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謝珉對仁山醫院很熟悉,一來醫院的袁院長是他的校友,二來是他和父親共同捐贈建造了醫院的新住院樓。院長知道他一工作便不注意身體,時常親自來電關心,催他去做體檢,給他分析體檢報告。住院樓施工期間,他還來看過幾次進展。
謝珉在口袋裏數隋仰的腳步,感覺快走進大樓時,他聽見了池源的聲音。
“江總,”池源的嗓音有些疲憊,大概是看見陌生的隋仰,他禮貌地問,“這位是?”
“這是我和阿珉的老同學,南垣控股的董事長隋仰,”江賜立刻介紹,“他對阿珉也很關心,正好來餘海有事,聽說了阿珉的情況,就想一起來探探病。”
“隋先生,您好,”池源微微一頓,說,“江總,本來按照謝董的要求,是不該接受任何探訪的。您和謝總的關系好,但我實在沒有聽謝總提起過隋先生……謝總現在的情況,或許不太方便連着隋先生一起接待。”
謝珉聽罷,心情有些複雜,他覺得池源很有原則,态度也不錯,只是如果被攔在外面的不是他自己就更好了。
隋仰的手還貼在謝珉的兔臉上,沒拿出來。謝珉覺得單手插兜的隋仰看起來一定很沒禮貌,這可能是被池源拒絕探病的原因之一。
“我明白你的意思,”謝珉正想着,聽隋仰道,“我和謝珉是高中同學,已經很久不見,不過前陣子他聯系過我,想談合作的事,本來說好等我來餘海,我們吃飯聚一聚。沒想到沒過幾天,他就出了事故。我不常來餘海,聽阿賜一說,心裏放不下,才厚着臉皮跟他來了。”
“我來都來了,”隋仰聽上去很誠懇,“池助理就放我上去看看他吧。”
池源果然遲疑了,走開了一會兒,應當是和謝珉的父親打了個電話,回來便對隋仰說:“謝謝隋先生來探望謝總,我們上樓吧。”
謝珉蹲在隋仰的口袋角落靜靜地聽,感覺隋仰又碰了碰他的頭,不知道是邀功還是在炫耀自己編故事的能力。
從電梯上到十二層,走廊到底就是謝珉的病房。
池源打開門,隋仰和江賜一起走進去。謝珉正全神貫注地聽着動靜,忽而腳下懸空,眼前大亮。隋仰居然趁其他人不注意,大膽地把他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松垮地攥在手心。
小兔子的頭卡在隋仰的指縫間,偷偷看見了看見了病房裏的景象。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在地板上,沒有照到病床。池源站在床對面,看起來疲憊至極。
床上是他自己,穿着淺藍色的病號服,手背打着留置針,正在挂吊水。
隋仰又走近少許,謝珉看清自己的臉,他的眼睛閉着,面容安詳,臉部和手部的皮膚看起來蒼白得幾近透明,沒有什麽生機,被子蓋住胸口,床邊監護儀的屏幕規律地閃動着。只過去幾天,謝珉便好像已瘦了一大圈。
不遠處的江賜嘆了口氣。
不知怎麽,謝珉腦中一片空白,緊緊盯着病床上的自己,從心底産生了不可名狀的恐懼。
靠近自己的軀體,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産生。
那些玄幻的名詞,磁場、靈魂、吸引,都全無痕跡,他還是這麽幹巴巴地、牢固的盤踞在樂高小兔的體內,縮在隋仰的掌心。
探望時間沒有持續多久,池源接到了一個電話,低聲說“謝董”,而後快步走了出去。
謝珉恍惚地想,公司正在推進的項目怎麽樣了,不知現在誰在主事,或許是簡立群和他父親一起,一起都讓他覺得不安和驚懼。
他覺得自己失去了讓隋仰把自己交給助理的勇氣,因為樂高小兔對于他的父親和公司來說,好像并沒有什麽價值。
謝珉輕輕地用前肢扒住隋仰的手指,覺得自己像一種正在尋求保護的無用的異星生物,而心中沉重、茫然。
池源接完電話回來了,靠近隋仰,隋仰便又自然地把謝珉送回了口袋。四周一片漆黑,隋仰仍舊保持着沒禮貌的插兜姿勢,手包裹着小兔子的身體,讓謝珉有了些許虛妄的安全感。
“隋先生,”池源道,“謝董事長很感謝您對謝總的關心,想請問您有沒有空一起吃一頓晚飯。”
謝珉的心态平和,這确實是他父親能做出來的事。即便兒子還在病床上,不知何時能醒,只要他認為必要,就能借此建立關系;仿佛十多年前的某個暴雨天,他從未嚴厲地喝止打算讓司機繞個短路、去隋仰家接他一起上學的謝珉,從未命令謝珉遠離隋仰,說“想交朋友也看清楚對方是什麽貨色,別連累你家裏”。
謝珉很希望自己還是自己,便能替隋仰拒絕他父親,說隋仰明天還有工作,馬上要去機場回垣港。如果他在身體裏醒着,隋仰便不必對池源說“可以”。
離開病房後,隋仰給秘書打了個電話,把回垣港的時間推遲到明天上午,暫緩了兩項行程。謝珉父親的司機來接了隋仰,來到公司旗下的一家商務宴請餐廳裏。謝珉的心情從在口袋裏聽見他父親聲音的那一刻起跌至谷底。
謝珉的父親和隋仰大談生意、詢問隋仰和自己過去的關系,由于實在不想聽具體內容,謝珉就仰躺在口袋裏,開始強行想一些能讓自己集中精力的事情來逃避。
他想車禍前印象深刻的工作,想能想起來的每一份文件內容,最後找不到可以想的東西,他只好開始回憶。
謝珉非常罕見地回想了自己的的高二生活。
和隋仰因誤會而産生摩擦後,有時在學校撞見,隋仰會喊謝珉小學生,笑眯眯地調侃謝珉。謝珉不爽極了,不過到底是他有錯在先,沒什麽應對辦法,一度遠遠見到隋仰就躲着走。
而後沒過幾個月,隋仰家裏便出了那一件事。
高二開學的第二天,報紙和各類新聞頭條大版面報道餘海市富商隋高卓因多項投資失敗,外加欠下巨額賭債,于昨晚八點在一個拖欠了工人數月工資的建築工地的頂樓跳樓自殺,給他的太太和兒子留下一封遺書和一大堆官司。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開始議論此事。
隋仰缺了一周的課,回到學校上學。他回來的第一天,謝珉在餐廳看見他,不過他沒看見謝珉。他身邊的朋友只剩一兩個,表情各異,且所到之處,周圍的便變得安靜。
也是這天晚上,謝珉父親難得回家吃飯,問起隋仰在學校的事,說因為隋仰的父親以前給學校捐了不少東西,學校決定免除隋仰的各類費用,保證隋仰能念到高中畢業。
次日,謝珉去上選修的物理實驗課程,發現隋仰也在。
第一節 課需要組兩人小組,老師說學生間自由組合,課上十幾個人,全都開始表情微妙地東張西望、視線接觸,沒人正式往隋仰的方向看,卻都在互使眼色,像是開彼此玩笑,催促對方去找隋仰搭檔。
隋仰倒很平靜,自若地低頭翻着放在桌上的書。
謝珉看着四周的人不斷的小動作,覺得很煩,沒理身邊問他分組的同學,抓起書走到最後排的隋仰旁邊,把實驗手冊丢在桌上,在安靜的實驗室發出不大不小的響聲。
隋仰比謝珉高很多,謝珉站得近了,感到些微壓迫感,便沒擡頭看他,過了幾秒鐘,聽見隋仰低聲說:“小學生,我們是不是第一次同班。”
謝珉沒理他,低着頭拿起桌上配平板電腦的電容筆,在屏幕分組的界面選了自己和隋仰的名字,按了提交。謝珉餘光注意到隋仰制服的袖子好像短了,隋仰可能又長高了。
他的制服外套看也起來有點舊了,應該換新的,但是他沒有換。
謝珉突然想起,在高一開學式上,自己看見隋仰上臺,代表新生演講的時候,自己在心裏想隋仰真夠裝的,校服熨得筆挺,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合身。
“怎麽不說話了。”隋仰又問他。
恰好屏幕界面刷新,要求小組成員各自寫下簽名,謝珉簽了自己的,把筆遞給隋仰,才說:“別叫我小學生。”
隋仰低頭看他,接過筆,好像覺得很好玩似的笑了笑。
謝珉發現隋仰最近應該是很累的,笑容也勉強,但仍舊有原來那種謝珉曾經覺得裝模作樣的鎮定和英俊。隋仰看看屏幕,簽了名,說:“好吧,謝珉。”頭一次完整地叫了謝珉名字。
想到此處,隋仰和謝珉父親的飯局終于結束了。
隋仰喝得不多,沒露出醉态,只是有時候會把手伸進口袋,意圖不明地抓抓謝珉的耳朵或者爪子。
謝珉父親親自帶着司機把隋仰送回了酒店,上樓回到房間,隋仰把謝珉拿出來,走到沙發旁坐下了,垂眼看謝珉,看了一段時間,才問:“還是打算讓我把你交給談助理嗎?他好像很聽你爸爸的話,現在在你公司沒什麽自主權。”
謝珉呆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謝珉,”隋仰頓了頓,突然提議,“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暫時收留你。”
謝珉看他一眼,他補充:“可以幫你找找這方面的能人異士,我公司有個副總喜歡這套,每次開新生産線都會找人來作法,還拜師學過藝。”
“你公司都是什麽人。”謝珉忍不住說。
隋仰笑了,摸摸他的兔子爪子,又問:“行不行?如果你想的話,我盡量多帶你回餘海探病。”
謝珉看着隋仰,隋仰的表情很可靠和認真,難得沒擺出那種馬上要開始笑話謝珉的樣子。
看了片刻,謝珉還是很難說出“好”這個字,就用後腿在隋仰手掌上撓了撓。
“你這樣我就當你同意了,”隋仰說,“好嗎?”
他的聲音低得、柔和得幾乎要讓謝珉産生創傷後應激障礙。謝珉心情低落,頭昏腦悶,用自己都快聽不到的音量說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