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月春,梨花落滿宮廷,凄白如雪,像在預兆百年王朝終将颠覆的哀景。

李琬琰一夜未眠。

想來昨夜京城上下也無人能夠安枕。幽州節度使蕭愈突然領兵進京,三十萬幽州軍入城,浩浩湯湯,連大地都震了三震。

清晨的未央宮一片沉寂,宮娥們都低聲屏息,勉強有條不紊的服侍女主人梳洗,她們心裏幾乎都有同一個念頭,只要長公主李琬琰還在,京城的天便不會塌下來。

李琬琰坐在銅鏡前,目光沉沉的望着自己,今日光景,似曾相識。

三年前永州節度使曹猛也曾領兵進京,不過當時他的兵馬只有十萬,趁着國中大亂,投機入京,妄圖挾天子令諸侯。

可是蕭愈,這位近年來才嶄露頭角的幽州節度使,他手中足有七十萬兵馬,今日入京的三十萬,不過是他的先鋒。

李琬琰閉上眼睛,任由婢女敷粉施朱。

蕭愈若反,她們必死無疑。

大宮女從外殿入內,附在李琬琰耳邊:“大臣們全都到宣政殿了,無一缺席,幽州節度使…也到了宮門外。”

“陛下呢?”

“禦極殿來人禀報,說陛下正鬧脾氣,不肯穿朝服。”

李琬琰睜開眼,銅鏡裏的女子雙瞳剪水,朱唇玉面,傾城絕色,不過二十歲上的年紀,偏眉眼之間添出一股威嚴之氣,教人望之生畏,不敢生出半分輕亵之意。

“随本宮去看看。”

李琬琰攜着宮人至禦極殿,到了殿外,她将宮人全部留守外面,獨自入內。

寝殿裏,內侍宮婢跪了一地,象征無上威儀的龍袍此刻被扔在地上,周遭狼藉一片,年僅五歲的小皇帝身着明黃寝衣,坐在狼藉之內嚎啕大哭。

李琬琰走進寝殿,揮手命內侍全部退下,她走到小皇帝身邊,蹲下身,一手将地上的龍袍拾起,一手摟住小皇帝将他從地上抱起。

原本哭鬧不休的李承仁見了李琬琰倒是不哭了,乖乖的趴在她懷裏,哭啞的嗓音道:“阿姊,我不要上朝,宮人們都說,有壞人進京了,要殺了我。”

李琬琰壓住眼底的寒意,愈發抱緊弟弟,柔聲哄着:“不會的,有阿姊在,沒有人能傷害陛下。”

李琬琰将李承仁抱到榻上,傳宮人送了碗白玉粥,她哄了弟弟吃下,見他不哭鬧了,又親自哄着他穿上了朝服。

李琬琰同李承仁走出禦極殿時,大宮女來禀,丞相恐幽州節度使在宮外等的不耐,已先命人将節度使請入宮,此刻快要到宣政殿了。

昨夜宮城禁衛軍來報,蕭愈的人已接掌城門,皇宮內雖然還沒有他的兵馬,但皇宮外圍早被幽州軍層層圍住,連只老鼠都出不去。

李琬琰聽着宮女的禀告沒有說話,只緊牽着弟弟的手,如往常般不急不緩的向宣政殿走。

她一直在想,蕭愈陳兵宮城外,卻引而不發,苦等一夜,究竟在圖謀什麽。

入宣政殿,衆臣朝拜,李琬琰坐在龍椅旁,望着殿下如驚弓之鳥的衆朝臣。

她能理解朝臣們的驚慌,一朝蛇咬,三年前永州節度使曹猛進京後,自持強兵,燒殺掠奪,斬殺朝中大臣無數,京都血流成河。

如今的蕭愈比起當年的曹猛,兵強十倍不止,沒有人敢想象,若他瘋起來,京都會變成怎樣的人間煉獄。

丞相行禮參拜後,迫不及待的開口:“長公主殿下,幽州節度使已至殿外,不如請進來,問其來意,多多安撫為上。”

危情之下,連丞相都顧不上禮節,略過天子,直接問詢皇宮之內最高的掌權人,攝政長公主。

李琬琰側首,看着身邊不安的李承仁,擡手輕撫了撫他的背,示意他別怕,随後仰首,沉穩開口:“宣。”

宣政殿的大門從內打開,清晨的晞光照入大殿,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殿門處,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傳聞中還不到而立之年,手掌七十萬大軍,戰無不勝,短短三年将國中北境割據數載的七八個藩鎮盡數收服羽下的幽州節度使。

李琬琰同樣好奇。

這個三年前她都不曾聽過名號的人物,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能手掌天下七分兵權,滅掉其他藩鎮,拿下京都以北王朝的半壁江山。

誠言講,即便他之前在北境稱王稱帝,她一樣無能為力。

宣政殿前,晞光沐浴着一道身影,蕭愈看着敞開的殿門,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十年,這座宮城,他又回來了。

随着宣政殿內走入的身影,朝臣更加屏息,沒有人敢肆無忌憚的直視,皆埋頭擡眼,小心翼翼的打量。

走進來的人,似乎與衆人心裏所想象的大相徑庭。

他未着戎裝,更未佩劍,沒有刻意扮演兇神惡煞,只一身再尋常不過的玄色衣袍,他比傳言中更加年輕,面容甚至可稱為英俊。

他不像是領兵進京的豪強,更像是氣質超群的世家貴公子。

一時間,宣政殿內漸漸生出些細語,衆臣像是被來人的外表蠱惑,莫名松了口氣。

而此刻,大殿之上原本最能沉得住氣的攝政長公主,卻在看清楚來人後,大腦一片空白。

李琬琰不敢相信的看着走進來的人,蕭愈,蕭夫人,阿愈……

他竟沒有死。

**

“你肯放我走?”他似乎不信。

“我已打點好一切,出了城門你便棄車騎馬,你多年未出宮,我命人繪了去北境的地圖,你帶着去找你父兄。”

“可我走了,你怎麽辦?”他擔心。

“我是父皇的親女兒,他舍不得殺我,你不一樣,你父兄不一樣,你盡快回北境送信,讓你父兄早做準備。”她忽而抱住他:“阿愈,我不能再讓父皇錯下去了,謝氏滿門忠良,我不想你們落得那般下場。”

他回抱住她,親吻她額前的碎發:“待我回到燕北,将此次風波平息,便讓我父上表,向你父皇求親,求他賜婚于你我。”

**

蕭愈負手立于大殿中央,他只身入殿,氣定神閑的接受着大殿內無數目光的打量,姿态比龍椅上的小皇帝更像是這禦極殿的主人,有恃無恐,好似整個皇城已然淪為他的囊中之物。

“節度使長途入京,真是辛苦辛苦,本丞與長公主殿下已在宮內略備接風薄酒,不知節度使可否賞光?”丞相範平率先出言,滿臉賠笑。

蕭愈聞言未看丞相,只将目光落向大殿龍椅旁,那身影清瘦單薄的女子身上。

他瞧着李琬琰震驚愣怔的模樣,薄唇扯出一抹弧度:“我的确…想與長公主殿下敘一敘舊。”

蕭愈話落,眼見丞相一愣,滿殿朝臣同樣疑惑。

敘舊?長公主殿下與幽州節度使怎會有舊?

李琬琰在朝臣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中回神,她攥緊衣袖下的手,強迫自己鎮定:“蕭将軍駐守北境,抵禦外辱,是大魏的功臣,是百姓之福,本宮設宴為邊疆百姓感謝将軍。”

***

這場被丞相臨時安排出來的接風宴設在禦花園中的積雲閣。

此樓臺乃先帝朝所建,樓高僅次于禦極殿,坐于樓上可将禦花園風景一覽無餘。

李承仁喜歡這裏,李琬琰時常陪着弟弟來此處,但今日,她再登積雲臺,卻覺身處數九寒天,如芒在背。

丞相本欲陪宴,卻被蕭愈手下驅逐出宮,她貼身的宮人也全被扣在外面。蕭愈被邀入皇宮,他的萬千兵馬順理成章湧入宮門,從積雲臺上向下望,整個禦花園被蕭愈的兵士團團圍住。

李琬琰在想,若蕭愈想在此處殺了她,只怕禁軍連樓門都進不來。

李琬琰獨自坐在樓內,她沒想到蕭愈還活着,或是說謝珣還活着……她以為他被叔父殺死在回北疆的途中。

十年過去,李家與謝家的血仇更深了,而謝珣更換了母姓,改字為名,成了如今的蕭愈。

步履聲拾級而上,愈發清晰的落在李琬琰耳裏,像是鐵錘敲響鼓面,聲聲砸在她的心上。

等待的時間裏,她腦海中翻滾過過往的許多事,卻唯獨對當下的困局一片茫然,她想象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吱呀’樓閣的門被從外推開,李琬琰将目光從窗外收回,看向走進來的身影,她靜坐在窗邊未動。

方才在宣政殿,她們之間相隔的遠,如今他走近了,她才發覺,十年的歲月将他面容刻畫的更填棱角,褪盡少年稚氣,雙眸銳利逼人。

他走近了,她同樣發覺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柄匕首,刃鋒凜冽。

李琬琰注視蕭愈手中的匕首片刻,神情不變的收回目光,她該料到的,蕭愈一定會殺她。

昨日當她知道幽州節度使領兵進京時,即便身陷困局,她仍相信自己,威逼也好利誘也好,總能想出一個暫時安全的法子,制衡強敵,等待援兵。

可當她在宣政殿看到走進來的人是謝珣時,她所有的權衡利弊對他來言毫無用處,無論是他們之間昔年舊怨,還是皇室與謝氏的血海深仇,他都有足夠的理由殺她洩恨。

李琬琰仰頭看着走近身前的蕭愈,未及開口,冰冷匕首已架在頸側,她感受到那裏的疼,細微又尖銳,似乎有灼熱的液體順着脖頸淌下來。

她想說的話堵在口中,剎那間,她有些認命的閉上了眼。

“你竟敢派人去北境傳消息,你眼裏還有沒有朕!”

“朕養了你這麽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合該殺了你!”

“你以為憑你的本事就能救下謝氏?即然同朕裏應外合殺了謝珣,便別想着會有回頭路。你以為你傳個消息,謝珣在地下便不會恨你了?”

“讓她去先帝牌位前給朕跪着,跪到死!”

“公主殿下,陛下命奴來告訴您,謝家二子的屍首找到了,謝家謀逆之罪也已判下來,滿門抄斬……”

***

過去的十年裏,蕭愈曾無數次地想,再見到李琬琰,他定要親手殺了她,如同當年她對他一樣,棄如敝履,趕盡殺絕。

蕭愈握着匕首,架在李琬琰頸側,他瞧見她被劍鋒輕易割破的肌膚,浸出血來,襯得她的肌膚愈發蒼白。

蕭愈微微眯眼,只要他再稍稍用力,便可割破她的動脈,一擊斃命。

此刻,他很想瞧一瞧她的反應。

蕭愈垂眸看着李琬琰,似乎連歲月都格外眷顧美人,倏而十年過去,她的五官與年少時無異,只更填了風韻妩媚,可在她的眼角眉梢,他卻再尋不到當年半分天真爛漫的情态。

蕭愈盯着李琬琰,忽而冷笑,似是回了神。

想她當年的手段,為了她們家的皇權江山,為了她最貴無二的地位,她不惜費盡心機,與他虛與委蛇,只為要他全族的命。

她少時的天真爛漫,就像她對他表現的情深一片,全都是她裝出來的罷了。

蕭愈手中的匕首貼着李琬琰白皙纖弱的長頸緩緩向上,輕佻擡起她的下颚,他俯身壓近,冷眼看她震顫不止的長睫,涼涼一笑。

“當年你假意助我逃出皇宮,又在半途埋伏無數殺手取我性命,可曾想過還有今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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