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鮮花滿樓

處在這滿樓春花之中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公子雙手撫琴,優美的樂曲從一弦一柱間流瀉出來。雖是撫琴,公子卻不在看琴,而是将眼神放向花叢中。但是他也沒有看花,不看花,只因他看不見——他是個瞎子,七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這鮮花的盛開,但是他卻無時無刻不和鮮花在一起,聆聽它們的成長。

昨夜春雨霏霏,今日晴空朗朗,雨和光滋潤了楊花早開,和風徐來,雪白的楊花花瓣如雪一樣飛穿過樓閣,飛進公子的懷裏又灑然飄去。花瓣短暫的觸碰又旋即離開,每天如此,每年如此。

白衣公子只是淺笑花瓣的這點捉弄。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卻能從蜂蝶的揮翅聲中知道每一株花的長勢。他雖然看不見,卻看到的比任何明眼人都要多。

一曲人人傳頌的《笑傲江湖》彈奏完畢,白衣公子收起了七弦琴。就在他準備起身回屋時,一個踉跄的腳步聲打擾了安寧的春光。

白衣公子吃驚地回首,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他的背後,驀然停下。

身後的女子淡淡開口,聲音如水一般清澈,帶着莫名的傷懷之意,問道:“請問閣下彈奏的是什麽曲子?”

白衣男子不覺得這個忽然闖入的女子突兀,照樣溫和地回複道:“這是《笑傲江湖》之曲。”

“笑傲江湖?”女子重複幾遍,腦海中出現一些片段:深深潭水之上,天光雲影共徘徊,有兩位男子在明媚的天光之下撫琴吹簫,周圍水清石淺,他們奏的就是這首笑傲江湖之曲。忽然畫面一轉,黑夜冷雨凄凄,她立在兩座簡陋的墳墓前,那裏是荒郊野外,并無人煙,可憐這兩人就此草草歸于黃土!

不知為何,她的耳畔響起了其中一人的聲音:“東方教主。”

東方教主?這是她嗎?

白衣男子道:“姑娘,在下回答了你的問題,你可不可以也回答我的問題?”

她淡漠開口道:“什麽問題?”

白衣男子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她想了想,說道:“我姓東,單名一個方字。”

“原來是東方姑娘,幸會,在下姓花,名滿樓。”男子溫和地笑道。

東方問道:“你怎麽會這首曲子?”她剛說完,忽然覺得頭重腳輕,一個不穩,就倒了下去。

她沒有跌倒在地,而是跌入一個意想不到的懷抱當中。

花滿樓一只手扶住她,她就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距離如此近,男子身上的花香萦繞就在她的鼻翼,暖香淡淡的,像是藏香一般寧靜悠遠。他的聲音如春水一般溫和,帶着關切之意,在她的頭上響起:“姑娘,你好像受了傷。切勿亂動。”然後,花滿樓伸出雙臂,把她抱進了房間裏,放在床上,又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遞給她,說道:“姑娘,這是我家傳的補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東方不敗猶豫半響,看看他,只見這個男子的眼神清清淡淡的,清澈純潔如稚子,甚是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這樣的男子應該不會對她有所加害吧?她終于還是吞下這顆藥丸。

東方吃了藥,在床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恢複了清醒,然後她警惕地打量着花滿樓,問道:“你不知道我的來歷,為什麽要救我?”

“在下只知道姑娘的身子不好,救人本是應該的。”

“我可能會是一個殺手,會殺了你。”

花滿樓笑了起來,緩緩道:“你絕對殺不了我。”然後他問道:“不知道姑娘來自哪裏?”

“我不知道。”

花滿樓吃了一驚,問道:“你不記得了?”

“我什麽都不知道。”女子茫然道:“我一醒來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

花滿樓皺起了眉頭,問道:“那麽,姑娘打算怎麽辦呢?”

東方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花滿樓想了一想,就這樣放走這個失憶的女子,難保她會碰上為非作歹之人。他的心腸極好,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要保他們的周全。于是說道:“東姑娘如果不嫌棄,就在舍下住一段時間吧。我花某幫你尋找家人。”

東方驚訝地擡頭,忽然她發現這個人的眼眸有些不正常,于是問道:“你的眼睛……”

花滿樓說道:“我看不見。”

她愣了一愣,忽然諷刺地笑道:“原來你是個瞎子,難怪你看到我這麽漂亮的姑娘,還不起色心。”

花滿樓笑而不言,這麽多年了,令他動心的女子只有一個,而那個女子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

東方把玩着自己的一縷秀發,她天生有股高貴的氣質,現在明明是花滿樓在幫助她,而她的語氣好像是花滿樓接受了自己的恩惠一般,傲慢地說道:“看在這小樓環境不錯上,我就先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然後她又補上一句:“若是下人伺候不好我,我可是會生氣的哦。”

花滿樓啞然失笑,這是怎麽一個女子啊,明明什麽都不記得了,倒是挺有傲氣的。

于是,東方就這麽住下了。

花滿樓不願意麻煩別人照顧他,所以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着,偶爾有些朋友來訪,這座小樓才會多些人聲。眼下,他收留了這個嬌弱的女子,自己身為男子,當然照顧不得,于是便招攬了兩個丫鬟,讓他們伺候着東方姑娘。

東方躺在床上,聽到花滿樓對兩個丫鬟吩咐道:“你們平時給她熬些藥,做做一日三餐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讓她自己做吧。”

東方不滿意道:“下人就得有下人的樣子,端茶倒水,每樣都得要。”

花滿樓微微颔首,甚是認真道:“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她們不比你卑賤,所以,日常的瑣事還是你自己來做吧。”

東方氣結,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會生出“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這種觀念,這人居然還是個大男人。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于是,高傲的東方只好冷哼一聲,就此作罷。

住在小樓的第一天,她過的甚是無聊。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覺。倘若不是花滿樓彈奏了不少曲子為她解悶,她肯定要擡腳走人了。才在小樓中住了一天,東方就覺得自己閑的發慌,于是想要找些事做。

她喜歡那曲《笑傲江湖》,于是就想讓花滿樓教自己演奏。于是吩咐丫鬟桃紅喚來了花滿樓。

花滿樓問道:“東方姑娘,有什麽不适應的嗎?”

她嬌聲道:“多謝花公子,我在這裏實在是太舒服了。但是人閑了容易出事,還是忙點好。”

花滿樓問道:“姑娘想怎樣?”

東方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然後湊到了他的面前,說道:“你教我彈琴好不好?”

花滿樓知道她的身子很虛弱。于是說道:“等你傷好了,我再教你。”

但是東方的心性高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的眼珠一轉,換了一副悲涼的語氣說道:“你是不是嫌棄我?”

花滿樓真誠地說道:“在下沒有這個意思。”

“說謊,”她有些薄怒道:“你就是嫌棄我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好了,我走就是了!”說完,她還真的掙紮着要下床。花滿樓怕她動了肝火,內傷加重,于是趕緊上前按住她,把她按到了被子裏,然後無奈地安慰道:“東方姑娘你先別急,我教你就是了。”

東方這才滿意地笑笑。

于是第二天清晨,東方早早地起了身,穿戴整齊坐在七弦琴前,躊躇滿志地要學《笑傲江湖》。

花滿樓後到,聽到她正在胡亂地撫琴,微微一笑,然後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旁指導她。

此刻小樓上春光無限,春花爛漫。任誰到了這裏都會有好心情的。

但是這琴聲硬是煞了風景。兩個照顧東方的丫鬟——桃紅和柳綠都捂住了嘴,吃吃暗笑着:

別看東方姑娘有一副大家閨秀的氣派,但是手下的琴聲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還老是彈錯,好好的一曲笑傲江湖,現在聽來真是哭笑不得。

彈了半天,東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她一點彈琴的天賦都沒有。最要命的是,她的五指好像比尋常女子粗大些,老是按錯琴弦。

于是,她苦惱道:“這曲子好像和我有仇,我想怎麽樣,它就偏偏不怎麽樣。”

花滿樓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不是曲子和你有仇,是你和我的琴有仇。你這麽用力撥弦,差點毀了我的琴。”

東方不好意思地自嘲道:“我天生蠻力,這世上是沒有男子敢娶我了。”

花滿樓揶揄道:“東方姑娘說笑了,你彈琴別有一番風味。”然後,他坐到了東方的身後,雙臂繞過她的身子,握住了她的手,說道:“徒弟學不會,師傅也有錯,現在我就再教你一遍。”

東方想回頭對他說一句:“不用了。”卻在回首的瞬間對上了他的臉,花滿樓看不見,也不知道躲避,結果天意使然,兩個人的唇瓣不知怎麽地就碰到了一起。

只是一瞬間的接觸,但是那點溫暖和柔軟,兩個人卻是真實地感受到了。

然後,兩個人都狼狽的往後退了一步。

花滿樓咳嗽幾聲,說道:“東方姑娘,得罪了。”

居然被一個男子輕薄了,東方的心中騰起莫名的怒火,那種殺人的欲望又湧起。她的五指并攏,卻是使了內力在盡力克制着手指不要掐上花滿樓的脖子。

她擡頭看看花滿樓,這個清秀的男子的臉頰上浮起了些許的紅暈,她覺得有些好笑,這麽大的一個男人啊,居然會為一個吻而臉紅。頓時那點殺氣就淡了下去,五指也松了開來。 就這點時間,她已經握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東方安慰花滿樓道:“這只是個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語氣中全是開闊的豪氣。

花滿樓愣住了,然後微笑道:“姑娘倒是豪爽之人。依我看,這曲笑傲江湖最适合姑娘彈奏了。”

她催促道:“過獎,過獎,你趕快來教我彈琴吧。”

花滿樓悶笑一聲,再次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十分纖細修長,将她的手包裹住,然後撫琴而奏。

《笑傲江湖》的曲子流暢地響起,這次沒有了閑雜音。她上了眼睛,耳畔是天籁般的琴聲,手背後是溫暖的手掌,此刻的春光懶洋洋地灑在她的臉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惬意。

一曲完畢。兩人的手還放在琴弦上,她開心地說道:“你的琴技真了不得。”

花滿樓道:“我也是初學此曲,還不能說是熟悉。”

東方奇怪道:“為什麽是初學?”

花滿樓道:“這支曲子是兩位江湖前輩所創作的。可惜他們兩人死得早,再也無法合奏了。所以這曲子經由他人之手流傳了下來。那兩個人合奏起來,才是天衣無縫。”

不知為何,東方的心中一動,頓時沒了笑意,問道:“是哪兩個人?”

花滿樓說道:“一個是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任盈盈,另一個是五岳的弟子令狐…”

“夠了!”她忽然推開了花滿樓,面露出痛苦之色,搖搖晃晃站起,花滿樓吃了一驚,趕緊扶住她,只聽到她喃喃自語道:“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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