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0章

日暮時分,白衣青年站在路邊,背對着進山的方向,低垂着頭。

黎阮沒有回頭,靈力感應卻釋放得很遠,仔細探查着這片樹林中的每一處。雖然他并不覺得那臭道士是他的對手,但這不代表他會輕敵。

這是多年在野外生活留下的本能,也是黎阮對敵時的習慣。

他從不輕視任何一分危險。

何況,他能感覺到江慎一直藏在暗處看他。那視線中的擔憂猶如實質,就像山中那些護犢的野獸,似乎随時準備沖上來把他護在身後。

江慎真的很擔心他的安危。

無論他強調多少遍自己法術真的很高,無論他如何反複解釋,他險些就渡過了飛升雷劫,在這整個凡間,都不一定有幾個人或妖能做到他這程度。

可江慎就是不聽。

就沒見過這樣固執又愛操心的人。

想到這些,黎阮的唇角又忍不住勾起來。

沒辦法,哪怕是為了江慎,他也得小心一些。

不過他沒等多少時間,釋放出的靈力感應帶回了異動,有人來了。

獨自一人,沒有任何要隐藏或潛伏的意圖,就那麽大大方方沿着山道走過來。

黎阮睜開眼,很快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江承舟策馬穿過樹林,徐徐走近。

他換了身素雅的青衫,衣衫上繪着竹葉,頭戴玉冠,瞧着比平日多了幾分清爽的書生氣。

這是江承舟這一世與林見雪初次見面時的打扮,那時他喬裝出城去野釣,卻在城外看見了那在樹上小憩的青年。

那一襲白衣的青年,如畫中仙一般,毫無征兆的出現在那裏,引來無數人圍觀。

江承舟那時同樣騎着馬,毫無懸念的成為了圍觀者之一。

緊接着,青年挑了個最張揚也最不講道理的方式,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到了江承舟懷裏。

十多歲的江承舟,瞬間栽得徹徹底底。

馬蹄聲在黎阮身後停下,黎阮回過頭去,對上了江承舟有些怔然的神情。

可他沒有看他多久,很快偏頭別開了視線。

“他果然還是不肯見我啊。”江承舟嘆息般輕輕道。

黎阮一怔。

這麽快就被識破了?

他還一句話都沒說呢!

江承舟又問:“是黎公子嗎?”

遠處,江慎握住腰間的那枚淡粉色的小狐貍玉墜。

他帶人埋伏得較遠,本不該聽見江承舟與黎阮的對話。但在出發前,黎阮在這玉墜上施了法,讓他們能感知到彼此。

黎阮沒有回答。

江承舟視線往周遭一掃,自顧自道:“這麽說來,阿慎應當也在。”

“……他不該親自來。”

黎阮擡起頭:“什麽意思?”

“雖然沈無為的确是我帶來,但我與他并非一路人。”江承舟沒回答黎阮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又道,“他是三年前來到我身邊,我不知他如何知曉了我與阿雪的事,可他提出可以幫我。”

“條件就是,我要去争奪皇位。”

“他道術很高,答應只要我當了皇帝,便将阿雪從長鳴山中帶出來,帶到我的身邊。”

黎阮皺起眉頭。

“我知道這樣是違背他的本意,但那時我沒有別的辦法。”江承舟擡眼看向前方那條上山的路,嘆息一聲,“他應當是在我身上施了什麽法術,讓我永遠無法踏足長鳴山。他不肯見我,除了沈無為之外,沒有人可以幫我。”

黎阮問:“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你不想聽嗎?”江承舟卻是反問,“我以為你會想知道,這些年我都做過什麽。畢竟皇兄今日應當不會想讓我活着離開長鳴山,現在不說的話,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江承舟沒再理會他,繼續道:“那時候,想争奪皇位其實不太容易。我皇兄是個好皇帝,大恒在他的治理下如日中天,我幾乎找不到突破口。”

“但我運氣還算不錯,一段時間之後,我找到了法子。”

黎阮問:“就是讓崇宣帝重病嗎?”

“不,比那更早一些。”江承舟道,“因為某些……唔,大概是天道規則?沈無為其實不想直接對皇帝動手,他說那樣容易影響他的功德,所以,我只能選擇更麻煩的法子,從他身邊下手。”

黎阮眉宇緊蹙。

他一時間其實沒反應過來江承舟說的是什麽,但心裏本能生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遠處,江慎意識到了什麽,眸光暗下。

“阿慎應該一直很好奇,三皇子江衍為何會對他下手,是我教唆的。”江承舟語調平靜,好像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江衍這孩子從小喪母,生性陰郁敏感,很好利用。若不是被我教唆,他也許現在就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黎阮心裏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問:“你……你做了什麽?”

“我告訴他,他的母親當初死于皇後之手。”

黎阮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遠處,江慎呼吸陡然變得沉重起來。

“這不可能。”黎阮反駁道,“這怎麽可能呢,皇後是那麽好的人,她不會……”

“皇後的确是個好人,但江衍的母妃,可不是什麽好人。”江承舟悠悠道,“她是被人派去接近我皇兄,意圖在皇兄登基前給他使絆子的。”

“事實上,應當是崇宣帝授意,讓當初還是王妃的皇後做了這件事。”

他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我那位皇兄啊,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慣常喜歡利用身邊所有人。可他大概也沒有想到,當年這一念之差,會害了他此生最愛的女人吧。”

黎阮怔然。

他下意識往旁邊瞥了一眼,那是江慎在的方向。

“不過皇兄此舉也是被逼無奈,當年的皇權争鬥比現在殘酷很多,如果奪嫡失敗,他們全都要死。”江承舟嘆息道,“但無論如何,的确是皇後動的手。”

“在沈無為的幫助下,我很順利找到了當初的證據和證人,從那時候起,江衍便生了異心。”

黎阮低下頭,難過得有點喘不上氣:“所以皇後她……她不是病逝?”

“不是。”江承舟道,“江衍找沈先生拿了一味藥,無色無味,吃下去很快就會沒命,但瞧着就像是一場簡單的風寒。”

江慎渾身冰冷,雙手止不住的顫抖着。身邊有人發現了他的異樣,低聲詢問,但他根本聽不清身旁的人在說什麽。

他餘光瞥見手下握在手中的弓箭,一把抓過來,拉弓搭箭。

鋒銳的箭尖直指馬背上的男人。

樹林裏,黎阮仿佛也感覺到了江慎此刻的感受,眼眶悄然紅了:“太過分了……”

“所以,心地太善良的人,的确無法在這宮中生存。”江承舟悠悠道,“江衍的母妃是在生下孩子後被皇後暗地毒死的,我聽說,當初崇宣帝本想将江衍也一起處死,是皇後求了情。她許是心懷愧疚,又或許只是不忍心這麽小的孩子受到牽連,主動将那孩子抱到自己身邊撫養,這些年也盡力補償。”

“可終究是養虎為患啊……”

“當然,也不能完全怪他。若不是我從中挑撥,這秘密或許就能永遠隐瞞下去了。”江承舟道,“是我對不起阿慎。”

黎阮別開視線,不太想再與他聊下去。

但江承舟繼續道:“皇後去世後,崇宣帝消沉了一段時間,我也試圖在京中做一些事。可是不夠,他先前打下的底子太厚了,幾個月的消沉動搖不了根本。”

“正巧這時候,他巡游散心到了我的封地,我與沈無為一合計,便給他施了法。”

江承舟:“崇宣帝一病不起,朝中各方勢力開始動搖,接下來的事,你們應該都清楚了。”

黎阮還是不看他,語氣生硬地問:“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當心沈無為。”江承舟低聲道,“他的目的與我不一致,今日或許還有別的計劃,不過……”他輕輕笑了下,“他想要的應當再也沒法實現了。”

黎阮皺眉:“什麽意思,你——”

他話音未落,江承舟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物。

黎阮只覺眼前一道金光閃過,有什麽東西如蛇一般朝他飛來。

他被江承舟那些話弄得心煩意亂,但并沒有完全放松警惕。他身形飛快後退,靈巧側身躲過,凝起真氣一掌劈過去。

噌——

那聲響仿佛金屬斷裂,黎阮這才看清,江承舟用來襲擊他的原來是一條金鏈。那金鏈被他一掌從中劈斷,四分五裂落到地上,光芒也跟着暗淡下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緊接着,前方又傳來噗嗤一聲。

江承舟仍然坐在馬背上,胸口卻被一支長箭貫穿,鮮血從傷處暈開,染紅了那身素雅的青衫。

他低頭看了看傷處,輕輕笑了下,身體一偏,從馬背上摔下來。

遠處,江慎丢開手裏的弓,快步朝黎阮走過來。

黎阮變回原本的模樣,被江慎抱了滿懷:“沒事吧?”

“我沒事呀。”黎阮小聲問,“你沒事吧?”

江慎沒有回答。

他閉上眼,急促的心跳尚未平複。

崇宣帝的命令本是活捉肅親王。

可他方才被江承舟所述之事氣得有點失了理智,加上看見這人想對他的小狐貍動手,便沒忍住放了箭。

他也沒想到,江承舟竟會毫無防備。

侍衛很快圍上來,給江承舟檢查傷勢:“殿下,肅親王他……”

那一箭正中胸口,這麽重的傷,應當活不了多久了。

江慎深深吸氣,放開黎阮,轉頭看向江承舟:“沈無為在哪裏?”

江承舟伏倒在地,嘔出一大口血,聲音嘶啞至極:“他從不告訴我他的計劃,我只知道,他應該也來了長鳴山。”

來了長鳴山,卻這麽久沒有出現,甚至江承舟中箭他也沒有前來救援。

證明他根本不在這附近。

他在山上。

黎阮猝然擡起頭,他抓住江慎的衣袖,急道:“崽崽還在洞府裏,他會不會——”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道紅光飛快穿過樹林。

黎阮臨走之前在洞府外設下了一層保護結界,加上外人無法輕易進入長鳴山,就算進入了,也沒有這麽容易在這群山之間找到他的洞府。

他原本是覺得不會有問題的。

可他們在山下耽擱了這麽長時間,如果沈無為一開始就打算潛入山中,那……

黎阮根本不敢想下去。

他幾乎轉瞬間便從山下回到了洞府,看清洞府外的景象後,心下陡然一沉。

洞府門外的結界,被打破了。

黎阮絲毫不敢停歇,快步走進去,卻又愣住了。

黎阮去了凡間這一遭,回來後仿照着凡人,将洞府變得極為舒适。如今的洞府裏,桌椅床榻一應俱全,中央的火堆依舊燃着,火光将整個山洞照得明亮。

一道身影坐在火堆旁的椅子上,低頭與腿上那只狐貍幼崽玩得正開心。

察覺到他進來,後者擡起頭,朝他一笑:“可算回來啦。你要再不回來,你兒子就要被我擄回洞府了。”

“阿雪?”黎阮走過去,“你怎麽會在這裏呀?”

“我要是不在這裏,你現在還能見到你的小崽子嗎?”林見雪将那小毛團還給黎阮,又指了指一旁的角落。

黎阮跟着看過去,才發現那裏躺着一只被綁得結結實實,渾身發抖的黃鼠狼。

黎阮皺眉“怎麽是你?”

林見雪擡手輕輕一揮,捆束在對方嘴上的布條消失。

他淡聲道:“你做了什麽,自己說。”

“我沒有想害你們!”黃鼠狼精聲音哽咽着,一開口,眼淚嘩啦啦往下流,“是有一個道士,他威脅我,如果我不幫他,他就要殺了我。”

黎阮問:“他要你怎麽幫他?”

“他……他就是先前讓我帶他來過一次,看你的洞府。”黃鼠狼精哆哆嗦嗦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再做過什麽了,這幾天,他甚至都沒有聯系我。直……直到昨天。”

“他說你今天應該會離開,給了我一道符,說是可以打破所有防護結界。他要我趁你走了之後……”黃鼠狼精聲音越來越低,心虛似的,“把那只小狐貍崽抓到。”

小崽子大概是聽懂了,趴在黎阮手心,脊背拱起來:“嗷!”

黃鼠狼精被他吼得瑟縮一下,又哭起來:“那小狐貍崽這麽可怕,我哪兒敢抓他啊!我原本只想過來把結界随便破一破,到時就說被他跑了,沒抓到。可我剛破了結界,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就被林前輩抓到了。”

“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想害你們,我不想幫那個道士的。”黃鼠狼精抽着氣,小聲道,“雖然我生氣黎阮搶我的洞府,但那是我們妖自己的事,我才不會幫着凡人害他。”

黎阮對他的話将信将疑。

但好在崽崽沒有出事。

“謝謝你,阿雪。”黎阮道,“你又幫了我一次。”

林見雪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

他起身想往外走,黎阮叫住他:“你去哪兒?”

“我……”林見雪頓了頓,沒有回頭,笑着道,“既然你的小崽子沒事了,我還留在這裏幹嘛?”

黎阮“哦”了一聲,又道:“江承舟他……”

“我知道。”林見雪輕聲打斷他,閉了閉眼,“我知道的……”

他沒有再說什麽,擡步離開了洞府。

黎阮抱着崽子在椅子上坐下。

崽崽沒事,但他還是不能完全放心下來。

沈無為到底在哪裏呢?

黎阮原本以為,沈無為是借着江承舟拖着他們的機會,潛入長鳴山想做什麽。可是他分明知道黎阮的洞府所在,卻沒有親身前來,而是只找了個修行不高的小妖怪。

這太奇怪了……

還有江承舟說,沈無為一直想要他當皇帝。

黎阮曾經聽說過,這世上有些修士的确會挑選有帝王天命之人,輔佐他們稱帝,以此換取功績。尤其是在亂世之中,舊的王朝即将覆滅,帝王天命之人湧現,這種情況便更為常見。

可現在分明并非亂世。

如果只是為了修行功績,江承舟怎麽想都不應該是沈無為輔佐的第一人選。

他明明有更好的選擇。

黎阮撫摸幼崽的動作停下來。

對啊,江慎明明才是順理成章繼承皇位的人,他為什麽不選江慎?

有一個可能。

他不是為了功績,他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抵消自己的罪孽。

他要害一個帝王天命的人,所以他需要輔佐另一位明君,這樣他才不會遭到天譴。

他大費周章,折騰了這麽多年,牽扯進無數人性命,他想要的……是江慎嗎?

他真正的目标,他來京城要取的東西,與江慎有關嗎?

這一念頭讓黎阮仿佛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方才他太擔心崽崽了,但江慎身邊侍衛太多,他沒法把江慎一起帶回長鳴山,所以只能自己回來。

那江慎他現在——

黎阮連忙釋放靈力感應,呼喚道:“江慎,你現在在哪裏,你——”

靈力感應尚未傳遞到對方耳中,便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而後狠狠掐斷。

樹林裏,沈無為手掌合攏,一點一點捏碎了那枚淡粉色的玉墜。

他看向面前的人,那副蒼老的面容露出了笑意:“太子殿下,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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