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死得其所
清早做飯、白天上班、下了班逛超市買菜、回宿舍看新聞、睡前記賬、記完賬睡覺的日子又過了一個月。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翁施有十二個小時在跟着宋科長學習工作,七小時用來睡覺夢見宋科長,一小時用來給宋科長做飯,一小時和宋科長吃午飯,一小時和宋科長逛超市,一小時想着宋科長傻笑。
他和宋科長之間擁有只有他們才知道的小秘密,就連王明哲也不知道宋科長帶他買菜的事情。
翁施很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小朋友發現了一顆口味獨特的糖,幼稚地牢牢捂在懷裏,才不要和其他人分享。
尤其是肖義寧和王冕在宋堯面前鞍前馬後殷勤問候的時候,這種老鼠進了米缸——偷着樂的感覺就更加強烈。
翁施也說不明白這是種什麽心理機制,他不是那種愛攀比會炫耀的人,卻總是忍不住暗暗在心裏比較在他們三個人裏,宋堯對誰最好、最特別。
有次肖義寧捅了個簍子,宋堯把他叫到會議室裏,先是嚴厲批評,而後又手把手教他哪裏做錯了。
眼見着午飯時間到了,兩個人還沒有從會議室出來,翁施抱着飯盒跑前跑後放進微波爐好幾次,做好的菜因為反複加熱變的蔫兒吧唧的,不好看也不香了。
到了下午上班的時間,宋堯和肖義寧才從會議室出來。
王冕點好了很精致豐盛的外賣,說宋老師還顧不上吃飯吧,我點了些吃的,大家一起吃。
翁施莫名的失落,手忙腳亂地把兩個飯盒塞進背包。
宋老師那麽辛苦,還是別讓他吃涼飕飕的飯菜了。
“吃了嗎?”宋堯轉頭問他。
翁施搖搖頭:“我今天起晚了來不及做。”
“那小翁也一起吃吧,別客氣,”王冕大方地說,“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翁施讷讷地點了下頭:“哦,好啊。”
“好什麽好,”宋堯在翁施後腦勺上拍了一下,“我沒胃口,跟我出去抽根煙。”
翁施跟着宋堯出去,宋堯帶他去了附近一家沙縣小吃,要了兩碗馄饨兩個拌面,又加了倆鹵蛋和鹵雞腿。
“宋老師,不是抽煙嗎?”翁施問。
“都他媽餓死了,還抽個屁!”宋堯大喇喇地翹起二郎腿,熟稔地要老板往拌面裏多加點醬汁。
翁施那股莫名的失落忽然一掃而空,他皺了皺鼻子,又問:“那王冕都點餐了,怎麽不和他一起吃。”
“他那頓飯,知道多少錢嗎?”宋堯眉梢一挑,半真半假地說,“我吃了說我受賄怎麽辦?”
翁施一驚,心裏嘀咕道那他天天給宋科長做飯,萬一算他行賄怎麽辦?這可是要坐牢的罪過!
他扭了扭屁股,苦着臉說:“宋老師,這椅子不對勁……”
宋堯抽了兩雙筷子:“什麽不對勁?”
“又冰,又涼,又硬,”翁施幽怨地說,“就和牢底一樣。”
宋堯被他這坐立不安的呆瓜樣兒逗樂了,大笑着說:“你做飯那不算,我也出了錢的,頂多算是正當買賣。再說了,你要是進去了我也逃不掉,咱倆一塊兒把牢底坐穿呗。”
翁施算聽出來了,宋科長純屬拿他逗悶子,他撇了撇嘴,心裏又美滋滋的,和喝了蜂蜜似的甜。
當晚回了宿舍,翁施又抱着枕頭躺床上,發出“哼哼”、“呵呵”、“嘿嘿”等一系列意味不明的聲音,王明哲調侃說:“翁啊,你這別是思春了啊,我老家那野貓發春,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翁施駭然大驚,他連腺體都沒了,一個普普通通的Beta怎麽可能發春呢?
他立即發微信求助他那個在國企上班、平均每天發三條朋友圈讴歌領導的師兄:“師兄,我小翁,你現在有空嗎。”
師兄這次先發制人率先提問:“小翁啊,你不借錢吧,不借錢的話師兄有時間的。”
“不借的,師兄,”翁施說,“我想請教請教,我天天想和領導在一起,看見領導就高興,還會和其他同事暗暗較勁,希望領導多關注我一些,這是怎麽回事呢?我是不是有什麽心理疾病呢?”
“正常,你經歷的這些我都經歷過,并且還在經歷着。生命不息,內卷不止,這就是工作的真谛。”師兄回複。
“那我做夢夢見領導也正常嗎?”翁施越打字越是羞愧難當,“想和領導一起牢底坐穿也正常嗎?”
“正常!很normal啊,”師兄十分老道地回答,“小翁,沒想到你這麽有上進心,amazing!”
師兄怎麽也開始中英夾雜了?
翁施點開師兄的朋友圈一看,最新一條是“和業內HR大佬歡聚一堂,受益匪淺,向HR弟兄們學習【大拇指】【大拇指】【玫瑰】【玫瑰】【陽光】【陽光】”。
原來師兄是向HR學習了,好的不學壞的學。
不過翁施這下放心了,原來我是一個上進的Beta。
于是他躺回床上,抱着枕頭繼續“哼哼哈哈嘿嘿”,王明哲被他蕩漾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都說充實使人快樂,翁施算了算,那他一天有二十三個小時都挺快樂,還有一小時令他空虛、悵惘、低落和迷茫。
唉,他和偶像怎麽還沒見上面呢?
前陣子,尚隊長前腳出差剛回來,後腳就碰上一起特大傳銷案,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帶隊蹲點調查去了,出現在局裏的時間屈指可數,通常是回來做個彙報喝口水就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加上物證科這段時間也不清閑,翁施在鑒證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根本沒機會去和偶像訴衷情。
翁施剛做完一起指紋鑒定,洗了手消了毒,精疲力竭地在工位上坐下,從筆筒裏摸出來一把鑰匙,“啪嗒”一下打開上了鎖的抽屜——上上周宋堯照例去開組織部的思想大會,開會中途回來休息,又罵罵咧咧地擠了一大坨蜂蜜沖水喝。
翁施眼睜睜看着那甜蜜、粘稠、黃澄澄的蜂蜜湧進了黑色馬克杯裏,被溫水吞噬,葬送了年輕的生命,可以說是飽嘗心痛的滋味。
宋科長喝一次的量,夠他細細品嘗一星期了。
翁施痛在心頭口難開,等宋堯走了,他立即把蜂蜜重新鎖進抽屜裏,暗暗發誓這回說什麽也不拿出來擺桌上了。
而現在,他看着漸漸要喝空了的蜂蜜瓶,一時間悲從中來,深深嘆了一口氣。
仿佛他和偶像的緣分,也像這蜂蜜一樣見了底。
“唉,唉!”翁施渾身無力地靠着椅背,一個人唱出一首詠嘆調,“唉……”
“幹嘛呢?”宋堯從他身後經過,屈起兩指在他腦殼上一敲,“唉聲嘆氣的。”
翁施随口謅道:“我給大肥送喪。”
大肥是一只實驗鼠,今早獻身于科學,被宋堯剖了。
宋堯攤在沙發上:“你要不再給大肥定制一套高檔別墅,燒給它。”
昨晚上新聞還說了,最近喪葬用品價格上漲迅猛,一個紙別墅,起碼大幾百。
翁施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在做述職報告:“大肥不需要別墅的。”
“你怎麽知道?”宋堯吹了聲口哨,“大肥和你說的?”
“那倒不是,”翁施認真地說,“因為大肥死得其所。”
“……”宋堯“撲哧”笑了一聲,接着閉上雙眼,“我眯會兒,你也歇二十分鐘,一會兒小肥你操刀。”
大肥後面是小肥,還有多少小白鼠排着隊,拿着死得其所的號碼牌。
肖義寧和王冕被調去檔案室整理卷宗了,整個物證科就他們兩個人。
空氣裏安靜的只有宋堯悠長的呼吸聲,翁施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他趴在桌上枕着手臂,肆無忌憚地看着他的宋科長。
昨天晚上宋科長又沒怎麽睡,說西城那邊出了個搶劫案,現場有個腳印取材困難,淩晨三點多向宋堯打電話求助。
翁施去年在另一個地方的分局實習過,這種小案子通常是叫不動專家的。
殺雞焉用牛刀,不是大案要案何必要專家親自出馬?
但宋堯立刻就趕過去了,翁施早上才知道情況,也立即去了西城支援,無意中聽到西城的警員說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無論大事小事,只要有求于宋科長,不管什麽時間什麽天氣,他總是會來親自指導工作。
宋科長,宋科長,和他見過的所有科長都不一樣的宋科長。
都說殺雞焉用牛刀,但在宋堯眼裏,根本沒有什麽雞牛之分。
他所捍衛的,是人民群衆生命財産安全,是一方安寧,是公平正義,而這一切沒有輕重緩急之分,是責任和使命。
翁施唇角不自覺地緩緩上揚。
上周局長給他們三個開了個會,說他們不會全部留在市局,一個月後會根據他們的表現擇優錄用,其餘兩個人可能會被調派到地方分局。
翁施當時就在心裏暗暗想,我要留下來,一定要留下來的。
如果說一開始他是為了尚隊長才選擇報考了新陽市局,那麽現在,他好像找到了真正想要留下來的理由。
宋、堯。
兩個字,十三劃,翁施的手指在桌面上寫了好幾遍,然後安心、沉靜地閉眼睡了過去。
宋科長一定是最好的領導,無論他被調到哪裏,都不會再有第二個宋科長了。
然而,十五分鐘後,翁施準時醒來,看見宋堯正在擠瓶子裏最後僅剩的那一點蜂蜜——
“啊!”他短促地驚呼一聲,“別!”
“怎麽了?”宋堯扭頭,“做噩夢了?”
翁施簡直悲痛欲絕,顫抖地咬住下唇,忍辱負重地搖了搖頭。
“那你叫什麽?”宋堯呼了一口氣。
“我未雨綢缪,”翁施滿臉寫着絕望,“提前給小肥送喪。”
“牛逼的你,”宋堯倒了溫水進杯子,仰頭咕嘟咕嘟就把蜂蜜喝完了,“對了,有陣子沒見到你這蜂蜜了,估計你不需要了,我喝了啊。”
翁施的便秘問題應該已經得到了解決,倒是他自己,最近熬了幾個大夜,挺上火。
翁施欲哭無淚,抽屜上了鎖,沒想到一時疏忽,沒防住宋科長啊!
宋科長一定是最壞的領導,把他的蜂蜜喝的一滴不剩。
“醒醒神,送小肥上路了。”宋堯一揚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