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直到翌日清晨,江慎才被小狐貍一爪子拍醒。

“你怎麽能睡在這裏?”小狐貍蹲在他身邊,氣得毛都豎起來。

江慎恍惚片刻,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天亮了嗎?”

他精神瞧着很不好,比小狐貍前兩日困倦時還要萎靡,眼底一片烏青。

小狐貍順着江慎褲腿往上爬,爬到胸膛,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臉:“怎麽臉色不好,生病了?”

江慎打了個哈欠:“無礙,只是沒睡好。”

“有床不睡,在這裏當然睡不好啦。”黎阮顯然昨晚休息得不錯,此刻精神飽滿,兇巴巴地訓他,“不對,這不是睡不睡得好的問題,外頭這麽冷,在這裏睡,萬一凍死了怎麽辦呀?”

江慎:“……”

小狐貍好像很擔心他以各種奇奇怪怪的方式不小心死掉,不過也很正常,江慎要是死了,他就只能去找其他凡人與他雙修。

其他凡人……

往日江慎拒絕雙修時,這小狐貍也不是沒說過這樣的話,他只把這當個玩笑話,原本并不在意。

可今日不知怎麽,哪怕只是想一想這種可能,都覺得心裏像是堵着什麽。

不舒服極了。

江慎閉了閉眼,沒再繼續想下去。

“我沒在這裏睡。”江慎抱起小狐貍,往洞府裏走,“是昨晚睡不着,在洞外坐了一會兒,快天亮前才打了個盹。”

結果剛合上眼沒多久,就被這小狐貍折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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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過去,江慎的腿傷恢複了七七八八,雖然行走還不太穩,且不能走太長時間,但已經不再需要拐杖借力。

他在外頭待了大半夜,渾身都是冰涼的。回了洞府內,先将身上泛着寒氣的鬥篷脫下放到一邊,又往火堆裏添了點柴。

柴火很快燒起來,将整個山洞烘得暖意十足。

黎阮趴在火堆邊看着江慎做完這些,才問:“為什麽會睡不着呀,是不是京城送來的信裏有煩心事?”

江慎正往火堆裏丢了兩個地瓜,聽言動作一頓。

是啊,昨晚既然睡不着,他為什麽不趁機看看那些書信,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曾經會為了處理公務廢寝忘食的太子殿下,有史以來第一次,竟然将手下傳來的書信忘到了腦後。

若不是小狐貍這會兒提起,他甚至沒想起還有這回事。

“嗯,是有一些事。”江慎面上做出一副淡然之色,清了清嗓子,“所以我現在還要再看一看。”

小狐貍“哦”了一聲,絲毫沒有懷疑。

只顧着盯緊火裏的烤地瓜。

江慎重新翻出那些書信。

京城送來的書信雖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傳遞消息,需要他定奪回複的很少。可今日,他看着看着,眉頭卻輕輕皺起。

許是他們在一起待了太久,又或許是妖族天性,黎阮對江慎的情緒變化很敏感。他轉過頭來,小爪子拍了拍江慎褲腿:“怎麽啦?”

“沒什麽。”江慎将看完的書信扔進火堆裏,“有人想約我見一面。”

“啊?”黎阮疑惑地問,“你不是讓人假扮成你,去南邊了嗎?”

去年夏天,當今聖上命江慎南下赈災。

赈災本該在深秋結束,但聖上并沒有讓江慎回京的意思,反倒下了旨,讓他在江南多待上一段時間,了解民生,監督官員。

江慎知道聖上為什麽這麽做。

他要繼承皇位,民心絕不可失,而巡游則是提升民心的最好方式。

當然,若他借身份之便,在巡游中大肆勾結地方官員,搜刮民脂民膏,一是失了民心,二來,恐怕聖上恐怕就要再重新考慮儲君之位。

因而,這也是一種試煉。

江慎被假密函召回京城時,正是他在南巡之時。因此,他安排的假身,如今也已經代替他,南下巡游去了。

江慎道:“約我的人,這幾日便會去江南。”

是剛上任的湖廣巡撫,江慎在京城時與他有過幾面之緣,但不太熟。

這人是前些年的探花郎,先前隸屬戶部,剛入朝堂時,太子派系中還曾有官員想要拉攏他。

不過沒能成。

此人如今升任湖廣巡撫,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給江慎示好,傳信給他詢問如今的住所,想要當面拜訪。

但這信還沒送出京城,就被截下送到了江慎手裏。

“如果不太熟,見一面也沒關系吧?”黎阮道。

“哪有這麽簡單?”江慎燒完了信,火堆下面的地瓜也差不多烤好了。他取出來放涼,遞了一個給小狐貍,才道:“這是在試探我呢。”

烤地瓜的火候掌握得剛剛好,掰開還冒着熱氣兒,一口咬下去軟糯香甜。

黎阮一邊啃,一邊問他:“為什麽是試探?”

在遇到江慎之前,黎阮從來不知道原來凡人的世界這麽精彩。什麽勾心鬥角,什麽明争暗鬥,聽上去跟說故事似的。這些日子閑着沒事的時候,黎阮就會纏着江慎給他講朝堂上的事。

雖然有時候聽不太懂,但依舊聽得有滋有味。

黎阮總覺得,多聽點這些故事,說不定他能變得聰明些。

江慎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不過只要小狐貍想聽,他就從不隐瞞。

“如果只是想轉移那幕後真兇的視線,不讓他繼續往長鳴山派人,為何我不直接放出消息,說我在民間微服私訪,而是找人扮做我的模樣,大張旗鼓南下?這樣不反倒節外生枝?”

黎阮眨了眨眼,也不知聽懂了多少,但還是很配合地問:“為什麽呀?”

江慎一笑:“如果我就此藏匿在民間,還如何引出那刺殺我的真兇?”

“哦!”黎阮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故意把消息放出去,那個兇手殺你一次沒殺成,肯定會去殺第二次,這樣就能把人抓到了,對不對?”

江慎默然片刻,沒有回答。

小狐貍耳朵耷拉下來:“好吧,猜錯了。”

“也不算錯。”江慎含笑,“但我不覺得那兇手會笨到敢殺我第二次。”

黎阮:“?”

黎阮:“你是不是在說我笨?”

江慎不答,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但你說得對,我的确是為了引他出來。”

“如果是我,發現自己蓄謀已久,甚至以為已經得手的目标,居然安然無恙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不管有多困難,我都要親自去确認一番。”

“……這位湖廣巡撫,多半就是被派來确認這件事的。”

“可是……”小狐貍撓了撓耳朵,“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他真是不湊巧,單純就想在這時候來看看你呢?”

江慎沒忍住,輕輕笑起來:“他是當今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只用了五年便從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變成了巡撫,你以為他是誰,山野間的小狐妖嗎?”

“小狐妖才不會要五年這麽慢呢。”

黎阮沒聽出江慎話裏的調笑之意,他擺了下尾巴,得意道:“小狐妖要是想當官,直接給皇帝施個迷幻術,想要什麽官都行。”

江慎:“……”

難怪民間對妖怪如此忌諱,總是喊打喊殺。要是真有只妖怪如此禍亂朝綱,恐怕就要天下大亂了。

但黎阮又道:“可當官有什麽意思,規矩那麽多,事也那麽多,還要一群人搶來搶去。還不如修仙呢,修成之後想要什麽有什麽。對了,不然你也修仙吧?”

“雖然你沒有根骨,年紀也太大,但我們可以雙修呀。萬一運氣好,順利幫你築基了呢?”

江慎:“……”

什麽話題都能繞到雙修上,不愧是他。

江慎按着眉心:“你還聽不聽故事?”

黎阮:“聽聽聽!”

黎阮的疑慮江慎也想過,所以他打算先回一封信給湖廣巡撫,裝病婉拒邀約。這人是個人精,若只是想向他示好,如此便該放棄了。但如果他堅持要與江慎見一面,個中意圖恐怕就不會那麽單純。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這是江慎一直以來的行事手段。

“既然你都想好了,為什麽還在發愁?”黎阮問。

“不是發愁。”江慎頓了頓,道,“我京中的暗線曾經回禀過,這位湖廣巡撫似乎與我三弟走得很近,或許……已經加入三皇子派系。”

三皇子江衍,在幾個兄弟當中,是與江慎關系最親的一個。

如果湖廣巡撫當真是奉命來試探他,而他又加入了三皇子派系……

黎阮問:“那是不是證明,想殺你的,就是你那個弟弟呀?”

江慎:“或許吧。”

黎阮:“那可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他要殺我,我便殺他。”江慎眼底映着跳動的火光,輕嘲一笑,“皇位誰都想要,可總要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吃過東西,江慎給京城寫了一封回信。

小山雀昨天恐怕是真的累壞了,江慎在洞府一直等到午後,它還是沒有現身。不過那湖廣巡撫要過幾日才會南下,不必急着回信,江慎便随它去了。

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午後陽光正好,黎阮拉着江慎出了洞府。

前些時候山裏一直下雪,黎阮又精神不振,已經好幾天沒有外出覓食。

導致的結果就是,洞府裏的肉和果子全都被吃完,他們連着吃了好幾天烤地瓜。

他不想再繼續吃烤地瓜了。

黎阮今天精神不錯,帶江慎去抓了幾只野兔、幾只野雞,還找到了峽谷裏尚結着果子的最後幾株果樹。

江慎一夜沒睡,只在早晨整理完書信後小憩了片刻。剛出門時還能勉強奉陪,到後面,就變成了小狐貍到處蹦跶着抓雞摘果子,而他靠坐在樹下打哈欠。

“打起精神來嘛。”

小狐貍從一棵果樹枝頭跳到另一棵,鮮紅的身影在半空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你要多出來走走,曬曬太陽,才不會總因為那些煩心事睡不着覺。”

“……嗯,知道了。”

江慎無奈。

他的煩心事是因為誰?

還不都是因為這只沒心沒肺的小狐貍。

江慎又打了個哈欠,勉強打起精神。

那抹鮮紅在茂密的樹冠中穿梭着,果子一個個掉下來,被江慎拾起扔進他們帶出來的小簍裏。

小狐貍像是好多天沒出來放風的小狗似的,在枝頭玩得興起,摘下來的果子沒多久就裝滿了兩個小簍。

還在躍躍欲試想去下一棵樹。

“小狐貍,這些夠了,我們吃不了——”

江慎剛擡頭喊他,可小狐貍不知怎麽,身體忽然一歪,險些失去平衡。

他慌慌忙忙抓緊樹枝,才沒從樹上摔下來。黎阮低頭看去,江慎站在樹下,正極擔心地看着他。

“我沒事。”黎阮尾巴一甩,輕盈地在半空翻了個身,重新站上樹枝,“就是剛剛忽然有點暈,不過現在已經沒事啦。”

江慎沒有回答。

他注視着樹上那抹鮮紅的身影,眉梢略微壓低。

他剛才清晰地看見,小狐貍身上閃過一抹紅光。

那紅光之中……好像是個模糊的人影。

回到洞府,江慎又去洞外處理野兔。

他握着匕首,将野兔剝皮清洗,動作卻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在樹林中看到的只是個模糊的背影,消散得很快,快到仿佛那只是他的一個錯覺。但江慎知道,那多半就是小狐貍化作人形的模樣。

他……就快要恢複人形了嗎?

江慎覺得自己很矛盾,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期待小狐貍幻化人形,還是希望他一直保持現在的樣子。

如果他能變幻人形,他還能這麽堅決地拒絕他雙修的要求嗎?

可如果不拒絕……

“還沒好嗎?”身後忽然傳來小狐貍的聲音。

江慎手一抖,匕首在指尖劃出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

他吃痛皺起眉,下意識一甩手,一只毛絨絨的爪子伸出來,按住了他的手。

“別浪費呀。”小狐貍仰頭,把他的手指含進嘴裏,“血裏的精元很寶貴的,不能浪費。”

小狐貍舌頭很軟,觸感溫溫熱熱,像是怕弄疼他似的,在他指尖輕輕舔舐。

江慎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仿佛舔舐他手指的已經不是小狐貍,而是樹林裏看見的那道模糊、卻玲珑纖細的身影。

“夠、夠了。”江慎收回手,發覺自己語氣有點生硬,又放輕了聲音,“血已經止了,多謝。”

小狐貍眨眨眼,但也沒懷疑:“不用謝,很好吃。”

江慎:“……”

要命。

江慎別開視線,又問:“你不是說玩累了嗎,怎麽出來了?餓了?”

“不餓。”黎阮搖搖頭,“就是剛剛忽然又覺得好累,想找你吃點精元,現在已經好啦。”

“……那就好。”江慎心底亂做一團,只能若無其事低下頭,繼續處理手裏的野兔,“再回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好。”

黎阮:“嗯!”

小狐貍又回了洞府。

江慎嘆了口氣。

他這樣下去不行。

他還要在長鳴山待一段時間,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他以後還如何面對小狐貍?小狐貍心思純淨不懂這些,他這是什麽心思,難道他自己還不懂嗎?

不能這樣繼續下去。

江慎在心裏對自己道。

且不說那小妖怪現在就是只會說話的普通狐貍,就算他真的變成人又如何。堂堂太子殿下,在京城面對那麽多誘惑都能坐懷不亂,這小小一只狐妖就能讓他失去定力,如此狼狽?

怎麽可能。

江慎深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加快手中動作,很快洗剝好野兔,回了洞府。

洞府裏很安靜,約莫是那小狐貍又睡着了。江慎拎着野兔走進去,卻在看清洞府裏的景象後腳步猝然一頓。

小狐貍的确已經睡着了,他睡着時身體總是習慣性蜷縮起來,把自己團成一顆圓滾滾的紅色絨球。可現在,在那顆絨球上方,清晰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是半透明的,很瘦,身形勻稱嬌小。他側躺在江慎的幹草床上,沒有穿衣服,長發披散下來,半遮半掩地擋住了臉。

一截纖細的手腕從床邊垂下來,指尖修長而透明。

江慎心跳漏了一拍,而後劇烈的鼓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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