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藤條立規
建寧三十六年,皇帝分封諸成年皇子為王。三皇子承祉賜封盛親王,四皇子承禛賜封隆親王,然而最惹人注目的,還是未及弱冠便被封為沛王的八皇子承禩。此子雖年輕,生母良妃衛氏出身也低微,卻極富才幹心機,剛成府辦差沒多久便獲許多人望,因此這些年也是頗得乃父青眼,破例封了親王。
諸弟開始各展才具,而太子卻越來越昏愦胡塗。建寧帝起初還震驚心痛,很是誡責訓導了幾次,但都沒什麽起色,無奈把一顆憐子之心也漸漸灰了,只得由着他去。如此一來,朝中逐漸暗潮湧動,各人有個人的打算,諸王的争儲奪嫡之心也潛滋暗長起來。
承禛追随太子多年,面臨這種情況心中如何能不焦急,拼死力勸谏太子數次,卻不但沒有效果,反而令太子起疑,最終只得無奈緘默,盡量做到不黨不争,無為處事也就罷了。
在這樣詭谲莫測的局勢下,承禛對承祥開始嚴加管束,并不為他的學業好歹,而是為他飛揚不羁的性情。承祥已經十一歲了,說孩子也是孩子,可說明事理也明事理了。皇子黨争,任何一方都想加重自己的籌碼,而承祥聖眷正濃,難保兄長們不打他的主意。承禛不敢拿弟弟的前途和性命開玩笑,只能強忍心痛,約束孩子天真活潑的本性,只為讓他努力做到“不黨不争”,置身事外。
毓華宮內,太子高坐主位,滿臉氣惱地向陪坐在側的四弟喋喋不休地抱怨。皇十三子承祥此時已有了皇室貴胄的大方儀态,靜靜坐在兄長下首,全沒有孩子應有的煩躁不耐,只是凝神聽着兩位兄長的交談。
“老四,你說說,老八那小子是不是包藏禍心!平日裏見了誰都笑臉相對,背後捅刀子的手段居然這麽狠!”承礽憤憤道,“孤還沒被廢呢他就敢收買人心,這要是……”“太子兄!”承禛聽他越說越沒個忌諱,忙開口攔道,“您犯不着大動肝火。父皇是何等英明聖主,他對你的器重又豈是人言可動?八弟想來也是無心之舉,況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太子實在無須與他在父皇面前争鬧,反失了身份。只要太子勤勉忠貞為父皇盡力分憂,自然沒有讒言可入。”
承礽火發的不痛不快,瞪着承禛道,“你倒是誰的人啊?別是你也對我不忠,有些什麽別的想頭吧?”承禛心裏一涼,刷的白了臉,怔忡了一下,立即埋首跪下,“太子何出此言!承禛與太子兄相伴多年,在太子心裏,承禛就是如此無君無父不恭不悌之人嗎!”
承礽一語出口也知不妥,正自後悔。見承禛行如此大禮又說出這樣悲憤近于質問的話,更是尴尬不已。正手足無措突然瞟到此刻似乎什麽都沒聽見正專心發呆的承祥,忙嗔着他給自己找臺階下,“承祥,發什麽呆呢?還不快去扶你四哥起來。孤一句玩笑話,這呆子就認了真了。”
承祥應了聲去扶起承禛,向太子欠了欠身,“太子哥哥恕罪,小弟方才想着侄兒的一些趣事,一時出了神,全沒留意哥哥們在做什麽,故而失态了。”太子安撫地沖承禛笑笑,點頭示意他坐下,又轉頭看着承祥明明稚嫩卻故作老成的小臉,忍俊不禁道,“喲,看這小叔叔的款兒拿的!你想的是哪個侄兒,什麽趣事,說來孤也聽聽。”
承祥粲然一笑,款款答道,“回太子,是侄兒永晖。前天四嫂帶永晖來宮裏向德母妃請安,誰知永晖與德母妃宮裏的十七妹為搶果子
争競起來,我就和她講了孔融讓梨的故事。”
承禛的臉頓失血色。如果目光是刀,那承祥此刻早已被對穿好幾個透明窟窿了。太子卻沒聽出承祥話中譏諷,只笑了幾句“你倒少年老成”,便讓他兄弟二人跪安了。
一路上,承禛的臉都是黑雲壓城的,一句話也不說。到了岔路口,承祥心虛地輕聲叫道,“四哥。”承禛頓住腳步,轉頭看着他。承祥沒敢擡頭,嗫嚅道,“今……今天我就不去四哥府上了。我回荟西所……還有事……”
承禛運了半刻氣,冷笑一聲,“好,十三爺現在是人大心大,我哪還管得了你呢!你只管去!”承祥一下白了臉,眼看承禛轉身拔腳就走,心一慌連忙疾奔兩步拽住承禛的袖子,“四哥!”
承禛掰開他的手,他又拽上,兩人就這麽拉拉扯扯上了馬車回府。烏氏一見兄弟兩人這樣就知道又杠上了,還沒開口勸,便聽承禛沉着臉道,“把永晖叫來!”烏氏心中大驚,背後一下子滲出冷汗,卻什麽話也不敢說轉身出去命人叫兒子來。
五歲的永晖已沉穩得小大人似的,全不似承祥幼年時的活潑好動,而是深肖乃父沉靜的性子,一進門也不慌張,一板一眼向父親和叔叔行了禮,“給父王、十三叔請安。”承禛也沒叫他起,仍是板着臉問道,“永晖,父王平時教你的謙恭忍讓都學到哪裏去了?為何前天去宮中向娘娘請安時,竟敢與十七公主争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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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永晖再聰明也想不到自己為何會被平白冤枉,一下子懵了,呆呆望着威嚴的父親。承祥終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跳起來沖承禛大聲嚷道,“四哥,我有什麽不是你發作我便是,幹嘛要拿永晖出氣!”轉頭向地上淚眼汪汪的小人兒心疼道,“晖兒快起來。”
永晖強忍着抽噎偷偷望了望父親,終于還是沒敢動。承禛一笑,“殿下現在是好大的威風!你說我拿兒子出氣?我是為他好,教他謙恭,教他隐忍,教他低頭,免得日後把天捅漏了,我不知去哪兒撈他的屍首!弟弟我是管不了了,兒子難不成還管不得了?”
承祥是何等聰明的孩子,這麽重的話打在心上哪裏還站得住,當下一言不發繃着臉“嗵”地一聲跪下。承禛一下子站起身,眸中急惱交加,“我有沒有教過你,不許随便跪在地上傷身子?你是找打是不是?”“請四哥先讓晖兒起來。”
五歲的孩子縱是跪在軟墊上,這麽好一會兒也累得雙腿微顫。承禛擺擺手讓無辜的兒子起來,“去找你母妃吧,讓她別多心。父王今天不過白教導你幾句道理,沒有別的意思。”永晖乖巧地謝過了出去。
“你還跪在那幹嘛?嫌沒氣死我是吧?”承禛冷冷喝道。承祥挪到永晖方才跪過的墊子上,臉上卻也是擰着火的神色。承禛看着弟弟的樣子,便知他不服。他的弟弟他太了解了,平時看似乖巧柔順,讨喜的性情,可一旦擰上了,氣性也大,敢和自己甩臉子。
“起來,到四哥這來。”承禛緩了緩聲氣,向他伸出手。承祥遲疑了一陣,終是依言起身走到承禛身邊。“四哥明白,你也是為哥打抱不平,覺得太子欺人太甚,是不是?”氣鼓鼓的包子臉消下去一些了。“你說孔融讓梨的故事,其實也是希望兄弟之間和睦謙讓,是不是?”挂油瓶的小嘴也平了。“其實哥的祥兒聰明極了。太子都不懂的人情事理,我的祥兒卻全明白。”一雙黑葡萄終于開始泛起紅邊兒,承祥蹭進哥哥懷裏,帶了哭腔叫道,“四哥……”
承禛撫了撫他的背,“可是祥兒,天家無情。想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很難的。太子高高在上,人們對他恭順慣了,他容不得一點頂撞忤逆。你那樣語出諷刺,好在他是沒聽出來,可萬一事後有心人與他點破了,極容易就能挑撥你我與太子的關系,懂嗎?”“那……”“這些年哥和你強調了一遍又一遍,要謹言慎行,對太子只需恭敬,對其他哥哥別得罪也別親近,渾水不要摻和,你聽進去了嗎?”
承禛說到此時已是嚴厲起來,承祥低下頭,小聲答道,“祥兒明白哥的意思,就是……”“就是遇事還是容易熱血上頭,意氣用事,是嗎?”“是……”只是,只有遇到有關你的事才會如此,承祥在心裏默默道。
承禛嘆了口氣,起身拉承祥走進了書房內室,從櫃中取出一根小指粗的藤條。承祥望望乃兄,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承禛對折了折藤條,柔韌性極好,表面光滑,一看就不是凡品。“祥兒,四哥從沒有用這個罰過你,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真正重罰過你。”承禛目光裏全是疼惜,“前不久哥才命人準備了這個。它不傷筋骨,對身子危害極小,但劇痛無比,一下子足以記憶深刻。四哥的規矩很簡單,就是絕不容忍你做将自己置身危險之中或傷害自己的事情,一旦有,一定重罰!”
看承祥下意識地抖了一下,承禛緩緩語氣道,“祥兒,我希望永遠不要有用到它的一天。”承祥明白兄長內心的痛苦糾結,伸出小手輕輕握住承禛拿着藤條的手,“是小弟讓四哥操心傷神,祥兒該打。”承禛欣慰笑笑,轉身将這可怖的家法放回櫃中,“祥兒要争氣,沖動之際想想家法頭上懸着,千萬、千萬別逼着哥哪天不得不真的動用它,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