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澳門 送你脫身
老四狠狠教訓了一頓烏雞。
“忘記鎮哥的囑托?”老四問,“和小姐講這些做什麽?”
烏雞是從最底層摸滾打爬上來的,一身的壞毛病,抽煙打架說髒話,他自己只讪讪笑,也不說話,就撓脖子。
“去洗個澡,”老四趕他走,“早些睡,今天我陪小姐。”
烏雞忙不疊擡腿溜,從背後看,就是普普通通地痞流氓,哼着小調,走路時肩膀一邊高一邊低,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四的腿不太方便,他站在外面抽了根煙,夜幕低垂,濃暗月色中的澳門猶如一幅歷史悠久、保存完好的館藏油畫。旁人提到澳門,基本都是一個“賭”字,好像澳門人人都賭,紙醉金迷似的。其實來玩的大部分是外地人,一個本分人,老老實實做工,或者做生意,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多時間沉淪于賭桌上。
賭有什麽好?老四曾豪賭一場,贏的時候身邊簇擁美女如雲,揮金如土,掂一掂鈔票就往空中抛,他自己抽着煙,看那些人蜂擁而上,争先恐後地搶奪。
輸的時候呢?且不說身上錢財都被人薅個精光,莊家嫌他晦氣,要他的命,整條腿打斷——
倘若不是陸廷鎮大發善心,出手相助,老四一雙眼睛,并兩根手指,都得折在其中。
常賭必輸,賭徒們的歸途只有身敗名裂,或遠走他鄉、躲債避人,或一死了之、幹幹淨淨。賭場的贏家永遠都只有莊家,想要平平安安過日子的人,就得遠離這銷金窟。
這些,老四清楚,陸廷鎮更清醒。
思及至此,老四垂首,他狠狠吸了一口香煙,嗆在肺腑中,咳起來。
鎮哥做事向來謹慎,怎麽不知斬草需除根,今日還留章之微在側?
老四抽完整支煙,等風吹淨身上氣味,才推門進。章之微還是剛才的姿态,半坐在沙發上,看上去像是在發呆,不是什麽淑女的坐姿,但老四承認,她長相的确标志,或因幼年颠沛身世,讓她眉眼間天生一股倔強氣,像是不屈的野草,無論春風如何吹拂,勢必不彎腰低頭。
老四走近章之微,她如被獵,槍驚醒的鳥,猛然站起,看清他的臉,又坐下。
“烏雞哥呢?”章之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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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很欣賞她語言上的謙遜,哪怕是背後,對待一些人也是尊稱。
“先去睡了,”老四說,“小姐也早休息。”
章之微點點頭,她站起來,有些慢地開口,叮囑他:“方才陸宅的張媽打來電話,請陸叔叔回來後給她回電。”
老四說:“我會告訴先生。”
章之微點點頭,她擡步走,這裏十分安全,沒有人會傷害她,就算這房間中只有老四和她,其他地方,這個酒店裏面,也有陸廷鎮帶來的人看守。
陸廷鎮是祖父那一代開始發家,起初是尋常平民家的人,但頭腦靈活,贏得獎學金,獲得去殖民精英學校中念書的機會,學校中,遇到某有着英國血統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一心為愛,父母也難以阻止,因此陸家祖父獲得和富家小姐一同去英國進修的機會,返港後,用積攢下來的人脈和靈活的頭腦,再加上岳父岳母的資助,順利地做起了藥物生意。動蕩期間,陸家做跨國貿易,不單單是藥物,還有石油,一些制造業的商品,愈發壯大。至1960年,陸家敏銳察覺到港城人口激增,毅然投資房地産,還有天然氣生意。
代代財富積累到如今,陸廷鎮是第三代,也是陸老板唯一的孩子,如何不招人嫉妒。
生意上的對手,還是早些年敗走的陸老板兄弟?抑或者……
章之微冷靜思考,她洗澡,松開發,陷入沉思。
張媽那句話絕不是空穴來風,陸家的人大約知道她和陸廷鎮不清不楚。在張媽眼中,她就是勾,引陸廷鎮的那個人,罵出那種稱呼大抵是因此。
那……
老卧底。
不用怎麽想,只有阿曼。
章之微父母和大人物毫無牽扯,只是做些活,打零工,賺點辛苦錢而已。從章之微記憶中,阿曼就為陸老板做事,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成為能同乘一車的人。
章之微閉上眼睛,冷意順着腿部蔓延,她蜷縮入被中,睜大眼睛,仍在想張媽說的那句話,不,不單單是這一句,還有很多……
阿曼交的朋友多,他是極講義氣的人,經常請了兄弟一塊兒吃飯,章之微在閣樓上坐在軟墊上寫作業,隔着一層薄薄木板,聽見樓下鬧得沸反盈天。章之微早習慣這些,唯一幾次例外,是阿曼去外面抽煙——大約是聽章之微咳了幾句,阿曼就不允許他的狐朋狗友們在家中抽煙。
“小孩子肺嫩啊,”阿曼說,“我家芝薇年紀小,別傷了她。”
阿曼幾次單獨抽煙,都會和一個面生的男人聊天,那個男人個子高,肩膀瘦削,年紀并不算大,有時候晚上也戴副墨鏡,章之微偶爾能看到他和阿曼交換東西,說些什麽。
……
章之微只以為對方比較特立獨行,就像烏雞喝醉後喜歡唱《帝女花》,像去年死掉的阿松哥,他最喜歡表演翻跟頭。
章之微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小說,她坐起,又慢慢躺下。阿曼會是卧底嗎?陸家生意場上樹敵不少,會是誰?卧底這麽久,是為了什麽……
倘若阿曼真是卧底,那陸家人的态度改觀完全說得通。
那,陸廷鎮也知道?
他是什麽心理,将她留在身邊?
章之微心事重重,她盯着桌上的鐘表看時間,分鐘轉過一整圈,陸廷鎮仍未歸。
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合上眼,更不知對方何時歸,再睜開眼時,側卧,一條腿膝蓋與肩觸,腦袋裏那些糟糕的、亂亂的思緒猶如被打散,陸廷鎮沒有煙酒氣,清清冽冽的幹淨味道,發出猶如剛飲美酒後的輕聲。
章之微記憶被攪亂,她含糊不清:“陸叔叔?”
他應得十分簡潔。
“嗯。”
“您、你什麽時候來的?”
“二十分鐘前。”
真不錯,章之微甚至開始自我安慰,至少他應當是忍過二十分鐘,還知道清潔。
另一件事懸挂在她心頭,她趴于枕,交由對方像拎東西将她拎起。腦袋還是不清醒,可章之微還記得在冷氣入喉時提醒他:“張、張媽說請您——”
陸廷鎮親她脊椎中間的一點。
“我和她說了,”陸廷鎮捂住她眼睛,“別說這些,專心。”
章之微哼一聲,他還是和以前教育她時一樣,做什麽都要專注用心,不能有半點疏漏。只是今時今日,好似蝴蝶振翅綻粉,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堵在胸口,章之微不需要曲意逢迎,只消跟着節奏享受。對方是她第一個真情實意的愛人,章之微迷戀他胳膊上的肌肉線條,迷戀他手背上的青筋,對方額頭沁出的汗水,還有他的眼睛。
章之微看過最漂亮的眼睛就屬于陸廷鎮,她起身,想要去親親他的眼皮,但陸廷鎮卻将她狠狠按下,一聲喟嘆。
章之微沒問他生意談得如何,也不必問,陸廷鎮沒有做不成的事情,春風得意,第二天喚了人過來,給兩人做理療按摩,松動松動筋骨。
不要那些年輕漂亮的,要手藝好的老師傅,陸廷鎮在這裏有常光顧的門面,不過輪到章之微又有些猶豫,她吃不得苦,不喜歡人按得大力,因此請了一位有過十多年按摩經驗的女師傅,給她輕柔地塗一層乳霜,再按她那嬌嬌又倔強的小骨頭。
通體按摩舒爽,再去吃早茶。廣東美食渡江過,還有人争執,究竟是廣州的食物好,還是港城更好?無一定論,但默契的,大家似乎都不會着意提到澳門,其實澳門的食物也不遜色。章之微舒舒服服吃完一餐飯,本定了和陸廷鎮一同逛街,但他卻被人叫走。那人很避諱,說話聲音低,頻頻望向章之微這邊,似乎有些提防。
陸廷鎮聽了,只點頭:“我過去。”
章之微不開心,她叫:“陸叔叔。”
“讓老四和烏雞陪你,”陸廷鎮沒有看她,他在戴手套,看了看不遠處等候的車,“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我晚上便回。”
許是事情來得緊急,他也無暇說什麽安撫的話,闊步離開。章之微自己站在棕榈樹陰影下,咬了咬唇,今天的太陽很好,曬得周圍都是明輝燦爛,她的心情并不妙,垂下眼睛,怔怔瞧着不遠處的路。
有個麗人邊走邊接電話,聲音隐隐約約帶了哭腔:“你為什麽不愛我?究竟要我做什麽,你才肯愛我?你說啊,你說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只要你愛我……”
她聲音很大,步履匆匆,大墨鏡,頭發蓬亂。章之微聽得入迷,直到烏雞叫了一聲小姐,她才驟然回神,游魂乍歸竅體。
烏雞問:“您想去哪兒玩?”
章之微說:“回酒店吧,我累了。”
她興致索然,只覺寥寥無味。
方才那女性哭得撕心裂肺,令章之微覺不可思議,世上怎會有如此傻的人,為了愛當真不顧一切,什麽都不要,丢掉自尊,甚至不惜問出這種話……
走出幾步,章之微才發覺自己丢了一串手鏈,青金石串的,不知何時斷了線,全掉光了。東西并不貴重,章之微也懶得撿,老四卻看重,叫了人一塊兒跪在地上撿,只叫烏雞陪着章之微先回房。
烏雞快走幾步,繞過回廊,他跟在章之微身後,壓低聲音:“芝薇。”
章之微:“怎麽了,烏雞哥?”
“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哥,就按我說的做,”烏雞一改往日神态,他聲音壓得很低,“這幾天在澳門,陸家人沒那麽多。”
章之微幾乎認不得現在的他。
她甚至沒理解:“什麽?”
“我安排人偷偷送你去大陸,”烏雞說,“你快逃,走的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