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微光蛛絲馬跡
第25章 微光 蛛絲馬跡
陸廷鎮抵達出事地點時, 距離章之微失蹤已經過去三天。
仍舊沒有任何消息,只打撈上一些破碎的裝備,有着血跡的布料, 海水茫茫, 如何能成功打撈上一個人。陸廷鎮幾日不曾安眠,閉眼就是微微在游泳池中恣意游蕩的身影。
他不信微微已死。
沒有屍體, 這些破碎的東西什麽都不能證明。
陸廷鎮只信任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
悲恸過後,他愈發清醒。即使難以入睡,陸廷鎮思維出奇得冷靜——冷靜到即使現在有人用刀捅他,大腦也會抛棄痛感繼續思考。
明明是潇灑清高胸有大志的人, 接連三日遍尋無果, 陸廷鎮胡茬都冒出,他無心打理自己, 只讓人細細審問負責浮潛項目的所有人員。事情發生突然, 陸廷鎮派去的那幾個人面有慚色, 欲言又止。
陸廷鎮擡手,示意阿蘭處理這些人。
他不會對他們發火, 沒必要。
阿蘭心領神會,準備離開前,又被陸廷鎮叫住:“等等。”
“留着命, 還有用,”陸廷鎮說, “給你半小時時間, 好好審審, 審清楚,從之微來到吉隆坡後,她都和多少人接觸過, 打過幾次電話,單獨見過誰……都問清楚,一個也不能錯過。”
阿蘭停下腳步,他躬身:“好。”
燈光昏黃,并不算明亮,夜晚海風如慘聲哀嚎,陸廷鎮坐在木椅上,明燈下,他卷發濃密,投下輕微陰影。
陸廷鎮側身,問旁邊的老四:“現在幾點?”
“已經八點了啊……”換上幹淨衣服的章之微望着窗外,她擦着濕漉漉的頭發,輕輕嘆息,“原來已經這麽晚了。”
Advertisement
窗外夜幕降臨,熱帶國家的太陽,就連落下的也要比港城的時間晚。現在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她現如今不在吉隆坡,也不在邦咯島,而是柔佛——馬來西亞人口最多的一個洲。
她現如今住在一家普通的酒店中,三層,房間不大,衛生間和走廊都有些陰冷、破舊,不過客房條件還可以,牆上刷着乳白色的塗料,有明黃色的畫作來裝飾,地上鋪設有锃亮的木地板,工作人員也友善。
那位欠下巨額賭,博款項的教練已經順利地帶着錢財離開,他一身爛帳,自然樂意接受“死亡”和豐厚酬金,逃之夭夭。
章之微則留在新山,這個和新加坡接壤的邊境城市,混亂,平民化,風景如畫的島嶼,東南亞風情的野生叢林……這些對于章之微而言,都是新鮮感十足、熱情的。
只是章之微如今不敢輕舉妄動,一舉一動仍需小心謹慎。
章之微先通過酒店的電話和夏誠明聯系上,對方如今正在吉隆坡,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會在後天趕到這裏,将一些新的身份證明交給她。
這些東西,大部分是夏誠明聯系人做——背後是陸老板出錢。
擁有權利之人,最擔憂不過大權旁落,子嗣凋零。陸老板迫切地想要一個繼承者,無論是之前的那兩個“儀”,還是其他女性,他只想要一個漂亮、性格溫順、沒有什麽腦子的人來做陸廷鎮的妻子,早日生下下一任繼承者。
章之微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陸老板不在乎孩子出身如何,但絕不能有一個二五仔的養父,更不能是自己家養出來的孩子,說出去□□理規矩。
養育這麽多年,就算是個貓兒狗兒,也能養出感情,也正是因夏誠明拿了陸老板慣常戴的一串菩提珠來,才讓章之微願意相信夏誠明這個計劃。
為了保證她的安全,知道她去哪裏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無人知她行蹤。因此,夏誠明只讓人将她送到新山,讓她自己先找地方暫住,等夏誠明得閑,再立刻來新山給她送身份證明和其他必要的東西,好讓她用另外一個身份生活下去。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章之微慢慢地吃掉了一整份咖喱叻沙,送她來的人笑着告訴她,在新山的街頭,就能吃到全馬來西亞最好的海鮮。新山的華人數量很多,但章之微還是不想獨身在街頭閑逛,這裏有一些華人幫派,也有一些非法入境的印尼人……對于一個年輕女性來說,這些的确都是不安全的因素。
她沒有出酒店,頂多在窗邊往外看一看。深海中逃離和潛行讓章之微胸口莫名發悶,好在這種症狀持續的時間不算久,不會影響她的自由活動。
今天下午的天氣很好,推開窗子能夠聞到下面飄上來、油炸食物的香氣,章之微險些出去散散步,只是送來的報紙打消了她的念頭。她看到有位妙齡少女在黑暗小巷中被搶走錢財,包括身體,奄奄一息地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
章之微猶豫片刻,決定繼續縮回房間。
臨睡前,她給夏誠明打去電話,不知為何,無人接聽。
……大概在忙,章之微想,等明日清晨重新給他打一次。
她想去洗澡,習慣性地做出摘手腕上砗磲佛珠的姿勢,摸一個空,才想起,原來佛珠被她脫在潛水之前。
習慣難以改變,畢竟是戴了這麽久的東西。
章之微低頭,又想起那串砗磲佛珠。
108顆砗磲,粒粒都是精品,溫潤有光,放在鼻下嗅,仍舊能聞到若有似無的淡淡幽香,像陽光下玻璃花瓶中盛開的大白花。
這是陸廷鎮送給章之微的香水,她一直在用。
陸廷鎮握着砗磲佛珠,低頭,纏在自己手上。
寺中大師說他有事業運,于姻緣子嗣上卻是單薄。将來要擁萬貫家産、權勢滔天,卻終将孤家寡人,身居高處,不勝清寒。
大師要他出紅塵外,皈依佛。陸廷鎮欲壑難填,怎肯聽從。臨走前,大師送他砗磲佛珠,說定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瞧,微微日日佩戴,唯獨潛水時摘下,抛擲一旁。
陸廷鎮撫摸着佛珠,三日來,他沒有見到之微屍體,就不肯信她出意外。方才那四人戰戰兢兢,跪在陸廷鎮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說出,陸廷鎮微微眯眼,問:“你們說,曾經看到微微在校園中和夏誠明說話?”
戴上砗磲佛珠,他屈起手指,用指關節叩了一下桌子,凝神片刻,招手:“老四,大豹。”
“你們倆,一個人去查和微微一塊兒失蹤的那個潛水教練,另一個,去查夏誠明來馬來西亞後的行程,時間,次數。”
“還有,”陸廷鎮一字一頓,“重點看,這兩人有沒有什麽聯系,尤其是錢財方面。”
說完後,陸廷鎮站起來,他神智清明,但久久未入眠的身體有些受不住,身體稍稍一晃,大掌壓在桌上,他穩住身形,冷靜地看着這些人:“我不想再從你們口中聽到廢話,都出去。”
一直守在陸廷鎮旁邊的烏雞終于上前,他低聲說:“鎮哥,您去休息吧,這邊有我們。”
陸廷鎮看着烏雞的臉:“從印尼非法入境的人越來越多,一個獨身的漂亮女孩有多危險,你應該比我明白。”
烏雞說:“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回小姐。”
陸廷鎮閉眼,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慢慢呼吸。
整個房子,只有他和烏雞還相信,章之微應該還活着。
她那麽愛美,那麽聰明,不該孤單地在海中沉睡。
夜色沉沉,好似一張廣闊無垠的黑色木盒,将世間萬物攏在其中。直到淩晨,盒子才被人打開,微光從縫隙中争先恐後、掙紮着湧入。
天亮了。
章之微從木盒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金條,細心地封在鞋子上。
她現如今有不少錢,都是現金,還有些是金條。無論在什麽時候,黃金都是硬通貨。
這些東西都是陸老板托夏誠明轉交給她,畢竟生活一場,只當全了一份情誼。章之微自是感激不盡,也明白陸老板的意思。
他是想讓章之微遠遠地走,最好永遠不要再回港城,也不要再回大陸。
下午,章之微重新給夏誠明打去電話,安靜等待。
鈴聲響了。
白牆搭配着明亮的綠色沙發,鼻青臉腫的夏誠明正躬身為陸廷鎮倒茶,蜷曲的茶芽在沸水中被沖泡到慢慢伸展,夏誠明說:“鎮哥,您冷靜,我真不知道之微小姐出事……您大可去問一問花玉瓊,我和她說過一次,想要等之微小姐休息時登門拜訪。”
陸廷鎮起身,一腳踹到夏誠明肚子上,冷冷看他:“你怎麽解釋上個月那筆用途不明的錢?難不成它自己長腿飛了?”
夏誠明文弱書生,哪裏是陸廷鎮的對手,一腳險些掉半條命。他捂住小腹,吸着冷氣,眉毛緊皺,痛苦出聲:“鎮哥,其實我偷偷養了一個妞,是馬來人,你也知道,我阿爸不可能讓我娶——”
傭人小步跑進來,被眼前景象吓到了,卻還是低頭說:“先生,電話找您。”
夏誠明額頭落下冷汗,他用手扶着旁側的沙發,借力站起,而陸廷鎮已經先他一步,大踏步往電話前走。
話筒還在傭人手中,陸廷鎮搶過話筒,他沒說話,屏住呼吸,安靜地等對方出聲。
五秒後,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聲,略帶沙啞,是那種抽煙抽壞了的煙嗓,講着一連串話,語速飛快,是馬來文。
夏誠明已經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他還在解釋:“——那個馬來女人懷了我的孩子,我得給她錢,讓她好好地生下來——鎮哥。”
陸廷鎮一言不發,将話筒遞給他,面色沉沉:“馬來女人。”
他沒有聽夏誠明和這個馬來女人的談話,也不欲與他多交談,拂袖而出。夏誠明講了幾句馬來文就結束通話,他倒是很想和陸廷鎮解釋清楚,極力挽留——
陸廷鎮都沒聽,他走下樓,離開夏誠明的房子,一直到坐上車,他都抿着唇,伸手按着太陽穴,一言不發。
坐在前面的老四問:“先生,去哪裏?”
“先回微微住的房子,”陸廷鎮說,“然後找個人,要懂中文和馬來文。”
老四說:“好。”
“然後,”陸廷鎮放下手,他望着車窗外夏誠明的房子,“想辦法查查,剛剛那通電話,是從什麽地方打過來的。”
陽光大好。
無論是吉隆坡,還是新山,一色晴空。
酒店中。
章之微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接聽電話。從清晨起,她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跳到心神不寧,直覺告訴她似乎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
于是她遵循了預感,将聽筒和一筆錢同時交給那個負責管理電話的馬來女人。
這種不詳的預感讓章之微想要換個酒店,不,最好是換個地方,去新山附近的城市。她上樓收拾自己的行李箱,結賬,在準備離開的時候,侍應生遞過來一個意見反饋簿,希望她能留下寶貴的建議。
章之微用左手寫得,用了英文,在右下角,習慣性地簽上名字。
Claire。
對方贊嘆:“是個好名字呢,女士。”
章之微望着自己習慣寫就的英文名發呆,聞言,微微一愣,笑着問:“為什麽這麽說?它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我的小妹妹就叫Claire,”侍應生笑着說,“它代表着聰慧,溫和、快樂——是您的長輩為您取的嗎?”
“是我叔叔,”章之微再度确認,“這個名字,是聰明的意思嗎?”
那個人點頭,笑着說:“是的,女士,您的叔叔一定希望您成為一個聰慧、快樂的女性。”
Claire。
聰明的。
陸廷鎮說。
「我喜歡聰明的。」
章之微低頭,手握着鋼筆,将剛才寫下的Claire劃掉,重新提筆,寫下新的名字。
墨水順着鈍鈍筆尖流下,白紙印深痕。
Hann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