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天夜裏,太子殿下便下令将東宮的內侍全換了一批。尤其寝宮附近的侍從,更是全都撤走,除了侍衛統領之外,其他人若無太子親令不得輕易靠近。

翌日,聖上的旨意傳來了東宮,将此次春闱的事務全權交由江慎負責。

雖說是全權負責,但實際出題閱卷的都是翰林院,到了這個時間,會試的題目早已定下。江慎需要做的事,不過是在翰林院閱卷結束後拍板定論,以及主持接下來的殿試。

因此,在春闱開始之前,江慎還有幾天清閑日子可過。

閑得無聊,便陪着他的小狐貍在皇宮裏到處玩一玩,逛一逛。

又多相處了幾日之後,江慎發現,就算那天夜裏少年在睡覺時沒把耳朵和尾巴露出來,他遲早也會撞破這個秘密。

原因無他,江慎從未見過這麽藏不好原型的小妖怪。

睡覺時總時不時把尾巴睡出來就算了,情緒變化時也藏不住。尤其是開心的時候,江慎有好幾次都親眼看見,少年的尾巴在身後歡快地晃出了虛影。

小狗似的。

随着天氣一天天暖和,禦花園中春意漸濃。

臨近中午,江慎站在人工湖邊,仰頭望向湖邊一棵桃樹。

“還不下來?”

人工湖上風大,吹得坐在樹梢上那少年衣衫紛飛。

回了宮後,江慎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尋了幾塊上好的料子,給黎阮做了幾身新衣服。

少年喜穿紅色,也适合穿紅色,那一身鮮紅春裝穿在身上,襯得膚色雪白。

但他不喜歡穿得太過厚重,早晨出門時江慎擔心他吹風受涼,給他帶的薄鬥篷,早早被他脫下來,扔給江慎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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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要是讓宮內那些老嬷嬷看見,不免要指責幾句不懂規矩。

當然,只敢偷偷地說。

因為這小迷糊總時不時露出他的狐貍尾巴,江慎如今與他外出時也不再帶侍從,遇事都是他自己親力親為。

這麽幾日下來,幾乎整個皇宮都知道,太子從宮外帶回了一個少年,寵得快要沒邊了。

“再看一會兒嘛。”被寵得沒邊的少年一只手攀着樹枝,視線遠眺湖面,“這裏風景最好。”

江慎無奈:“可你已經在上面待很長時間了,不餓嗎?”

他是真的有點無奈。

也不知這小妖怪到底是只狐貍還是只小狗,每日精力充沛得很,江慎帶他出來玩,總要時時刻刻把他看好,稍一不留神就跑丢了到處撒歡。

方才他不過一時沒把人看住,再回過神來時,這人就已經爬上了樹。

還在枝頭蹬啊蹬,把鞋子都給蹬掉了。

“唔……好像有一點。”黎阮揉了揉肚子,朝江慎道,“那你接住我呀。”

說完,手一松,從枝頭一躍而下。

江慎被他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接他,卻沒有感覺到預想中的沖力。

落在他懷裏的身軀柔軟,也很輕,江慎穩穩将人摟住,撲鼻而來的是少年身上桃花清新的香氣。少年手臂搭在他肩上,眉目含笑。

“中午有糖糕吃嗎?”少年問他。

江慎:“你想要就可以有。”

江慎沒讓他下地,直接把人抱去一邊涼亭坐下,又返回來給他取落在地上的鞋子。

或許是因為少年還保持着妖族習性,總是不愛穿鞋,在寝宮裏光腳着到處亂跑也就罷了,出來也不想穿鞋,江慎好說歹說才勸住他。

“這幾日早晚天氣還涼,不穿鞋容易受寒。”江慎一開始是這麽勸的。

但沒什麽用。

少年表面乖乖答應,過不了多久,依舊我行我素,不穿鞋到處亂跑。

顯然沒往心裏去。

江慎不知道妖族是不是不會受寒生病,但他好幾次摸到少年的腳,都是冰涼的。于是又換了個說法:“你不是要養胎嗎,寒氣入體,是會影響胎兒的。”

說這話時,少年正踩着寝宮冰涼的地面,趴在桌案邊看江慎處理事務。

聽言立刻把腳一縮,爬到了江慎的椅子上。

“很嚴重嗎?”他抱着江慎的脖子,擔憂地問,“它會長不大嗎?”

椅子很寬,容納兩個成年男子也不在話下,何況少年身形嬌小。江慎順手把他摟進懷裏,揉了揉頭發,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說不定會呢,那不就麻煩了。”

“是啊,一直長不大會很麻煩的。”黎阮憂心忡忡。

總之從那天起,黎阮終于把江慎的勸說聽進了心裏,再沒有光腳踩在地上。

這會兒也是,他坐在涼亭裏乖乖等着,等到江慎給他遞來鞋子,規規矩矩穿上才站起身。

他正想說話,忽然像是感覺到什麽,往涼亭外看去。

江慎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真看見遠處有人正往這邊走。

人還不少。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身穿朝服的青年。模樣還很年輕,容貌與江慎有幾分相似,身後烏泱泱跟了一大批人。

江慎牽着黎阮等在涼亭裏,待那群人走近後,為首的那名青年先看見了他,立即上前幾步。

“我還當是誰在這裏,原來是太子殿下。”青年朝他行了一禮,道,“見過太子殿下,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是老四啊。”江慎問,“你何時回京的?”

這青年名叫江衡,是當今聖上的四皇子,為如今掌管後宮事務的淑貴妃唯一的兒子。

江衡年紀比江慎小幾歲,去年才剛及冠,舉手投足卻已顯出幾分老成。他成婚很早,因此出宮立府的時間也是幾位皇子裏最早的,如今膝下已經有好幾個子女。

前段時間聽聞淑貴妃的父親身體不太好,江衡代她回鄉省親,一直沒在京城。

算來,江慎與他已經有半年多沒見過了。

“昨日剛回來,這不今日特意進宮來給母妃和父皇請安。”江衡道,“可惜母妃今日在父皇身邊伺候,嫌我礙眼,給我趕出來了。本是想在禦花園逛逛,沒想到這麽巧,竟在這裏遇到了皇兄,還有……”

他說着,視線往江慎身後看去,多了幾分興意:“這便是我未來的皇嫂嗎?”

方才他們說話時,黎阮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江慎身後。這會兒被江衡提及,他才從江慎身後探出腦袋,乖乖打招呼:“四皇子好。”

“好,好一個美人。”江衡眼底含笑,“早就聽說皇兄去了趟祖廟,卻帶回一位驚豔絕倫的美人。我還當是那些下人誇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江慎眉宇微蹙,稍一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

江衡會這麽早娶妻生子,自然不是沒有原因。此人繼承了淑貴妃一張好樣貌,在京城深受各世家女子、富賈千金的傾心。而他本人也是個性子浪蕩之輩,在成婚前便搞大了好幾位閨中女子的肚子。

淑貴妃瞧他這浪蕩性子礙眼,便請求聖上給他指了婚配,指望他能收收心。

但顯然,并沒有多大成效。

該浪還是浪。

江衡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失禮,輕咳一聲,移開視線:“我這老毛病了,看見美人就走不動道,皇兄見諒。”

江慎懶得說他,淡聲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江衡一愣:“皇兄何出此言?”

“這裏無論離父皇的乾清宮,還是淑貴妃的住處都極遠,你閑逛能逛到這兒來?”江慎道,“還是你閑着無聊,打算去冷宮也逛一逛?”

江慎不想被人打擾,特意帶黎阮走得遠了點,這條路再往前走一段,就要到冷宮了。

可惜,他們走了這麽遠,還是被人找來。

江衡是個臉皮厚的,被當面戳穿也不覺得尴尬,笑着道:“臣弟這麽久沒見到皇兄,心裏自然是惦記的。我方才已讓人備好了午膳,不知皇兄可願賞臉?”

江慎沉吟片刻:“有糖糕嗎?”

江衡愣了下,不太确定:“也許……沒有吧?”

“讓膳房再多做一道。”他牽起黎阮的手,當着江衡面走過去,咬字極重,“你皇嫂愛吃。”

江衡:“……”

此處離東宮有一段距離,江慎便沒回宮,讓江衡在禦花園內找了個環境不錯的涼亭布膳。

江衡顯然有備而來,殷切地給江慎倒酒:“皇兄,這是我從母妃家鄉帶回來的梅子釀,特意來孝敬您的。皇嫂也來點吧?”

說着,給黎阮也倒了一杯。

那梅子釀剛倒出來便飄出一股青梅的酸甜,極為濃郁,黎阮湊上去聞了聞,卻沒敢碰。

他還從沒有喝過酒呢。

江慎同樣也沒碰,他先給黎阮夾了塊熱騰騰的糖糕,才道:“到底想說什麽,你直說吧。”

江衡臉上的笑容略微斂下。

他們如今用膳這涼亭在湖心,江衡沒留人伺候,此刻涼亭裏只剩下他們三人。江衡先是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黎阮,江慎道:“實在不想說,那就別說了。”

“別別別,想說。”

江衡這句話說完,整個人忽然卸了勁似的,嘆了口氣:“皇兄,我對天發誓,祖廟的事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可不能懷疑到我頭上。我要是撒謊,以後別再想追到任何一個美人。”

黎阮驚訝地擡起頭。

祖廟的事……和四皇子有關嗎?

江慎之前從來沒說過呀。

“與你無關麽?”江慎似笑非笑,“可工部尚書是你的老丈人,不是嗎?”

李宏中放火用的油狀物已經确定正是工部此前一直在研究的那種,而江衡的正妃,正是工部尚書之女。

“我知道,可皇兄您想,那原油多珍貴啊,整個工部上下都找不出幾桶。”江衡道,“我就算是真想對您動手,我何必用這麽明顯的招數?我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嗎?”

祖廟被人放火的消息傳到江衡耳朵裏時,他還在老家逍遙自在。

聽說這事可能與工部有關,吓得他覺也睡不着,連夜驅車往京城趕。

太子殿下對付三皇子的手段,江衡是聽說了的。因此,他這幾日都提心吊膽,就怕自己趕回來晚了,江慎以為是他做的,帶人把他的府邸抄個幹淨。

就這麽沒日沒夜趕了好幾日,才終于在昨天趕回了京城。

江衡苦着臉:“皇兄,我真不敢對你動手,我又不想當皇帝,何苦呢我……”

江慎不吃他這套,又給黎阮夾了點菜:“你不想當皇帝,你母妃想不想讓你當呢?”

江衡不說話了。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态度正經了許多:“但我覺得,這也不像母妃的手段。”

江慎擡眼看他:“那你覺得像誰?”

“不知道,我哪有那腦子。”江衡道,“總之呢,我就只想在京城安安穩穩過完最後這幾年,等父皇什麽時候給我指了封地,我便帶着妻女去封地逍遙。”

他擡起酒杯,在江慎面前的杯子上輕輕碰了一下,讨好地笑:“皇兄,我早與你說過,玩美人我可以,這些……就別帶上我了吧?”

江慎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終于笑了笑,舉起杯子飲了那杯酒。

“我沒懷疑過你,放心吧。”江慎道,“這原油開采困難,運輸也極其耗費人力,工部對每一桶原油的來去都有記錄。我派人查過了,最近并無遺漏或缺失。”

也就是說,在祖廟放火的那些,并非來自工部。

江衡舒了口氣:“我就知道,皇兄聰慧至極,不會冤枉了好人。”

江慎沒理會他拍的馬屁,但也沒再繼續說這些事。

這頓午膳這才終于變回了尋常家宴。

酒足飯飽,江衡還要出宮,便先行離開。

黎阮看着他走遠,在外人面前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四皇子……居然是這種性子。”

江慎:“怎麽?”

“不太像皇室的人。”黎阮道,“而且他看起來也不太聰明的樣子。”

江慎很想知道,用這個也,是不是因為把黎阮自己算進去了。

他笑了笑,道:“他可不是不聰明,他是太聰明了。”

他的聰明在于早早退出了這場皇權鬥争,在于披起一張浪蕩子的外衣明哲保身。要真算起來,他比三皇子聰明得多。

這有點超出黎阮的理解,但他善于将想不明白的事抛之腦後,不再去想。

江慎問:“吃飽了嗎?”

“吃飽啦,就是……”黎阮的視線落到面前的酒杯裏。

那梅子酒真的很香,像是從樹上剛摘下來的果子,聞着便讓人口齒生津。但黎阮從沒有喝過酒,不知道自己喝了酒會怎麽樣,因此之前四皇子在的時候,他碰都沒敢碰。

江慎道:“想喝就喝,一杯酒而已,鬧不出什麽亂子。”

少年從進宮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在遵守自己的承諾,不給江慎添一點麻煩,不做可能會傷害到他的事。

就像方才,在四皇子面前時,他全程安安靜靜,幾乎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與江慎獨處的時候,才能看見他放松的一面。

江慎有時候都覺得,少年乖巧得讓他有點心疼。

這皇宮到底是給他帶來了一些枷鎖。

所以兩人獨處時,江慎盡量讓他放松下來,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聽了江慎的話,黎阮眼神亮起,舉起杯子先抿了一小口。

入口甘甜,微酸,的确是新鮮梅子的味道。

黎阮極喜歡這個味道,仰頭一飲而盡。

江慎偏頭看他:“如何,好喝嗎?會覺得頭暈嗎?”

“不頭暈呀。”

黎阮放下杯子,覺得一杯還沒嘗夠,又想去拿江衡留下的酒壺。

可他伸手抓了一下,卻沒抓得到。

“……诶?”黎阮歪了歪腦袋,不明白為什麽近在眼前的酒壺卻拿不到,又伸手抓了一下。

身體險些失去平衡,被江慎摟進懷裏。

少年的臉頰飛快紅起來,望向江慎的視線有點茫然:“江慎,你怎麽變成兩個了。”

江慎:“……”

這梅子酒酒性不烈,他本以為少年喝上一杯不會有什麽問題,誰知道,這人居然還是個一杯倒。

“別喝了,我扶你回——”

江慎話還沒說完,少年腦袋上噗的一下冒出一對獸耳。

手上傳來柔軟的觸感,低頭看去,一條蓬松的狐尾勾上了江慎的手腕。

江慎張了張口:“你……”

少年好像對自己的變化渾然未覺,還在傻乎乎地沖江慎笑:“我怎麽啦?”

江慎嘆了口氣,從身旁取過鬥篷,将少年裹得嚴嚴實實。

他摟着少年正想起身,又是砰的一聲,懷中忽然一輕。

他懷中的少年不見了,薄薄的鬥篷輕盈落地,鬥篷中央還鼓着一個小包。

江慎蹲下身,輕輕揭開鬥篷。

一只小紅狐貍蜷縮着身體,安安靜靜躺在鬥篷裏,似乎已經睡着了。

遠看仿佛是一團鮮紅蓬松的毛球。

江慎:“……”

他後悔了,方才不該說一杯酒鬧不出什麽亂子,這亂子……好像有點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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