔懸厭那邊小心翼翼看了眼，又問：“她們應該還在邊境，你……不去找麽？”
孔懸厭答：“首先，你不确定她們的具體方位，甚至不能肯定她們是否還在邊境周圍，邊境北面更有妖獸出沒，貿然搜尋，風險很大。再者，即便她們真還在邊境，我如今帶的人也不足以跟她們對抗，她們非善類，對付她們一事需得慎重商議。還有……”
孔懸厭瞥了葉洵一眼：“我只是暫時封住你的脈門壓制住了你的力量，你随時都有可能失控，被元菡萏重新操控回她手中。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先送你回乾元山，讓齊老頭替你控制住情況再言其它。”
葉洵：“……”
他緊抿着唇，雙手不自覺捏攥住衣角。他道：“抱歉……”
孔懸厭打斷他的話：“你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無需跟我道歉。”
葉洵緩了緩神，沉默片刻後，又道：“如果師傅控制不住我的情況，我若再失控，請你……在我失去理智傷害你們之前，先動手殺了我。”
孔懸厭眯了下眼。
葉洵猛的擡頭望向孔懸厭，他眼神有些着急與緊張，可那之中卻又堅定：“這是我的請求，你應該也不想看見我傷害師兄師姐他們，不是嗎？”
“求你了……”
孔懸厭注視着他一會兒，而後收回目光看向旁側，卻輕聲道：“如若真需如此，我會那樣做。”
葉洵擠出個笑來：“謝謝。”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活着。”
葉洵一怔。他眼底迅速浮現出一抹不可置信。
孔懸厭又道：“曲漣兮不會想聽到你死去的消息。”
葉洵望着他，眼裏閃爍着些許詫異的情緒。
孔懸厭微微瞥向葉洵：“還有，曲漣兮懷孕了，你不想活着見到她的孩子麽？”
葉洵一愣，瞬間驚喜，方才的萎靡不振頓時消失。他睜大眼，兩眼皆是詫異的欣喜，他臉上表情有些失控，想笑，卻又震驚錯愕。他想起身，可馬車內空間有限，他才動了下身體，便又很快坐回去。
他一時無措，卻仍笑着：“真、真的？小師妹她……那她的孩子是誰的？”
“……”孔懸厭翻了個白眼：“當然是我的！”
葉洵有那麽一瞬間恍神，反應過來後，眨了眨眼，又笑出聲來：“對對對……也是……小師妹的孩子，自然是你的。”
在乾元山時，小師妹便直言不諱說她喜歡孔懸厭，中間雖有些事發生，但如今她與孔懸厭也是兩情相悅了，有孩子……也正常。正常的。
他很快情緒一轉：“但沒關系，小師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孔懸厭忽的轉頭過去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言辭，不要以為你現在這樣我就不會揍你！”
葉洵擡手擦了擦鼻子，低頭笑着。
孔懸厭深吸口氣，收斂回情緒，他擡手掀開馬車窗簾往外看了看，放眼看去，四周是連綿的山峰與無人在的荒處，他們如今尚未離開邊境所屬範圍。
他又道：“累了就歇着吧，離乾元山還有很遠的路。”
“嗯。”
葉洵才閉上眼，卻又倏忽想起什麽，重新睜開眼來。他問：“對了，之前是什麽東西在用小師妹的聲音喊我？應該……不是你吧？”
“是曲漣兮養的那只百靈鳥。”
“百靈鳥？”
“嗯。”孔懸厭點了下頭：“已通靈性，應當是在修煉中的鳥妖，所以能弄出些許虛影來。”
葉洵點點頭：“原來如此。”
倒是沒想到，曲漣兮身邊跟着的那只小百靈鳥居然還有這種本事……不過，也多虧了它，自己才得以暫時掙脫操控恢複清醒意識。
雖然，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就是了。
葉洵又問：“那它現在何處？怎的不見它？”
孔懸厭答：“回曲漣兮身邊了。”
“那小師妹在哪兒？”
“覃蒼山。”
“覃……覃蒼山？”葉洵皺了皺眉，似是在回想覃蒼山是何地。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他震驚：“覃蒼山！小師妹去覃蒼山了？！那種地方……她、她是怎麽去的？！那她豈不是……”
“是，”孔懸厭淡淡打斷他激動的話語：“她如今确在覃蒼山。”
他瞥了葉洵一眼：“所以，你得活久一些，才能再見到她。”
葉洵蹙眉：“久一些……指的是多久？”
“三十年。”
“……什麽？！”葉洵大為震驚：“三十年？！”
“更為準确一些來說，是二十九年零七個月又二十一天。”
“……”
葉洵臉上的震驚情緒遲遲沒有褪去。三十年……三十年……他是個半妖都覺得三十年很長了，孔懸厭為何能如此輕描淡寫？
葉洵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
孔懸厭道：“有話直說。”
葉洵猶豫了下，還是開口：“你……不覺得三十年對你這個人族來說，很長麽？”
孔懸厭手肘撐在馬車窗欄上，手掌輕托着腦袋，嗓音一如既往淡然。他道：“且不論我本就修道，得壽命延長，若我運氣好，也許來年可以渡劫飛升，區區三十年，不算長。即便我沒有機緣飛升，憑我如今修為，我也可以等到她出來的那天。”
他今年二十一歲，三十年之後，他五十一，他只需在修煉之間隙注重駐顏，待來日覃蒼山解除封山結界，曲漣兮從山中出來，他照樣可以青年的樣貌見她。
何況，神水窟中不少寶貝，他可以物盡其用。
不過三十年而已，他等得起。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以曲漣兮記憶中的相貌重新出現在她眼前。
葉洵楞楞的看着孔懸厭，心中感慨，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也就沒再開口。
馬車一路往前行駛，時有颠簸，車內卻忽的靜下來。
覃蒼山。
六九趕回來時，是第二日破曉時分。
曲漣兮已經醒來，正在木屋前晨練。
六九匆匆忙忙撲騰着翅膀飛過去，一邊飛一邊大聲呼喊：”宿主！”
曲漣兮循着聲音來源擡起頭，而後便看見了從半空中朝她直奔而來的六九，眼看六九就要直接撲上曲漣兮的臉，旁邊雪地裏的小人參精倏忽一躍而起，将它撞飛出去三丈開外。
曲漣兮一驚。
六九“噗”一聲摔入雪中，顯現出一個凹洞來。它躺在其中，滿面疑惑，什、麽、情、況？
小人參精穩穩落地，臉上帶着些得意的笑，像是邀功笑道：“山主大人，剛剛那只臭鳥要襲擊您，我幫您把它撞飛了！”
“……”
曲漣兮笑了笑，彎腰摸了摸小人參精的腦袋：“謝謝。但是……我覺得它應該不是要襲擊我。”
“是嗎？”
“它是我養的那只百靈鳥，叫六九，你忘了？”
小人參精歪了歪腦袋：“是嗎？”
它露出笑來：“不記得啦！”
曲漣兮：“……”
曲漣兮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她走到六九那邊，俯身彎腰将它撿起，又輕晃了晃，将沾在它羽毛上的白雪抖落下去。
“六九，你還好嗎？”曲漣兮雙手捧着它，以給它保暖：“你這麽着急回來，是不是四師兄那邊出什麽事了？”
六九腦袋偏在一側，恹恹道：“我大老遠幫你傳信，你都不問問我的情況，就只問你四師兄的事，太沒良心了吧！”
曲漣兮笑了笑：“哎呀，我這不是正在給你保暖麽。再說了，你不是說你是不會死的靈體麽，只是來回飛着傳個信而已，我知道你肯定沒事的。”
如果可以的話，六九真的很想給曲漣兮翻個白眼。
但是它不能。
它嘆了口氣，回答道：“孔懸厭沒事，現在應正從邊境趕回乾元山。但是你五師兄有事，而且還挺嚴重。”
曲漣兮臉上笑意頓時斂了回去，她表情正經起來：“五師兄？他怎麽了？該不會是四師兄……打他了吧？”
“這個嘛……他們倆确實打了一架，但是情況有些複雜，不像是他們在乾元山時那般比劃切磋的打架……”
“那你說的簡單點。”
“簡單點來說就是，你五師兄葉洵被他那個沒人性的母親變成了一個怪物，孔懸厭本來是去邊境除妖獸的，沒想到在邊境害人的妖獸就是他，所以他們兩個打起來了，孔懸厭居然不是怪物狀态下的葉洵的對手，關鍵時刻，還是我出手，才恢複了葉洵的些許理智，沒讓他把孔懸厭打死！”
“……”
曲漣兮眯了下眼，好看的雙眉不由自主蹙起些許。六九說的話裏內容過多，她需要點時間消化一下。
葉洵被他母親變成了失去理智的怪物，在邊境害人？孔懸厭去邊境除妖獸，結果和他打了起來，并且還不是他的對手？！
還有，是六九幫葉洵恢複的理智？！
曲漣兮看向六九：“你不是沒什麽能力麽，是怎麽幫失去理智的五師兄恢複清醒的？”
六九坦然：“我确實是沒什麽能力，但那不代表我一點用處也沒有啊。”
“那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幻化出了你的虛影，用你的聲音在他背後喊他‘五師兄’，沒想到居然奏效了！”
“……”
“其實我當時也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态，畢竟他當時馬上就要一掌朝孔懸厭的天靈蓋劈下去了，但沒想到，他聽到你的聲音後竟然真的停手了。”
“……”
曲漣兮抿了下唇，松開了捧着六九的雙手，六九撲棱了兩下翅膀，飛在半空中，停在她眼前位置。
曲漣兮問：“那，他們兩個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孔懸厭無礙，但葉洵可能有事。孔懸厭現在應在帶葉洵回乾元山找你們師傅的路上，孔懸厭封住了他的脈門，暫時将他的力量壓制住、以免他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失去理智變回那個殺人怪物。”
曲漣兮點了點頭：“嗯，知道了。”
她仰頭望向逐漸明亮的天，輕眯了下眼。她閉上眼深吸口氣，緩緩呼出的同時又睜開眼。
希望四師兄和五師兄能平安到乾元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