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冬時節,長鳴山落了今年第一場雪。

這場比往年來得更早的大雪一夜之間覆蓋了整片大地,綿延百裏,天地一色。

積雪覆蓋的山道上,一個雪堆忽然動了動,從裏頭探出一顆圓滾滾的腦袋。

那是一只小狐貍。

小狐貍的皮毛是極漂亮的鮮紅色,只有耳朵尖和尾巴尖帶了點雪白的絨毛。它身形很小,與剛出生不久的幼狐差不多大,卻有一條又長又蓬松的尾巴。

它爬出雪坑,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迷瞪瞪的,仿佛剛睡醒一樣。

接着,它仰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雪地上坐下,毛絨絨的尾巴卷起來,将大半個身子完全裹住。

啪嗒一聲,一團積雪砸在小狐貍腦袋上。

小狐貍還沒完全清醒,被吓得耳朵顫了顫,而後便聽見一串叽叽喳喳的鳥鳴。

“黎阮,被打回原形之後,怎麽反應也遲鈍啦。”

那是一只小山雀,身上覆着厚厚的深灰色羽毛,修長的尾羽翹起,在枝頭一蹦一跳:“以前不是挺厲害的嘛,還能引來那麽大的天雷。”

小狐貍抖落腦袋上的積雪,眼睛慢慢眯起。

它兩只爪子在雪地上飛快刨動,團了個雪球,轉身,尾巴靈巧地一掃。

山雀“嗷”地一聲,被雪球砸了個正着,從樹梢滾落下來,在雪地裏留下個圓圓的小坑。

“哼。”

小狐貍并不多看它,尾巴重新蜷起來,兩只前爪輕輕踩在尾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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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地裏蹲太久,爪子有點冷。

小狐貍名叫黎阮,是只狐妖。

至少在半個月前是。

黎阮是三百年前到了這長鳴山,用他自己的話說,因為長鳴山就在京城腳下,地處龍脈之上,靈氣充裕,最适宜修行飛升。

靈氣充裕是不假,這長鳴山上的動物大多開了靈識,其中不乏有精怪寄居修行。

至于飛升,沒有人見過,是真是假,無從知曉。

只有黎阮。

他能随時召來天雷,堅信只要渡過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便能飛升仙界。可惜,來長鳴山的這三百年,他嘗試了不下十次,除了每次都将長鳴山劈得一片狼藉外,沒有任何成果。

反倒讓住在這裏的小動物們都不太喜歡他。

誰會喜歡一個不知何時就要讓你無家可歸的人呢?

不過,黎阮修為高,山裏的小動物再不喜歡他,也不敢對他做什麽。直到半個月前,黎阮又渡了次雷劫,被天雷劈碎了根骨,劈回了原型。

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山雀掙紮着從雪坑裏爬出來,卻好像不怎麽生氣。它撲騰翅膀落到黎阮面前,仰着脖子尖細的鳴叫:“你不會還在這裏等人吧,真的會有人來嗎?”

黎阮眼也不轉,望着山道盡頭:“阿雪說在這裏等,會等到的。”

阿雪是另一只狐妖,住在更南邊的一個山洞裏,據說已經修煉了近千年。

黎阮在雷劫裏根骨盡毀,無法繼續修行,只能去求助這位修行千年的大妖。

大妖給他出了主意。

與人雙修,取其精元。

這在妖族中,不算什麽罕見的修行方法。

凡人的精元至陽,有助于妖族修行,雙修更是事半功倍之法。

正因為如此,凡間才屢有妖怪吸食人精氣的事件發生。

可黎阮如今法力全失,剛渡劫失敗那幾天傷勢重得走路都困難,哪有能力下山抓個凡人回來。

好在大妖又給他指了出路。

安心等着。

于是從那天起,黎阮便日日來這山道上等待。有時候等累了,就在樹下睡一覺,睡醒了接着等。昨晚也是這樣,他不小心在樹下睡着,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蓋住。

“可是我聽說,人類把長鳴山當做禁地,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進來了。”山雀的鳴叫聲在這清晨的山中顯得格外清晰,“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長鳴山靈氣充裕,因而萬物有靈,野獸衆多。在數百年前,這裏曾是皇家獵場。

當時的皇帝喜好打獵,時常來長鳴山圍獵,害死了許多生靈。後來,還是住在南邊那只大妖阿雪出了山。

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沒過多久就讓皇帝下旨廢除了皇家獵場,不許任何人靠近。直到現在,王朝幾經更疊,長鳴山禁地的名頭卻一直存在,再也沒有人闖入這個地方。

這些事黎阮也聽說過,但阿雪讓他安心等待,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說,要不你就別飛升了。”山雀翹着尾羽在黎阮面前走來走去,搖搖晃晃,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爪印,“你看,阿雪修煉了千年都沒聽說過妖還能飛升,你才修煉多久,就算真有飛升這種好事,怎麽可能輪到你?”

“你要是不飛升……”山雀梳了梳胸前的羽毛,小聲道,“我們還能當朋友。”

它最後那句話太小聲,黎阮沒聽清。但就算聽清了,也不可能動搖他的想法。

黎阮道:“我要飛升的。”

“為什麽啊?”山雀氣惱地跺腳,“飛升到底有什麽好?”

黎阮反問:“飛升哪裏不好?”

“你——”

山雀答不上來,憋了好半天,才氣急敗壞地說出一句:“它們沒說錯,你的腦子就是被雷劈壞了!”

“笨狐貍!”

山雀丢下這句話,撲騰着翅膀飛遠了。

黎阮望着那個小黑點消失在茫茫山嶺間,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沒明白山雀為什麽忽然又生氣了。剛下了雪的山裏很冷,帶着雪花的山風吹起小狐貍蓬松的毛發,吹得他打了個寒顫。

真冷啊……

黎阮低頭舔了舔冰涼的爪子,最後望了眼山道盡頭。

這麽冷的天,應該不會有人進山了吧。

而且……

咕嚕咕嚕——

黎阮揉了揉肚子。

被打回原形後,不能再用法術辟谷,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真的很餓。

黎阮幾個呼吸間就下了決定,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轉身往山裏走去。

長鳴山是一座連綿的高山,在京城外三百裏。在被皇室下令封山之前,曾有一條當地百姓進山采藥劈柴的小道。黎阮守株待兔的地方,就在這進山的必經之路上。

而他修行居住的地方,則是山中一個幽深峽谷的底部。

峽谷三面環山,深處有一口溫泉水,使得谷底冬暖夏涼,樹蔭茂密。

在黎阮到來之前,這裏曾是一只黃鼠狼精的洞府。不過那時,這只黃鼠狼精剛開靈識,只修煉了幾十年,完全不是黎阮的對手。

黎阮把他打了一頓,占了這個洞府。

弱肉強食,妖怪的世界就是如此。

黎阮叼着路上獵來的野山雞,蹦蹦跳跳往洞府走。

峽谷裏積雪不多,等太陽徹底升起來,這一點雪也會完全融化。黎阮每一步都有意踩在積雪完好的地方,在雪面上按下一個個爪印,玩得不亦樂乎。

……然後就在看清洞府外的東西時滑了個屁股墩。

還沒死透的野山雞摔到地上,掙紮着想逃走,但黎阮已經顧不上它。遠處的雪地上,躺着一團黑黑的東西,不知在那裏躺了多久,身上滿是積雪。

那好像……是個人?

江慎本以為自己這次必死無疑。

這幾年朝中局勢不穩,先是邊境屢有戰亂,後又有南方瘟疫蔓延,饑荒橫行。南下赈災的江慎被一封密函緊急召回京城,可昨晚行至長鳴山附近,他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

有人在京城之外設下埋伏,要将他一舉除去。

江慎是皇帝嫡子,生下來就是儲君。從出生起,就有無數人想要他的命。

而近來,當今聖上身體每況愈下,更是讓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昨晚,江慎被迫改道長鳴山,但依舊沒有逃脫殺手圍追堵截。随身的十餘名親衛全部戰死,而他也不小心跌落山崖。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他本該難逃一死。

可現在……

江慎知道自己應該還活着。

周身刺骨的冷讓他不太感覺得到身體的疼痛,但壓在他胸口的東西,卻清晰得讓人無法忽略。

很輕,很軟,暖烘烘的,似乎是個活物。

那小東西隔着層層衣物,一下又一下,輕輕踩在他的胸口。

就像是……某種小動物的爪子。

江慎忽然想起宮裏那只被養得極胖的野貓,總喜歡在人身上踩來踩去,呼嚕呼嚕地撒嬌。而如今踩在他胸口的這小東西,動作比那只野貓還要輕。

也不知道是沒什麽力氣,還是生怕弄疼了他。

江慎沒有輕舉妄動。

哪怕在這種不利的局勢下,他依舊冷靜得可怕。江慎有意将呼吸放得很輕,裝作自己依舊是昏迷的狀态。

可他身上那個東西沒有離開,試探地踩了一會兒之後,甚至很不客氣的在他胸口趴下了。

江慎:“……”

小動物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江慎臉上,他們就這麽僵持了一段時間,還是江慎先敗下陣來。

沒辦法,他不清楚自己傷勢如何,但也能感覺到渾身動彈不得,腦中越發昏沉。

再耽擱下去,可能真的會死。

江慎輕輕舒了口氣,小心翼翼睜開眼。

然後,他對上了一雙明亮清透的眸子。

那雙眼睛很漂亮,眼尾修長上挑,眼珠卻圓溜溜的,是極其純粹的深紅色。

江慎眨了眨眼。

趴在他胸口的小東西也跟着眨了眨眼。

黎阮活了幾百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和凡人靠得這麽近。

還是這麽好看的凡人。

狐妖化人天生貌美,黎阮覺得自己的人形就長得挺好看,住在南邊的阿雪也長得很好看。可面前這個人,他的好看和他們都不相同。

這人如今分明滿身血污,發髻散亂,可那張臉卻十足的出挑。斜眉入鬓,鼻梁高挺,哪怕狼狽不堪,也難以磨滅其風采。

民間話本裏說的俊朗無雙,或許就是這副模樣了吧。

黎阮在心裏想。

真好,長得這麽好看,雙修時看着也舒心。

黎阮對這位“天賜”的爐鼎非常滿意。

可只有他滿意還不夠。

阿雪和他說過,人類大多害怕妖怪,膽子小的甚至會被妖怪吓死。

眼前這個人真的很虛弱,身上大大小小全是傷,好像只剩最後一口氣吊着。

可不能被他吓死了。

黎阮這麽想着,低下頭,用了自己此生最和善的語氣,十分禮貌道:“你好,可以和我雙修嗎?”

江慎:“……”

江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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