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隋仰沉默地站在茶幾邊,發了片刻的呆,在謝珉的不斷開口催促中,才終于接受了謝珉寄居在他家的玩具兔身體裏的現實,重新開口說話。
他把謝珉帶到書房,聽謝珉傾訴自己的經歷,表面鎮定自若,甚至不時附和幾句,語氣卻帶着掩不住的別扭,眼神也在游移,根本不看謝珉的新軀體,好像在擔心謝珉小兔是假,自己産生了精神類的惡疾才是真。
謝珉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自己接着吓唬隋仰的渴望。
隋仰的書房是很大一間,整整兩面牆的書,深色木質書桌。
謝珉坐在隋仰的書桌上,壓着一份文件,和隋仰面對面,像一個會說話的玩具鎮紙,講了自己昏迷前後的大致情形。
隋仰告訴謝珉,今天是一月十三日。距謝珉去壁球館發生車禍的日子已過去了三天有餘,不過隋仰并沒有聽說過與此有關的任何消息。
謝珉看着牆上的挂畫沉默着,倏然之間想起來,這間房子好像和他自己以前的家的裝修風格很像。最初的熟悉感正源于此。
隋仰倒沒有發現謝珉走神,又有些掙紮似的,問謝珉:“要幫你聯系你的家人嗎?”
謝珉微微猶豫。
他的家庭構成有些複雜。龐大的家族集團派系,冷漠的父親,從沒有母親存在過的家,同父異母、脾氣暴躁的廢物哥哥。謝珉在餘海市的交際圈不小,能說真心話的朋友卻沒有幾個。
公司裏親近的下屬跟了他幾年,還算可靠,但他現在的樣子實在驚悚和詭異,即便自己被逼無奈、暫時接受,仍難以做出透露給除隋仰以外的人知曉的決定。
一番權衡後,他對隋仰說:“先不要吧。”
“行,”隋仰沒有多問,想了想,又道,“你車禍的事,我們共同的朋友裏,有沒有誰可能知道?我打電話問問。”
“你記得江賜嗎,我那天是約他打壁球,”謝珉問,“你和他還有聯系嗎?”
“有。”隋仰不知怎麽,稍一停頓,突然對謝珉解釋說“我和他的公司業務有往來”,而後才撥了江賜的電話,打開免提。
江賜很快就接起了電話,語氣間的熟稔讓謝珉大感意外:“大忙人又有生意跟我做?”
“沒有不能找你?”隋仰右手擺在手機旁,手指無意識地輕敲桌面。
“不是不是,別誤會,”江賜在那頭哈哈笑,“我空得很,要閑聊随時找我。
“不過謝珉最近沒什麽新消息啊,前幾天約我去壁球,還放了我鴿子,我等了半天,打他好幾個電話他助理才接,說開緊急會議去了——你知道,他公司剛上市,大概忙得很。”
江賜的話信息量不小,謝珉或多或少有點吃驚和尴尬。
隋仰明明應該比謝珉更尴尬,卻好像這一切都很正常似的,平淡地“嗯”了一聲,接着問:“謝珉放你鴿子之後沒找過你?”
“沒有,也挺奇怪的,”江賜道,“他照理不是這樣的人。”
得不到線索,隋仰和江賜随意聊了幾句,挂下電話,态度自然地對謝珉說:“我在餘海有熟悉的私人調查員,找他查一查?”
“好的,”謝珉說着,頓了頓,忍下了提問的欲望。
隋仰從手機裏翻出調查員的號碼,打過去,像布置工作一樣熟練地給對方派發任務。
可能由于謝珉兔子長得小巧精致,惹人喜愛,隋仰一邊打電話,一邊伸出手,無意識似的輕輕捏了捏謝珉的耳朵。
謝珉對自己遭遇的此種對待十分不滿,舉起前肢扇動,發起無聲抵抗,無奈腿太短,非但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反而因為胡亂用力,兔軀又橫向倒在了桌子上。
隋仰還聽着電話,看着謝珉無聲地笑了起來,用比謝珉本兔還要大的手戳了戳謝珉的兔子肚皮。
距離十八歲過去十年,隋仰的笑容竟然還有一些少年時的感覺。
好像因為謝珉出糗而笑得很開心,像在笑謝珉是個白癡,笑謝珉愚蠢和丢人,這麽多年過去,居然還笨到會變成他家裏的樂高兔子。
謝珉不爽地蹬腿,被隋仰重新扶了起來。
一等通話結束,謝珉就罵了隋仰:“你有多動症啊?”
隋仰的選擇性聽話已臻化境,安撫似地摸摸謝珉的後腦勺說“沒摔疼吧”,關心地問:“你覺得你的車禍是意外嗎?”
“……我不知道,”謝珉說,“說不好。”
最近他哥哥謝程确實在找他麻煩。
起因是他和謝程分別負責集團的兩個子公司,他的房産公司成功上市,謝程那家卻被折騰得半死不活。
長輩對謝程很不滿意,幾次責罵,謝程便認為是謝珉在長輩那頭說三道四,害自己在家擡不起頭,甚至找混混威脅謝珉。謝珉的保镖把他們擋在幾米外,當場報了警。
謝珉覺得他沒僞造車禍的膽量和腦子,但也不能确定。
家醜不可外揚,謝珉不想和隋仰深入探讨,便岔開話題:“你的公司不是做汽車的嗎,和江賜有什麽業務往來?我還以為你在餘海沒業務。”
“江賜給我們做配件,”隋仰說,“以前每次和他吃飯喝酒,找話題會聊起你,随便問過幾次。他大概以為我很關心。你不用多想。”
隋仰的解釋詳細又具體,像急于撇清關系,生怕謝珉誤會。謝珉心情微妙,“嗯”了一聲,冷淡地說:“沒多想。”
調查需要時間。隋仰把謝珉往旁邊擺了擺,問謝珉要不要看電視,因為他要開始工作了。
謝珉說不要,蹲在旁邊,安靜地觀察隋仰工作。
不知為什麽,謝珉覺得隋仰的工作效率并不是很高,一份報表反複地看。謝珉都快記住數字了,隋仰還來回翻。
看了片刻,謝珉實在忍不住,開口說:“隋仰,你現在怎麽幾張報表要看這麽久。”
隋仰聞言,低頭看謝珉,說:“我看得比較仔細,謝謝關心。”然後伸手把謝珉調轉了身體,不給謝珉看了。
謝珉重新跳了半圈,轉身陰魂不散地跳到隋仰的電腦旁,積極地說:“我可以幫你看,作為對你的報答。”
“謝珉,”隋仰把謝珉拿起來,低頭對視,“你很無聊?”
謝珉只被兩根手指夾住,懸在空中,有些不舒服,動動前腿,問隋仰:“不是啊,我只是想報恩。方便把我放下來嗎?我不喜歡這樣。”
隋仰看起來有些無奈,把謝珉放回桌上,拿了一份紙質計劃書給他,說:“幫我看看這個。”
謝珉收到指派,像個印章一樣在紙上跳來跳去,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還真的找出了幾點問題。
隋仰大約沒想到他确實幫得上忙,說了謝謝。
“不用謝,”謝珉見隋仰終于也把那份看了無數遍的報表關了,跳過去靠近隋仰的手背,仰起兔頭,旁敲側擊,“隋仰,你多久沒回餘海了,想回去嗎?”
“……”隋仰似乎已經猜到謝珉想說什麽,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說,“你一晚上要有多少麻煩事。”
謝珉看了隋仰一會兒,說:“好吧,那算了。”
說實在話如果能選,謝珉寧可自己在重症監護室插着管子生死未蔔、聽天由命,也不願事事看他人臉色。他不喜歡麻煩別人,更不想被麻煩的人是隋仰。只是他現在被困在一個玩具體內,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
而且他平時是擅長談判的,只是因為對象是隋仰,才變得不擅長。
謝珉轉身跳開了,到桌子一角自帶的大理石地球儀旁,背對着隋仰發呆。
地球儀上,亞洲離他最近,餘海兩個字顯眼地印在國家北方,而隋仰十九歲便搬到了現在他們所在的南方城市,垣港。
兩地在地圖上相隔二十公分,實際飛機單程三小時,也不是很遠,但謝珉幾乎沒來過垣港。他不想來,不喜歡有隋仰在的地方。
隋仰在謝珉身後叫了他好幾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謝珉沒有理會。隋仰只等了很短的時間,就伸手把謝珉從地球儀旁邊抓了回去。謝珉無法抵抗隋仰的力氣,因為他現在是一個很小的、只能任人宰割的樂高兔子。
隋仰把謝珉放在手心,謝珉往後躺倒,拒絕交流,隋仰說“脾氣怎麽一點都沒變好”,謝珉不理他,隋仰又說:“我是明天白天有重要的接待,已經讓秘書定了晚上的航程,等結束就帶你回餘海。”
“謝珉,”隋仰叫他的名字,追問他,“行嗎?”
謝珉看隋仰書房的天花板,心裏有些說不上來的積悶,不過最後還是對隋仰道了謝,說:“到了餘海還是聯系一下我的下屬,小池或者小談,你把我交給他們就行。”
“到時候再說吧。”隋仰沒有明确地答應。
時候已經不早,隋仰帶謝珉去睡覺。
卧室也很大,不過裝得很簡單,地毯和大床,淺灰色的床品。
隋仰把謝珉放在床裏,另一個枕頭下方,還用被子蓋住了謝珉的腳,像小孩照顧寵物。謝珉沒有說話,隋仰對他說了晚安,關上了燈。
謝珉不知道在這樂高小兔的寄居生活是否需要睡眠,不過暫時沒有睡意。
他把兔子頭偏向右,茫然地看黑暗中隋仰的輪廓,想到自己很早以前也這樣,在隋仰的房間裏這樣看過他。
那時候隋仰的房間很小,而謝珉不是兔子,和隋仰一樣,是高中學生。謝珉冷酷地把冰冷的手放在隋仰的身上取暖,隋仰總是說謝珉少爺脾氣,但還是會靠近他吻他。
想了很久,謝珉都犯困了,把兔頭擺正,閉起眼睛,突然有一只手伸過來,蓋在謝珉的身上。
謝珉吓了一跳,聽見隋仰很輕的聲音。他說:“謝珉,忘了說了,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