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遲到 溜出掌心
陸廷鎮做了一個舊時夢。
他夢到章之微剛到家的那幾日。這個長于市井中的女孩,不愛說話,也不和傭人交流。陸老板和陸太太親切與她聊天,她也只是怯怯懦懦回應,語調容态皆不安,像怕觸碰什麽忌諱。
這孩子早慧,知自己寄人籬下,早早學會隐藏性格。
飯不多吃,水也不多喝,張媽瞧她可憐,一顆心都要軟化,忍不住端點心給她,是烤好的精致蛋糕,白色骨碟旁側放着銀質的刀叉。
章之微怔怔地瞧着蛋糕,陸廷鎮分明瞧見她在吞咽口水,她卻只說謝謝,也不吃。
張媽以為她不愛吃,打算端走,被陸廷鎮叫住:“等下。”
陸廷鎮瞧見端倪,向張媽要了一份,就在章之微同張桌前,泰然自若進食。
在他吃東西時,章之微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動作,有樣學樣地拿起刀叉,遲疑着下刀下叉,規規矩矩地模仿着他。
瞧,誰說她愚鈍?
陸老板和陸太太只有陸廷鎮一個孩子,陸廷鎮沒有兄弟姐妹,對這個懂禮貌的家夥頗多照拂。接她回來的第一周,章之微聽陸老板的話,就開始叫他“陸叔叔”,依賴地望着他。
小時候,陸叔叔這個稱謂是崇敬;
長大後,再叫陸叔叔就成了調,情。
……
陸廷鎮睜開眼睛。
他在車上。
澳門是一個具備獨特溫情的美麗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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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像港城那般有着豪華富貴氣,更不像其他國際化城市,澳門沒有那麽多高聳入雲的摩天建築群,但卻有許多獨特的文化融合建築。街街巷巷,融中西特點為一體,大抵是戰争的火從未燒到這裏,許多文物性質的建築都得到了完整保留。
早晨,陸廷鎮離開時,看到章之微已經醒了,陸廷鎮去吻她,她也拒絕,別過臉,不肯與他親密。她這幾天表現反常,之前從不會這樣追問到底,近幾日卻頻頻出格。
如何選擇,全看她,陸廷鎮不會幹涉。
思及此,陸廷鎮擡手,問:“老四幾時讓人過來的?”
那人說:“半小時前。”
半小時。
陸廷鎮擡手,看時間。
車窗外是極具澳門特色的建築群,粉紅間白,不遠處是一排水綠房屋,清新雅致,還有些杏黃色的宅院……醒目和諧,卻入不得陸廷鎮眼,他心中隐隐約約有異火,按耐住,問:“和夏誠明約了幾時?”
司機看時間,如實回答:“五點鐘。”
陸廷鎮應了一聲。
澳門并不大,二十多平方公裏的土地,居住着近四十萬人口,大部分居民都在才七平方公裏的澳門半島上。從車窗往外望,車輛光澤耀眼,這裏車輛價格不高,十幾萬澳門元就能買一輛。
陸廷鎮低頭,看自己手腕,整潔筆挺的襯衫袖下,印着一個鮮紅分明的齒痕,足以見對方下口時有多憤怒。
他重新看向窗外,外面陽光輝煌,玻璃幹淨,這是個适合拍電影的地方,天然的外景。
光明如斯,他只瞧見一片陰翳。
章之微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小時候住狹窄擁擠的房間,洗澡要排隊,還要防止一些偷窺的“金魚佬”。港城地窄人密,房屋顯得如此珍貴,珍貴到晚上三人擠同一張床,樓間距小,陽光也金貴,曬衣服的繩子橫橫斜斜地牽過去,曬得如同萬國旗幟。
回南天時候房間牆壁猶如水簾洞,潮濕到肌膚上要長濕疹,紅紅一片,又癢又難受,起一層細密小水泡,抓破會痛,不抓則癢,熱辣辣的癢,需要抹清涼油,才能好一些。
後來被阿曼認領,章之微終于擁有獨立的生活空間,也不必羨慕其他小朋友有甜餅吃。
她一個孩子,無父無母,能有這些已是萬幸,也不會奢求更多。再往後,章之微被陸廷鎮細心教導,漸漸地養得細皮嫩肉,不用遭受濕疹的痛苦,也不必擔心會有小蟲子大蟑螂,卻也能吃苦。
在黑暗潮濕、有小蟲子爬的貨廂中坐了半小時,貨車上的人才将她們放下。
他們不敢擔責,将人和水果箱一同卸下,匆匆離開,連水也未喝。
烏雞比章之微想象中要細心,衣服準備得很齊全,就是普通的确良襯衫,上衣和褲子都是松松垮垮,沒有什麽裁剪,還有一頂草帽,穿出去絕對不惹眼。
還有大陸上賣菜阿婆常穿的衣服,等順利過關,就套在外面,幹淨又樸素,不必擔心會被人瞧見。
章之微摸了摸自己柔順的頭發,沉思良久,咬牙,轉臉看向烏雞:“把我頭發剪掉吧。”
烏雞猶豫:“芝薇,其實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
“剪掉,”章之微下定決心,她說,“我早就想剪短發。”
她自己執意要剪,烏雞也沒有辦法。
雖覺可惜,烏雞仍舊持剪刀,衡量許久,仍舊毅然從她後頸處對烏黑秀發下手,咔擦咔擦,剪刀用來修建植物枝條,鈍而鏽,烏雞也不是專業造型師,幾剪刀下去,章之微閉上眼睛,只覺頭部一輕,三千煩惱絲自此遠離她身。
只是兩人并未成功離開,有人回來,給烏雞帶來消息,關口那邊好像起了流,血沖,突,如今還不确定原因,警察和記者都已經匆匆趕過去,現在亂糟糟地一團,很難說陸家人沒有參與其中……事發突然,他們建議還是住一晚,明日淩晨早早過去,守着時間再過關,更穩妥。
總比現在不知情況自投羅網要好許多。
章之微沒有異議。
她沒有太多社會經驗,出逃計劃全由烏雞一手策劃,事已至此,除離開外再無其他出路。
店老板煮了熱水,而烏雞也終于和她講起,當年他和阿曼的情誼。
烏雞和阿曼一起被楊家選中,送到陸家做卧底。同時送來那麽多兄弟,幾年後,真正活着、且往上爬的只剩烏雞和阿曼,烏雞的腿腳不利索,陰雨天會痛,因他替阿曼擋過一刀,砍在骨頭上,痛楚深入骨髓。
底層人往上爬,哪裏有書上、影視裏那麽容易,富貴險中求,多得是人前顯貴人後受罪,更多的是還未出頭得見光明,已經死在路途之中。
卧底之間除了極個別的一些,比如烏雞阿曼他們這批,其他人的身份信息全是保密,烏雞也不知陸家如今還有多少卧底,只在前幾個月聽說陸廷鎮親自料理、清算,烏雞才開始慌張不安。
哪怕他已經幾年不做了,曾經底子在那裏,就連已死的阿曼都能被翻出來,更何況年少時不知輕重的烏雞。
“阿曼哥死後,”烏雞說,“我就和楊家那邊斷了聯絡,這麽多年,我再沒出賣過鎮哥。”
章之微輕聲問:“當初阿曼為什麽要替陸老板擋槍?”
“阿曼反水,”烏雞定定望着章之微,“從貨船那件事後,阿曼再沒有給楊家遞過信息情報。”
陸老板體恤下屬,阿曼都看在眼中,記在心上。
阿曼江湖義氣重,決定再不做二五仔,一心一意跟随陸老板。他做事缜密,為絕後患,私下中将接頭者一并解決,洗白上岸,只想着跟随陸老板好好做事,然後将芝薇養大,讓她好好讀書,找工作。
金盆洗手第二個月,阿曼替陸老板擋槍,重傷身亡。
世事無常。
兩人暫時歇息在這個擁擠窄小的水果店中,章之微不愛吃榴蓮之類的熱帶水果,這些東西,還有菠蘿蜜熟透、放壞後的味道很怪,又濃又沖,聞到就讓人頭腦發暈。章之微現在就坐在放着一些賣相不好的水果箱旁邊,神色恍惚。
并不是因為味道,而是因為其他,她總有些心神不寧,強迫自己定神,去慢慢思考其中緣由。
烏雞問她:“想吃些什麽?我讓人去買。”
章之微說:“什麽都行。”
這樣說着,她又叫住他:“烏雞哥。”
烏雞停下腳步,看她。
“謝謝你,”章之微說,“真的,謝謝你。”
烏雞笑笑,走出房間。
紅色尖頂洋房中,陸廷鎮和夏誠明對坐飲食,聽到隔壁的電話響了。
有專門負責接電話的人,用禮貌的語調和對方對話。
片刻後。
傭人走來,恭敬地告訴陸廷鎮:“陸先生,您的電話。”
陸廷鎮放下筷子,用雪白的餐巾擦擦手,起身前往。
電話是老四打來的,他簡單地告訴陸廷鎮:“小姐跟烏雞走了。”
陸廷鎮捏着話筒,他平靜問:“她帶了多少東西?”
“一個包,東西不多,可能就幾件衣服。我去小姐房間看了,大部分都還在。”
“帶錢了嗎?”
“應該帶了,我沒看到錢包。”
“我給她的高跟鞋,”陸廷鎮問,“還有裙子,在嗎?”
“稍等。”
過了一陣,老四說:“都還在。”
他送給她的這些東西。
她都沒帶走。
陸廷鎮按着眉心,無名火慢慢蔓延開:“還跟着?”
老四:“嗯,他們現在在水果店,和您說的一樣,聽到關口出事,他們沒往外走。”
陸廷鎮說:“盯緊點。”
老四試探着問:“那現在要不要去——”
“不用,”陸廷鎮打斷他,“讓她多嘗點苦頭也好,不必管,只盯着。”
頓了頓,他又說:“倘若她們硬闖,也別強攔,不要傷了人。”
老四一口答應,陸廷鎮放下話筒。
簾幕後是透明的落地窗,外面栽種許多鶴望蘭,現在不是花開季節,只有大而長的葉子,葉子頂端尖尖,被風吹到左搖右晃,連帶着陰影也搖擺不停。
章之微就愛植物,也喜歡鶴望蘭,她喜歡這植物的名字,同陸廷鎮辯駁,說有韻律之美。
陸廷鎮買給她的房子中,也種滿郁郁綠植,大盆小盆,陽臺房間,左右她不養貓,養一室植物也無大礙。不過鶴望蘭不适合栽種在花盆中,狹窄的盆容不下茂盛植物,章之微又想養,陸廷鎮就出了些小錢,讓負責房子園藝的人重新将這一帶房子綠植全部整修,全部種上鶴望蘭,供她觀賞。
陸廷鎮最不缺的就是錢。
偏生章之微年少輕狂,對金錢毫無概念,世上竟有這樣貪心的人,錦衣玉食,鐘鼓馔玉,她都有,都不看重,要追求一個虛無缥缈的承諾。
陸廷鎮手置于身側,容色冷峻。
跑?她能跑到天涯海角?還是自覺能翻過他五指山?
陸廷鎮已料得她要走,偏偏,從老四口中确認之後,仍舊有些薄怒,這比當初知道烏雞是反骨仔後更讓他不悅。
回到餐廳中,陸廷鎮面無異色,繼續同夏誠明吃飯飲酒,謝他在關口幫自己解決幾個小喽啰。
夏誠明斯斯文文,忙說不必介懷。
有些人不喜外出,也極少應酬,更愛獨居,不和旁人打交道;而有些人喜愛社交,每次設宴款待,必定高朋滿座,平日裏家中也總有一桌麻将要搓。夏誠明就是後者,他父親與陸廷鎮合作,他自己也熱情款待陸廷鎮,談及日後銷售和渠道,分利。夏老板日薄西山,夏誠明遲早有上任接手一日。他頭腦靈活,自知要和陸廷鎮交好,因此格外殷勤招待。
不知不覺,話題轉到章之微身上。
“我聽說,”夏誠明說,“章小姐申請了馬來亞大學——”
啪啦。
話沒說完,陸廷鎮手中酒杯跌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杯中原還有一半紅酒,此時此刻也傾撒在地板之上,漾出一副世界地圖,玻璃碎片和紅酒汁液傾撒陸廷鎮褲腳,就連夏誠明也未能幸免。
夏誠明一時未反應過來,呆怔片刻,聽陸廷鎮開口:“抱歉,沒拿穩。”
“……沒事沒事,”夏誠明問,“您需要換衣服嗎?我這邊……”
他意識到不對勁,立刻聰明轉移話題,不再提章之微的事情,朗聲叫傭人來處理這殘局。
傭人跪在地上,用厚厚的毛巾擦拭、吸附着地板上四處滾落的紅酒漬。
陸廷鎮褲腳上也沾了一點紅酒漬,杯子碎片在地板上留下閃閃眼淚般痕跡,陸廷鎮瞧着,恍然間想起破開章之微時,從她唇上嘗到的血腥味道,還有她戰栗卻忍下的淚花。
熒熒如星。
陸廷鎮示意身側人過來,低聲說:“我記得你抽煙。”
“是的,鎮哥,但是——”
“給我一根。”
陸廷鎮去供客人抽煙的地方,夏誠明得知他竟要抽煙,愣了許久:“我這裏有一些雪茄,是從英國買的……”
“不用,”陸廷鎮微笑回拒,“我就試試。”
他在外習慣了,酒一定只喝眼皮子底下開封的,至于煙……防止裏面摻什麽東西,陸廷鎮還是只接受親信的。
陸廷鎮含着煙,自己點燃,他第一次抽,姿态倒也不生澀。
煙葉在火焰的炙烤下有些特殊的香氣,陸廷鎮眯上眼睛,慢慢吸了一口,緩緩入肺腑,味道倒是不怎麽令人生厭,只是煙火缭繞,陸廷鎮含着煙,安靜地做了一陣,煙霧中,他的眉眼都浸在其中。
隔着煙霧,陸廷鎮望見一東西,咪了眯眼。
牆上挂了一副照片,是夏老板年輕時拍攝的,背後是媽閣廟。這個有着五百多年的建築被保存的很好,澳門中文物性建築比比皆是,有着四百多年歷史的聖母玫瑰堂,聖地亞哥炮臺,風信堂,大三巴……
兩人到達澳門的第一日,章之微就要去看媽閣廟。
澳門之名源于《澳門紀略》,“其曰澳門,則以南面有四山離立,海水縱橫成十字,曰十字門……番人停泊以灣,灣之即名澳,故合稱’澳門’。”
在許多鬼佬口中,它是MACAU,馬交。
16世紀初,上岸的葡萄牙人看到媽閣廟,将整個澳門稱為MACAU,後來帶去歐洲,歐洲人也只知馬交,不知澳門。
章之微上學期和一鬼佬起沖突,就是因為澳門的名字。?也正因此,她對澳門這個名字耿耿于懷,一定要稱呼它為澳門,而不是什麽馬交。
煙在肺中重重嗆了一口,陸廷鎮冷不丁想起在媽閣廟前,章之微一定要他配合拍照。
那天她笑得很開心。
一支煙沒抽完,陸廷鎮将煙放在煙灰缸中碾滅。煙灰弄髒他手指,将指尖在薄布上用力一擦,陸廷鎮起身,朗聲叫:“讓司機過來,我要接人。”
夜幕低垂,晚間澳門繁嚣未減,陸廷鎮開了車窗,他褲腳上,那一片紅酒濕痕猶在,透着薄薄涼意,風吹冷意更深。窗外星幕燈火相連,賭場晝夜不眠。
陸廷鎮的目的地不是那些繁華之地。
車子進不去狹窄的小巷,陸廷鎮吩咐人将車停在巷口,他孤身下車,只帶了兩個左膀右臂,老四早就在巷子口守住了,聽到動靜,向陸廷鎮點頭:“守好了,确認沒有人離開。”
陸廷鎮點頭,脫下手套,丢給老四:“辛苦了。”
晚風吹過褲腳,微冷漸寒,這地方就是又窄又亂,地上有明晃晃一灘積水,晾曬着一些衣服,雜七雜八地豎着竹竿,亂糟糟燈牌,還能聽到男男女女調笑聲。陸廷鎮緊繃一張臉,踩扁一枚煙頭,窄巷長屋,他的目的地在深處。
陸廷鎮敲開水果店老板的門,對方睡眼惺忪,顯然剛起床,見到他,一張臉吓到煞白:“你……你……你……”
陸廷鎮旁側人舉起槍,陸廷鎮平靜地問:“微微呢?讓她出來。”
水果店老板穿着寬松的睡衣,汗衫長褲,汗漬發黃,衣角處還有幾個破洞,他手忙腳亂地提着寬松的衣服,戰戰兢兢告訴陸廷鎮:“……您是說一個長頭發、大眼睛、這麽高——”
他結結巴巴比劃出一個高度,煞白的臉頰慢慢漲紅:“穿紅裙子的女學生?她來我這裏,換了衣服就走了,壓根沒留下……”
走了。
陸廷鎮皺緊眉頭。
“我……我不敢騙您,”水果店老板快要哭了,磕磕巴巴,“怎……怎麽說?啊?您姓陸,是嗎?臨走前,那位小姐托我将東西轉交給您……”
黑黢黢洞口下,寬松衣服的老板慌裏慌張地翻東西,終于找到,忙不疊碰過來給人看。
盛在透明塑料袋中的是章之微早晨穿的東西,陸廷鎮為她買的衣服,鞋子,甚至于貼身衣物,這些猶帶着她體香的東西整整齊齊地疊好,最上面放着一簇黑色長發,整齊剪下。
陸廷鎮瞳孔收緊。
那是章之微的頭發,尚帶有香氣,如陽光下盛開的白色花朵,只是已經失去主體供養,終會慢慢凋謝。
還有一封信,薄薄一張。
陸廷鎮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字。
「你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