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離島 下定決心
距離離開澳門還有五天。
剛過去的兩天中,陸廷鎮終于沒有那麽多事情要處理,他陪章之微去逛名品店,吃土葡菜,還有一些東南亞的飲食——章之微父母在馬來西亞生活過一段時間,在港城生下章之微。她雖然沒有當時的記憶,卻也聽母親提起過多次,提起叻沙米粉,滋滋作響的沙嗲雞肉,用米飯和配菜放在椰奶中烹制出的椰漿飯……
澳門有幾家馬來西亞人開設的飲食店,味道做的比港城那幾家東南亞餐廳味道好些。
陸廷鎮心情不錯,叮囑她将來的留學事宜。陽光輝煌,他卷發邊緣有明亮光澤,章之微吃了兩口,聽到陸廷鎮叮囑她到那邊的禁忌事項。
馬來西亞是多民族國家,切勿請穆,斯林飲酒或者吃豬肉,也不要當面提及,這樣很不禮貌;不要請信奉佛教的人吃牛肉,這同樣也是宗教忌諱……
章之微聽他說這些,神思恍惚。
“吉隆坡有不少華人,你過去那邊,我也放心,”陸廷鎮說,“我想再派個人陪着你。”
章之微脫口而出:“烏雞哥?”
“不要他,”陸廷鎮否決,“讓他過去帶你抽煙喝酒打牌?你是去讀書,要找個穩妥的人。”
章之微小聲:“那讓四哥?”
“老四也不行,”陸廷鎮瞧着她笑,“怎麽?一心要我身邊的人?”
章之微說:“小氣鬼,不願意就算了。”
吃過飯,陸廷鎮帶她去逛。澳門不大,除購物外,似乎也無太多的可玩之處。賭場後開着一排典當行,輸到眼紅的賭徒脫去外套,摘下手表,翻遍身體尋找能當的東西,遞過去,接一疊錢,寄希望于“下把翻身”。
再輸,再賣,再賭。
輸到一塌糊塗,去坑蒙拐騙,被騙賣到遠洋去做“豬仔”,被人用棍棒打出,被剁去手指……
章之微牙齒發寒,薄薄金表在她手腕上與佛珠相觸碰,發出細微破碎聲。她何嘗不是賭徒,将自己未來壓于陸廷鎮一念之上,她賭對方會對她心軟,心軟到可以不去計較那些與她無關的陳年往事。
Advertisement
下午太陽曬,章之微吃了一碗姜撞奶,這是廣東小吃,比較講究的廣東甜品鋪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小小一碗不起眼,奶白如蒸蛋羹。章之微慢慢地吃,姜汁新鮮微辣,鮮奶有點豐盈的乳香,她細細品,忍不住擡頭看陸廷鎮。
他在享受街邊惬意陽光,微微眯眼,章之微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瞧見一巍峨漂亮的洋房尖尖紅頂。
一小時後,陸廷鎮攜章之微進了這個漂亮的紅頂房。房屋主人是澳門著名的某現代工業行業中的領軍人物,姓夏,做一些家用電器,開發出的一種燈拿過設計金獎,制造的烹饪機器在歐美也是暢銷。
夏老板在50年代來到澳門,建工業大廈,開工廠,做生意,他賭贏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可惜子嗣不盛,目前只有一個兒子,叫作夏誠明,比章之微大一些,文質俊秀,談吐不俗。
也是夏誠明陪伴兩人參觀夏家的基業,這個美麗的工業大廈,先進的工作站,機床……
巡視過程中,夏誠明瞧見有空房子中亮着燈,都會立刻關掉。某處有滴水聲,他說了句抱歉,凝神細聽,花了五分鐘時間找到那個未關嚴的水龍頭,擰緊。
“這是家父傳承下來的習慣,”夏誠明向兩人解釋,“他教育我們要節約。”
他誠摯地望向章之微,可惜章之微心不在焉,游魂天外。
“很好,”陸廷鎮盛贊,“方才我瞧見辦公室中懸挂的字,’勤儉’,是令尊墨寶?”
夏誠明眼睛一亮:“正是。”
“筆跡遒勁有力,”陸廷鎮笑着說,“頗有名家風采,我想必定是老先生才能有此等筆力。”
章之微撇撇嘴,她剛才也見了那幅畫,寫得可沒有陸老板好,陸廷鎮再練幾年,說不定也能比那懸挂的字更好。
人際交往,果然充滿謊言。
前來陪幾人的,還有一位老傳達,瘦高個,顯然已經工作很久,在夏誠明答不出的時候,他會代為講解,語調有江浙味。
一問,果然祖籍浙江。
幾人在紅尖頂洋房中吃晚餐,擦到發亮的銀質燭臺,一絲不茍的餐桌布。
夏誠明來遲,笑着解釋:“方才門口遇到老朋友,聊天入迷,耽誤了。”
章之微問:“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夏誠明未料及她這樣問,愣了愣,面色如常,笑:“是男性朋友。”
章之微喔一聲,喝了杯茶,陸廷鎮說出去抽煙,章之微心生疑窦,同樣找理由出去。
果不其然,月色下,露臺上,陸廷鎮正等她。
“怎麽今天咄咄逼人?”陸廷鎮仔細打量她,“他哪裏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說:“沒有。”
“誠實些,倘若方才他說路上有虎追,你是否也要問是華南虎還是孟加拉虎?”
章之微問:“澳門有老虎?”
“少說這些,”陸廷鎮望她,“你知他只是借口。”
“……那你也該知我也是借口,”章之微悶聲,“他下午看了我好幾次。”
陸廷鎮擡頭,看天邊明月圓盤。
“胡鬧,”陸廷鎮大手蓋在她頭發上,着意點醒她,“你想到哪裏去?你以為我會将你送給他?”
章之微睜大眼睛望他:“電視劇都這樣演。”
陸廷鎮皺眉:“我不喜做綠頭王八。”
“回去吃飯,”陸廷鎮大手落她肩,“禮貌些,以後去了馬來西亞讀書,你對同學也這樣咄咄逼人?”
一場危機暫且落下帷幕,章之微重新回餐廳。夏誠明仍舊瞧她,幾次問她學業,他們的公司在馬來西亞有分銷,夏誠明常常過去,也略懂那邊風土人情,給出她不少建議。
今晚的重頭戲在一位貌美小姐登場後。
她是夏老板的親侄女,繼承了商人的能言善辯,剛落座,就笑着自稱是陸廷鎮的頭號崇拜者,又借紙筆讓他簽名。
陸廷鎮委婉推辭:“我書法不精,不如夏老板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夏老板寫的’勤奮’二字……”
夏老板眼前一亮:“你看過了?”
陸廷鎮笑着說是,不動聲色轉移話題。
夏小姐仍舊不肯放棄,柔順開口:“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陸叔叔寫不了,”章之微說,“他被老虎咬過手腕。”
夏小姐驚訝:“什麽老虎?”
章之微:“華南虎。”
夏小姐狐疑:“港城還有華南虎?我怎不知?”
“微微年紀小,”陸廷鎮笑着說,“她貪吃,大約是下午吃多酒釀,有些醉了,說這些話。”
夏老板忙說沒有沒有,誇之微聰慧可愛,不愧是陸廷鎮教養出來的好侄女……
晚餐結束,陸廷鎮最終也未給夏小姐簽名,而章之微也沒讨到好處。陸廷鎮讓車往海邊開,他要找清淨地和章之微好好談談。
下車後,陸廷鎮問她:“知不知道今晚做錯什麽?”
章之微:“我沒錯。”
陸廷鎮一言不發,只是看她,海風微鹹,吹來腥味,章之微不喜歡這味道,她也冷,卻也倔強仰臉。
“我以為我這幾年能教好你,”陸廷鎮說,“怎麽脾氣還是這樣倔。”
章之微鼻子一酸。
她說:“天生的。”
“晚上和你說的那些,全當耳旁風。你想想,那些話該不該說?”
“該。”
陸廷鎮沉默半晌,他望着海面:“哪裏來這麽大的氣性。”
章之微說:“她都那樣說了。”
“虛情假意也是和平共處的要領,”陸廷鎮說,“借口是下臺階的梯子,旁人說了借口,你就該沿着下了算數,而不是不依不饒,打破砂鍋問到底。”
虛情假意。
陸廷鎮擅長這個,章之微見他對旁人如此,那對她呢?同樣只是逢場作戲?
她心裏不痛快,烏雞說的那些話,全在這時候壓住她。
章之微盯着他的臉,提高聲音,問:“那陸叔叔和我說,等我學成歸來就同我結婚,也是虛情假意?你料定我在讀書時會移情別戀,還是料定我讀完書後不肯和你結婚?這只是你的權宜之計?你為何不和陸老板陸太太直接說?你究竟是怕叔侄一場、說出去不好聽,還是完全未下定決心要娶我?”
陸廷鎮垂眼看他,他仍舊很鎮定:“怎麽忽然跳到這個話題?”
章之微唇發抖:“我想知道你說這些話是否真心——”
陸廷鎮打斷她:“我可曾騙過你?”
“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章之微對他說,“你明知。”
陸廷鎮面色不變,雙手壓在她肩膀上,安撫她。
“去睡覺吧,”陸廷鎮說,“我原諒你今日的任性,明天不一定。”
他說話語調不高,很平和,從容。
章之微狠狠抹眼睛,她什麽都沒說,只是跑出去。
澳門很小,縱使填海也大不到哪裏去,章之微悶頭跑,沒聽見陸廷鎮叫她。
章之微也知他脾性,當街追人這種事……又怎是陸先生會作出的蠢事。
他果真未追來。
只有章之微一人沿路跑了半截,她心中發寒,為得是陸廷鎮的理智。
他理智得像不具備愛人的能力。
章之微久不運動,跑出幾步就腿酸腰痛,她停下腳步,大口喘氣,耳側聽腳步聲響,終于,有人伸手到她面前,遞了幹淨紙巾。
章之微擡頭,看到烏雞。
他無言與章之微對視。
章之微拿過紙巾,擦擦眼睛。烏雞什麽都沒說。今夜風不暖,明月略寒。
“烏雞哥,”章之微捏着紙巾,她其實沒多少眼淚,紙巾擦得眼睛發痛,好像這絲痛感将理智也牽回,她輕聲問,“你打算怎麽帶我去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