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伏虎少年

說來也怪,雖然這結結實實的一頓家法伺候得皇十三子殿下一連半個月沾不了凳子,但心裏那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心結似乎一下子解開了,不但身體強健起來,連喪母之後心上被生生鑿開的一個空洞,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溫柔填補。

年方十三歲的承祥經此事之後也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膽大妄為的舉動已少見,為人處事也有了八面玲珑的雛形,連建寧都忍不住稱贊道,此子乖巧伶俐,非同尋常。兼之對失恃幼子格外憐惜,建寧對承祥的寵眷幾乎到了無人可比的程度。

這不,今秋的塞外行圍,皇帝只獨帶了承禛與承祥兩位皇子。抵達圍場時已是傍晚,建寧先會見了蒙番諸邦,決定翌日再行圍打獵。

“十三的騎射的功夫,據你師傅說已是甚為了得了啊!”建寧喝着馬奶酒,慈愛地笑問道。承祥忙起身回道,“有諸位兄長在前,兒臣何敢言優?不過是鞍馬略熟了,能在南海打兩只兔子,卻從沒正經獵過什麽呢。”

建寧笑着瞥一眼承禛,“難怪這孩子進益。不僅師傅教導功夫,更有高人指點言行呀!”承禛微一赧然,欠身道,“兒臣不敢,是十三弟自己天資聰穎,謙虛上進。”“天分是有的,可也少不得雕琢之功吶,”建寧對承禛管教承祥的法子也是心知肚明,反正他自己舍不得教訓幼子,由得承禛去管教,他相信承禛有分寸,且兄弟之間也更添親厚,他自然是樂見其成的,“祥兒是吃了多少皮肉之苦,才學的這麽乖了,嗯?”

承祥小臉霎時紅透了,使勁埋着腦袋裝做聽不懂。建寧知道兒子臉皮薄,略逗逗也便放過了,岔開話題道,“明天也別幹看着了,既然都來了,好歹帶上弓箭擺出真架勢,給父皇射頭小鹿吧!”

初次試箭,承祥便表現不俗。當查檢獵物的侍衛大叫一聲“十三殿下,上殺!”的時候,建寧和承禛眼裏的驚喜與驕傲遮掩都沒法遮掩。建寧大笑着招手點十三近前,拍了拍兒子雖稚嫩卻已十分堅實的肩膀,豎起大拇指特用蒙番之語贊了句:“巴特爾!”

承祥望了望父皇身後,苦心教導自己十幾年的四哥臉上流露出比陽光還要熾熱的光彩,心頭熱血一蕩,笑着自然對答,“承祥黃口稚子,何敢言勇!承祥的父皇兄長才是真真正正的巴特爾!”

建寧帝龍顏大霁,心中飛鷹跑馬的激情被幼子挑起,又有意震懾蒙番揚大昌國威,遂攏了攏馬辔,高聲道,“承祥,今兒是你第一次圍獵,照理不可去深山老林。但朕的十三兒如此骁勇,朕特許你随朕射獵深林,你,可敢麽?”

承祥眼中光芒劇簇,傲然一擺馬頭,在鞍上微一欠身,朗聲答道,“父皇的兒子,當然敢!”承禛眼中擔憂之色一閃而過,卻終究沒說什麽。建寧命侍從給自己和兩個兒子佩上火铳長刀,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向老林深處行去。

然而在林中哨獵許久,竟沒遇上什麽大物,不過是建寧帝獵獲了一只雄麝、兩頭麋鹿,雖是稀罕難得,卻不是兇悍的東西。正有些興趣缺缺,靜谧的林子裏忽然流竄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氣息——間或的鳥鳴獸啼倏忽消失了,人們胯下的馬匹毛發悚立,四蹄踯躅不前,好像恐懼着什麽。

承禛心裏一陣發麻,手不自覺地摸上火铳,拉着馬缰向承祥靠的更近一些。承祥對野獸的氣息仿佛有與生俱來的敏感,早已抿緊了嘴唇,繃緊了四肢脊背,一雙眸子此刻牢牢地盯着側面的林子,蓄滿了待發的勇氣。

陡然,一聲怒吼穿山越林,直透雲霄,一只周身環棕黑色條紋的碩大雌虎激躍而出,黃綠的眼睛泛着嗜血的冷光,堪堪能吓得人四肢發軟。好在侍衛們都是受訓多年、見多識廣的老手,見了這陣仗也無人驚慌,只迅速各自亮刃,将主子們團團圍在圈中護衛起來。

猛虎吼中壓着低沉的吼叫,目光在一衆人群身上逡巡,似乎在尋找自己的獵物。建寧回視了一眼身邊的兒子們,見他們雖緊張卻無慌亂之色,不由內心甚慰,按捺住自己想一試身手的心,期許地望着承禛道,“老四,你試試吧。”

承禛應了,略一思索還是端起火铳。在這種時刻他不敢托大使弓箭——雖然他箭術準頭極佳,只是膂力不甚強,對付這樣必須開十力以上強弓的龐然大物還是很困難的。

一聲槍響,硝煙味頓時四散開來。那大蟲應聲倒地,痛苦得好一陣抽搐,血從頸脖大動脈上噴泉一樣飙出。建寧正欲贊一個好字,老虎卻突然發了瘋一樣又跳起來,滿眼血紅的獸性,不要命地直要越過侍衛沖撲過來。“皇上——”侍從措手不及,吓得慘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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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承祥,這位一直雙目不移凝視着猛虎的少年皇子,此刻卻如早就預料到了似的,幾乎于虎躍起的同時就飛身下馬,閃電般抽刀直直迎上虎面而去。“祥兒!”兩聲驚叫重疊在一起,正是建寧和承禛。承禛的心在這一刻突然堪堪停在了胸腔裏,全身的冷汗從每一個毛孔湧出,手足皆涼。

承祥沒有理會惡虎張口撲咬的動作,幹淨利落長刀直取虎頭而去。動作太過迅猛淩厲以致老虎身尚在空中腦袋便已被一劈兩半,整個虎軀如破布麻袋一樣沉悶委頓于地。鮮血噴濺了承祥一身,那慘烈的紅色讓這個身量未足的少年驀然就有了一種千錘百煉方才能成的氣魄威勢,霎時震呆了随從侍衛,也震呆了随行的蒙番王公。

“十三皇子威武!皇上威武!大昌威武!”反應過來的蒙番王爺們慌忙紛紛下馬跪伏在地,向建寧帝獻上由衷的贊美。建寧帝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恍過神,矜姿一笑,親自下了馬扶起領頭的王公,又走到猶緊握長刀兀自發愣的小兒子身邊,掏出手巾溫柔拭去尚還稚嫩的小臉上可怖的鮮血。“祥兒,好極了!”

承祥緊繃的神經一松,那延遲的巨大恐懼和嚴重脫力感頓時湧天漫地地襲遍全身,腿一軟順勢跪了下去,連聲音都帶了顫抖,“父皇……”“好孩子,不愧是朕的驕傲。”建寧将手伸至他腋下穩穩托他起來,笑着環視四周,“今晚上有好肉吃了!”

一天的熱鬧結束,承禛與承祥回帳洗去風塵疲乏,這才能安安靜靜坐在床上舒一口氣。

承祥瞅瞅兄長一直沒有表情的臉,心下畢竟忐忑,讨好地蹭蹭他胸口,“四哥……我這會兒胳膊還酸呢,給小弟揉一揉吧。”承禛瞪他一眼,卻沒說二話真格地拉過他胳膊揉起來。

承祥原本是撒嬌的意思,此刻見哥哥真的屈尊勞動倒是過意不去,忙抽回手,收好頑笑的樣子正經跪坐起身子,垂下了腦袋,“四哥可是惱小弟冒險了?”

承禛終于開了口,卻無責怪之意,只是充滿疑慮,“你好像料到那老虎會傷而複起似的?”承祥笑了,眼中晶瑩透亮的煞是動人,“我看那是只雌虎,原就格外留心。因為它是突然從林子裏蹿出來攔路,本就與一般猛獸躲避人群的習性不甚相符,所謂我猜,它定是有幼崽在附近,護子心切才犯險的。所以,盡管四哥那一槍已打中要害,照理是不可能再掙紮了,但為了身後的幼崽,只要還有一口氣,它是肯定要拼命的。”

承禛聽完後表情仍未松動,擡擡手拍着自己的腿,沉着臉吩咐道,“趴過來。”“啊?”承祥一下子垮了臉,可憐兮兮地望着哥哥,委屈的小模樣和幼兒沒什麽不同,哪裏還像是下晌那個單刀伏虎的英雄少年!沒奈何,四哥不為所動,只得嘟了小嘴寬衣解帶,然後羞得小臉跟蒸蝦似的乖乖趴在了兄長腿上。

“啪”一聲脆響,白皙的屁股上立即染上了一層淡粉的紅暈。承祥現在也大了,臉皮越發的薄,上次挨家法藤條光顧着那要命的疼倒也不及管別的,可現在這麽被抱在膝頭像小孩子一樣,讓哥哥拿手揍光屁股,疼倒在其次,關鍵是太羞恥了。

“讓你吓四哥!讓你吓四哥!”承禛邊拍邊念叨,聲音竟是抖得厲害,半含委屈半含深邃的恐懼,“你個臭小子,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小孩兒對自家四哥敏感的很,這巴掌拍下來的力度壓根不重,與平時真正的教訓懲罰完全不同。他知道,四哥并不是在生氣,而是被吓得狠了,在委屈埋怨呢。

心一松,撒嬌逗趣的話張口就來,“哎呦……小弟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誰叫我屬虎呢!這不今天剛剛殘害了自家親戚……哎呦哎呦……現在就遭報應了嗚嗚……”承禛被他逗得噴的一笑,忍不住又一巴掌輕拍上揍了這麽會子紅都沒怎麽紅的小屁股,“挨着打呢還敢油嘴滑舌逗悶子!當四哥和你鬧着玩呢?”“豈敢呀四哥可是‘打虎英雄’呢……”

承禛被他編排得又氣又笑,這巴掌也打不下去了,“得了得了,少裝瘋,滾起來吧。”承祥玩鬧是為了哄兄長開心,提起褲子倒真有些委屈了,“四哥……小弟打死老虎,你當真……很不高興麽?”

承禛凝神片刻,突然緊緊将他摟在懷裏,哽咽了聲腔道,“祥兒,你都不知道,哥今天有多開心。你是哥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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