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8章
肅王府的家仆手忙腳亂扶着江承舟回了屋,江慎跟在後面,看着他們忙前忙後,一言不發。
他沒想到江承舟會忽然在春江樓裏發病。
……應當是發病了吧?
當初江承舟突發癔症時,江慎的年紀還很小,許多事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但他依稀記得,那時的江承舟也像今天這樣,仿佛被什麽東西魇住了似的,識不得人,說話颠三倒四,性情大變。
分明平日裏是那麽溫和風趣的性子,發病後卻忽然變得極其暴戾,好像徹底變了個人。
可到底為何會這樣?
當初以為小狐貍身患癔症時,江慎找太醫仔細了解過。這種病是心病,只能慢慢修養,但只要不再受到刺激,便可以慢慢恢複如常。
據他了解,江承舟分明已經十多年不曾犯病,他今日……是忽然受了什麽刺激嗎?
可他逼問的那個白衣青年,的的确确只是春江樓裏一位賣藝不賣身的小倌,與肅親王不可能有任何聯系。
江慎一時沒想得明白,卻聽見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沈先生,您可算來了,王爺不知為何又犯病了,您快看看吧!”王府家仆迎着一名素衣男子進了屋。
這男子的模樣看起來還很年輕,生得樣貌平平,眉宇間帶着一股仿佛久經世事的滄桑感,因而有些瞧不出具體年歲。
他被家仆迎進屋,看見江慎,先愣了愣,忙朝他行禮:“草民拜見太子殿下。”
江慎問:“你是何人?”
“草民沈無為,幸得王爺賞識,如今在肅親王府做門客。”沈無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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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為。
江慎在心中飛快思索了一番,不記得肅親王府中還有這號人物。
肅親王在封地的一舉一動,江慎不能說全都清清楚楚,但大抵還是知曉一二的。尤其是他近來接觸過哪些人才,養了什麽門客,算得上是他最關心的消息之一。
可沈無為這個名字,他從沒聽過。
“我好像沒見過沈先生。”江慎問,“沈先生昨日沒有與我們一同進京?”
“沒有。”沈無為低垂着頭,溫聲道,“草民是今日下午才剛到的京城。說來慚愧,草民手無縛雞之力,受不住那舟車勞頓,王爺特許我乘馬車進京,因此比大夥晚了一日。”
“原來如此。”江慎點點頭,想到方才聽到的話,又問,“沈先生是大夫?”
沈無為笑了笑:“在下只是略通一點岐黃之術。”
江慎若有所思地斂下眼。
但他沒有多問,任由沈無為進屋去給江承舟醫治,自己也跟進了裏屋。
沈無為在床邊坐下,幫江承舟把了脈,又揭開他眼皮看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江慎問:“肅親王病情如何?”
沈無為嘆道:“王爺這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所致。”
這倒與江慎猜測相差無幾,他又問道:“那依沈先生看來,皇叔他是受了什麽刺激?”
“這草民就不知道了。”沈無為搖搖頭,“王爺的癔病十分棘手,這些年來,草民想了許多辦法都沒能根治。但許是王爺遠在封地,沒有接觸到會使他受刺激的人或物,因此,這病已經許久沒犯過了。”
“此番王爺回京,草民也曾勸過,京城畢竟是王爺當初患病之處,不知哪裏就會刺激到他,導致舊病複發。”
江慎眉宇蹙起:“所以,你也不知道皇叔是為何患病,要如何才能治好?”
沈無為擡眼看向江慎。
他的眼神同樣有種與他外表極不相符的滄桑與沉穩,看得江慎隐隐覺得有些不适。
沈無為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淡聲道:“這世間的一切心病,都是求而不得所致。求得了,病也就能治好了。”
“你說,肅親王的病是你害的?”黎阮驚訝地睜大眼睛。
他們已經不在先前那狹窄的巷口,而是躍上了肅王府外的一處民宅屋頂。頭頂是明亮的圓月,眼前便是那氣派的肅王府,從這視角看過去,還能瞧見王府內忙進忙出的家仆。
“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林見雪支着下巴,說起這些時語調平淡,好像只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
林見雪問:“你還記得三百年前,是在哪裏救了我嗎?”
黎阮搖搖頭。
別說是在哪裏,如果不是林見雪提起,他就連自己救過他的事都不記得。
“京城,皇宮。”林見雪淡淡道。
三百年前,長鳴山還是皇家獵場時,當時的大梁最後一任皇帝赫連煜極愛去那山中圍獵,擾得山中不得安寧。林見雪那會兒剛修煉出自己第三條尾巴,在長鳴山裏已經算得上是法力最強的妖怪之一。
知道這事之後,他便想去阻攔。
“這件事我聽說過。”黎阮道,“後來你讓大梁皇帝廢除了長鳴山獵場,還把那裏變成了禁地,讓凡人都不敢踏足。”
“變成禁地是後來的事了。”林見雪說着,輕輕笑了下,“我……我那會兒挺傻的,沒去過凡間,沒見過凡人,也沒什麽心眼。非但沒把人吓走,還被人騙得去人間走了一趟。”
說是騙,實則也是他自己好奇心太重。林見雪在山中修煉多年,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如今修行有了成果,便想出去看看。
剛去凡間那幾年,他也的确度過了一段十分開心的時光。
“赫連煜對我很好,但那時的大梁已經不太好了。”林見雪道,“表面看上去強盛富足的國家,實際已經內裏虧空,搖搖欲墜,我看出大梁國運将盡,卻幫不上他什麽忙。”
“我只能看着赫連煜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暴虐,他懷疑身邊所有人,害怕別人會背叛他。”
“也包括我。”
說到這裏時,林見雪眼底終于露出了一點異樣的神色,卻不像是難過,反倒是……畏懼。
這是黎阮第一次在林見雪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
黎阮輕輕喚他:“阿雪……”
林見雪恍然回神。
他擡起手,在自己頸側輕輕碰了碰。用以遮掩的法術褪去,那雪白修長的脖頸上,慢慢浮現出一道鮮紅的血痕。
黎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好像很擔心我會離開他,于是尋遍天下,讓人打了一條能抑制妖族法力的金鏈,把我關在了後宮。”
“他關了我三年。”
“那三年裏,他不再上朝,不再處理任何政務,放任大梁飛快衰落下去。也是從那時起,民間開始有了禍國妖孽的傳聞。”
民間傳聞,大梁皇帝是因為被妖怪勾引,才會荒廢政務,最終導致滅國。
可事實正好相反。
“那鏈子讓我法力盡失,一天比一天虛弱,可是我不想永遠被他困在後宮。”林見雪垂下眼,碰了碰眼尾的舊傷,“這些傷,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黎阮不說話了。
他只在皇宮裏住了幾個月,而且江慎還天天換着法陪他玩,他都覺得有一點悶。可阿雪,他被關在皇宮裏三年。
那該多難受啊。
黎阮雙臂環抱膝蓋,腦袋枕在胳膊上,心裏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難怪阿雪這麽讨厭凡人。
“好啦,你幹嘛這副模樣。”林見雪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道,“你後來不是救了我嗎?”
黎阮眨了眨眼:“是我把你救出來的嗎?”
“是啊。”林見雪道,“那時候我已經很虛弱了,但我寧可死,也想要重獲自由。在大梁國破當日,我自斷一尾,終于掙脫了那鎖妖鏈。”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量從皇宮逃出去了,你就是那時把我救回來的。”
黎阮終于明白過來:“所以,民間傳說裏,有人看到一道光芒從皇城飛去長鳴山……”
林見雪點了點頭:“那不是我,是你。”
是黎阮将他救回長鳴山,幫他治好了傷,讓他撿回一條命。
但黎阮開心不起來,他又問:“後來呢?”
“後來嘛……”林見雪頓了頓,才道,“我傷愈下山已經是好幾年之後的事,聽說赫連煜在國破當日,在那曾囚禁我的寝宮裏***了。而且,因為百姓恨透了他,就連那焚燒後的屍骨都被人拖出來挫骨揚灰,到最後也沒留下個全屍。”
“可我還是覺得不夠痛快。”
他仰面躺在屋頂,仰望着那滿天繁星的夜幕,那雙美得驚心的眼中卻是一片冰冷:“他那麽對我,我還沒來得及報仇,他憑什麽就這麽死了?”
“那皇叔他……”
林見雪偏頭看他:“你猜到了吧,赫連煜他轉世了。”
“三百多年啊……”林見雪嘆了口氣,道,“我等了三百多年,可算等到他投胎重回人間。”
黎阮問:“你做了什麽?”
“十多年前,我來過一趟京城。”林見雪朝黎阮狡黠一笑,露出點得意的神色,“也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吧,他又愛上我了。”
狐妖天生就會勾引人,何況是林見雪這樣的大妖。
就連這時,他的笑容帶着幾分懶散的勾人意味,卻無心無情。
“可他還是那個老樣子,敏感,多疑,總是擔心我會離開他。”
“他這個樣子,我怎麽可能再重蹈覆轍,和他在一起呢?”
“江承舟力排衆議想立我為妃,而且幾乎就要成功了。”說到這裏,林見雪又笑了笑,“別羨慕,江承舟那時知道自己争不到皇位,所以也沒打算争。一個閑散王爺,立王妃的難度沒那麽大,和你家太子不一樣。”
“就在成婚前一日,我給他看了點東西。”
“他的前世。”
他讓江承舟想起了前世,同時,抹去了自己來到京城後,所有見過他的人腦中的記憶。
除了江承舟。
他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還記得林見雪的人。
可他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前世今生,無論是江承舟還是赫連煜,最害怕的就是林見雪離開他。于是,他便用這法子報複他。
“所以啊,凡人真是很脆弱,經不得半點挫折。”林見雪嘆息一般道,“我自己親歷了那些,我都沒瘋,可他不過是想起以前是如何對我的,他竟然就瘋了。”
“而且這一瘋,就瘋了十多年。”
夜色已深,江慎走出王府。
馬車停在王府偏門,他正欲走過去,餘光卻忽然瞥見不遠處的屋頂上,坐着一團小小的,鮮紅的人影。
江慎腳步一滞,後背頓時吓出一身冷汗。
察覺到他的異樣,身邊的郁修問:“殿下,怎麽了?”
“沒事……”
江慎想了想,将人打發回馬車,确認四下無人,才走到那屋檐下方。
“小狐貍。”江慎喊他,“你怎麽跑那上面去了?”
黎阮似乎心事極重的模樣,聽見江慎喊他,才回過神來,眼前微微一亮:“你出來啦!”
可他很快又想到了什麽,聲音弱下來:“我在想事情,你別打擾我。”
江慎生怕他一個不留意從房頂上摔下來,一邊提心吊膽,一邊耐着性子問:“在想什麽?要不要我幫你一塊想?”
黎阮不回答。
他歪着腦袋枕在手臂上,沉默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是在想,凡人真的很容易變嗎?”
要是換做過去,他絕不會擔憂這些。就像他以前從來不會在乎旁人的想法,可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尤其是今天聽了阿雪的故事,他便更在乎了。
江慎眉宇微蹙:“是不是有人與你說了什麽?”
黎阮也蹙眉:“你別管。”
“……”江慎舒了口氣,低聲道,“有些人,是會變的。”
人生在世數十年,有時候只需一次意外,一場變故,或是一個人,就可能讓一切都發生巨變。
黎阮又問:“那你也會變嗎?”
江慎搖了搖頭,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不只是凡人,妖也是一樣。”江慎溫聲道,“你幾個月前,腦子裏還只想着飛升呢,現在又如何了?”
現在,他腦子裏已經全是江慎了。
可就是這樣才很麻煩。
他離不開他的呀。
黎阮從高處看着他,用極小的聲音道:“那你可以不要變嗎?”
“……我想要你一直對我好,就像現在這麽好。”
江慎有點無奈似的,輕輕笑了下:“如果是這個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黎阮眨了眨眼。
“小狐貍,你離開長鳴山來到人間,見到失去記憶的我,你覺得我變了嗎?”江慎問。
黎阮偏頭仔細想了想:“沒有。”
那時候,江慎的記憶還沒有回來,可他依舊對黎阮很好。
黎阮明明錯漏百出,什麽都解釋不清,可他還是相信了他。
“你看,我沒有變。”江慎道,“無論記憶是否缺失,我都還是喜歡你,相信你,我不會變的。”
“是不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認識太久呀?”
黎阮問他:“如果我們在一起很久很久,你也不會變嗎?”
江慎:“……”
江慎後退半步,張開手臂:“下來。”
黎阮視線躲閃一下,有點猶豫,但觸及江慎好像有些生氣的眼神,又妥協了。
不想惹他不開心。
黎阮縱身一躍,輕盈從屋檐躍下,在空中卸去力道,穩穩被江慎接在懷裏。
江慎沒有急着松開他。
他将少年緊緊圈在懷裏,讓對方腦袋靠在自己胸口。
“聽見了嗎?”江慎輕聲問。
黎阮:“什麽?”
江慎:“心跳。”
在那堅實的胸膛下,鮮活而又劇烈,不斷跳動着的心跳。
“小狐貍,這顆心第一次這麽跳動,就是為了你。”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直到現在,它仍然這樣跳動着。”
“很久很久以後,它也依舊會繼續這樣跳動,如果你不信,可以耐心地等一等。”
“等到你不再擔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