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訂盟(上)

中原大地,連綿起伏的黛青色遠山之中,一條波瀾壯闊的江流破山而出,奔騰而去,直達雲水相接的天際。

如畫江山,日落美景,此刻卻無人欣賞。平日裏舟楫往來的江面上,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座竹制的棧橋,仔細看,那棧橋卻是架在數十條繩索相連的船只之上,只有半個江面長,兩頭各有一船隊守候。江北船隊的頭船桅杆上,黑底紅字的“卓”迎風飄揚。與此遙相呼應的,是江南船隊頭船上,藍底黃字的“孟”。

棧橋中央,搭着一個寬闊的竹亭,竹亭四面通透,亭中人影幢幢,一場武林中極為矚目的和談即将進行。

竹亭之中,少林、武當、峨眉、昆侖等二十多個武林之中久負盛名的門派首領分坐兩邊。中間的主桌上,祭祀用的三牲擺了一長排,酒壇酒盞一應俱全。武林盟主莫千城負手而立,迎着江風靜待談判雙方的到來。

申時至,江面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

鼓聲過後是兩聲中氣十足的叱咤,兩條人影從江面兩支船隊的頭船上翻飛而來,和着衣襟帶風的聲音,只一眨眼功夫,便掠過幾十丈遠的江面,同時落在竹亭前的棧橋上。

莫千城眼神一閃,此次和談的雙方當家人,江北卓家卓嘯蒼,江南孟家孟立仁,終于到場了。

兩支船隊方向傳來喝彩聲,那是為自家當家人加油助威的喊聲。雖說是和談,但和談雙方誰都還是較着一股勁,各各使出家門絕學。這個出場算是半斤對八兩,誰都沒有丢面子。

卓嘯蒼和孟立仁對視一眼,客套着拱手致意,之後又轉向莫千城,拱手行禮,“盟主,久等了。”

莫千城笑着向兩人道:“卓當家,孟當家,二位裏邊請。”

三人入內,卓孟二人又各見過來做和談見證的諸位門派掌門人。

莫千城冷眼旁觀卓孟二人與各門派掌門客套寒暄的場面。卓嘯蒼面色黝黑,須發皆張,一副莽漢子的模樣,而一雙精光四射的眼卻分明顯示着他精明強幹的一面;而白面柳髯,儒生模樣的孟立仁,舉手投足間滴水不漏,綿裏藏針,也已将他能與卓嘯蒼一較高下的氣勢表露無遺。兩人在各家門派面前的寒暄之中,依舊是看不見的風起雲湧,明争暗鬥。

都不是省油的燈啊,難怪會争鬥一百多年,莫千城在心裏暗嘆一聲,也不知道今日的和談是否真能止息幹戈。

卓孟兩家不僅都是中原武林建逾百年的武林世家,且都為武商。兩家俱秉承以商養武、以武護商的宗旨,經過百多年的悉心經營,不僅在江湖之中樹立了世家地位和名門風範,也積累了極為驚人的財富和勢力。

或許是相同的經歷和地位使然,兩家自建派以來,一直是龍争虎鬥各不相讓的态勢。百多年來,武道之中大的争鬥就有三場。那三場,每場都将江湖上大多數門派卷入其中,死傷無數。至于商場上的你争我奪,互相拆臺,就更是數不勝數。

莫千城上任以來的二十多年裏,一直着力在卓孟兩家之中斡旋,而兩家這一代的當家人卓嘯蒼和孟立仁,也已厭倦紛争,漸有和解之意,經過莫千城的一再努力,終于促成了這次武林萬衆矚目的和談。

不過,雖說和談之前就已經通過他這個中間人談過條件,但這背後牽扯的恩怨利益卻絕沒有那麽容易厘清,突然出現變故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中原武林的聯合組織-正天盟運作所需的財力,絕大部分來自卓孟兩家的支持,這一點,是他這個武林盟主在此次和談的主持中萬萬不可忽略的。

莫千城在心裏再次提醒了自己一遍,才輕咳一聲,對分坐自己兩側的二人道:“卓當家,孟當家,承蒙二位信任,讓我做這個中間人,為兩家主持此次和談,莫某不勝榮幸。二位當家胸懷寬廣,氣量非凡,實為武林楷模,我這個盟主,在此代武林蒼生,謝過二位的高風亮節。”他說着舉起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衆目睽睽,武林盟主親自遞上的高帽,豈有不接之理?卓嘯蒼和孟立仁也都是抱着放下過去仇怨,以和為貴的目的而來,此時見莫千城以盟主之尊先敬自己,自然也承他的情,忙争相回敬。

孟立仁拱手道:“莫盟主言重了。盟主為武林安危興盛日夜操勞,江湖之中有目共睹。孟卓兩家連年争鬥,雙方死傷無數,孟某早已有心與卓當家會面,化幹戈為玉帛。此次蒙盟主不棄,為兩家奔波操勞,孟某代孟家列祖列宗,謝過盟主。”說完,将手中杯酒一飲而盡。

此話一出,卓嘯蒼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後,“孟當家說得是。卓孟兩家身為武林一分子,我卓嘯蒼一介莽夫,也懂合則兩利,争則兩敗的道理。此次由莫盟主操持兩家和談,卓某感激不盡,在此替卓家上下八百六十八口,再敬盟主一杯。”語畢,将手中杯子與莫千城一碰,仰頭飲盡。

如此這般一番你來我往的互敬下來,和談的氣氛有了,莫千城暗道自己這個頭起好了,這才放下杯子,笑道:“二位當家快人快語,豪傑所為,不愧是正天盟的左膀右臂。如此,就開始吧。”

卓嘯蒼和孟立仁當即表示贊同。卓孟兩家生意涉獵很廣,且互有重疊,争鬥緣于生意場上的利益之争,只是後來慢慢演變成武道厮殺。此次和談,雙方都是抱着放下過去仇怨,共展未來的目的,所以和談之中,對過去的恩怨只字不提,而着重于雙方的利益交換。

卓嘯蒼和孟立仁都是生意人,此刻也不再端着,當下将自己的和談條件攤開來,在莫千城和各門派首領的共同見證下與對方商議。

轉眼日落西山,江面上起了一層薄霧,将竹亭籠在當中,遠遠望去,如在畫中,不甚實在。

“孟”字旌旗的頭船上,沈青岚收回視線,擡頭看了看天色,轉臉對身邊的挺拔男子說道:“不早了,師兄,你看在天黑前,能談下來嗎?”

被他稱為“師兄”的男子正是孟立仁的獨子孟懷淵。聽到這話,孟懷淵回頭笑道:“放心吧,條件都是之前談好的,今天也就是走個過場,立個約定,不會耽擱太久的。”

他的語氣篤定踏實,配上那一臉和煦溫暖的笑意,看在沈青岚眼裏,便是十足十的保證。沈青岚不覺露出笑容,重重地“嗯”了一聲。

低頭的時候視線掃過孟懷淵腰間,藍色緞質的長袍外,一枚天青色腰佩正閃着玉石獨有的柔潤光澤,彰顯着它的存在。

沈青岚心裏一軟,右手向下摸到自己腰間那枚同樣顏色質地,刻着同樣的連理枝花紋的玉佩上,熟練地用觸覺找到玉佩左下角那個小小的字,用指尖沿着那個字的一筆一畫摩挲着,如同将字刻上去的時候一樣,那是個小小的“孟”字。“師兄,這腰佩,你還喜歡嗎?”不知不覺間,問題出了口。

“當然喜歡,你的眼光是最好的。”孟懷淵笑着在他頭上摸了摸,拉長聲音,“不過……”

“不過什麽?”沈青岚側頭避開他的手,警覺地追問。

孟懷淵笑意加深,“不過啊,這種東西不該由你送我,應該我送你才對。咱們自家就開着玉器鋪呢。”

沈青岚滿心歡喜,嘴上卻是順着孟懷淵追了一句,“就是,那就先記在賬上,回去之後你就送我!”

孟懷淵寵溺地笑着,大手再次揉上他的頭,“一言為定,回蘇州之後,師兄就回贈你。”

沈青岚也笑了,收回視線,重新望向幾十丈外的竹亭,盼着和談快些結束。

竹亭上,談判已經大致達成,卓家将江南十家酒樓和十家客棧的地契交于孟家,交換孟家在江北二十家綢緞莊和成衣鋪的地契,其餘有交叉部分的行業兩家共同合作,互利互惠。莫千城正在起草盟約,卓孟二人候在一邊。

天色暗下來,竹亭和兩邊船隊裏都打起了火把。江面上起了風,混着濕氣一陣一陣地吹着,寒意透人肌骨。

“卓”字旗下,卓天屹伸手牽過身邊瘦削青年的手,輕輕揉着,“冷嗎?”

青年“嗯”了一聲,蒼白的面上一雙略微上翹的眼睛眨了眨,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捏住上好狐毛做成的披風領子往上輕提。分明是畏寒怕冷的動作,卻硬是将他襯出了一種病弱的美感,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下一刻,伴随着一聲輕呼,青年整個人被裹進嘩啦展開的黑色大氅之中,男人的手臂緊摟着他的肩膀,淡淡的體味充斥鼻端,生生令他羞出一臉潮紅,“別……你家人都看着呢!”

“怕什麽?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你江墨洇,是我卓天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他們才會重視你!”

“可是,你爹他……”江墨洇擡起臉,不無擔心地道。

“別‘可是’,我爹也阻止不了我,我已經認定了你!”卓天屹看着他的眉眼,重重地說着。

江墨洇被他眼裏的堅定感染,将一聲輕嘆咽回肚裏,卻又被一陣咳嗽逼出了眼淚。

卓天屹連忙幫他順氣揉背,好半天,才将他的咳嗽壓下去。他幹脆将他攬到胸前,用自己整個懷抱将他密密裹住,“我已經打聽過了,晉北玉龍山莊有千年人參,明天我就派人去采買。這次,一定要把你的病根去了!”

江墨洇仰臉,水似的眸子裏蒙上一層霧氣,“別這樣,把我從添香樓贖出來已經費了那麽多銀子,再為我買千年人參,太破費了。”

“怎麽說話的?什麽叫做‘破費’?你是我的人,我為你花錢怎麽叫‘破費’?”連番追問讓江墨洇重新低下熱燙的臉,尤其是那“我的人”三字。

卓天屹看出了這點,追過去湊在他耳邊輕聲解釋,“今晚之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洞房我都布置好了。只要你真正做了卓家人,我爹再反對也不能拿你怎麽樣了。”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邊,江墨洇的臉火燒火燎起來,這回連“嗯”都發不出口了,只将頭抵在卓天屹堅實的胸前,不敢擡起。卓天屹看得心癢難耐,低頭在他耳邊輕啄了一口。

大庭廣衆之下,這舉動自然引來衆人側目。不過卓天屹卻是一絲一毫都不放在眼裏,将江墨洇抱在懷裏,大剌剌地立在卓字旗下。

竹亭中,卓嘯蒼眯了雙眼,收回視線,在莫千城遞過來的盟約上掃了一眼,之後提筆簽上自己的姓名,又蓋上印章。

莫千城将簽訂好的盟書分給卓孟二人,又将第三份留做落影山莊的見證。這才為二人杯中斟上酒,笑道:“盟約已訂,二位當家可是揭開了武林新的一頁,可喜可賀啊!”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莫千城放下杯子,“兩家放下恩怨握手言和,實是武林之幸。今後,二位可要精誠合作,共同為正天盟,為武林蒼生造福啊。”

卓嘯蒼點頭,“盟主放心,我卓嘯蒼既然在盟書上簽了名蓋了印,自然會恪守盟約,嚴于律己,只是……”他說着停下話頭,眼光掃過亭外的孟家船隊,遲疑道:“孟兄年事已高,這當家人的位子,總有一天要交到子輩手裏。但不知,到那時候,孟公子會否遵守盟約,不起幹戈?”

孟立仁一笑,截過話頭,“卓兄多慮了,犬子懷淵,雖不成器,但還是個明理通情的人,斷不會做那毀信棄義之事。倒是令公子,年輕氣盛,凡事好強,卻不知能夠遵信盟約幾成?”

氣氛僵沉下來,莫千城沒料到兩人在這個時候還能起這樣的口角,剛要開口斡旋,便聽卓嘯蒼爽朗一笑,“孟兄說得極是。卓孟兩家百年争鬥,已經流了太多的血,傷了太多的人。我卓嘯蒼在此起誓,絕不允許卓家子弟做出毀信棄義之事!”

他說着臉色一轉,又不無惋惜地道:“只可惜,你我二人膝下都只有一個兒子,要是誰家是個女兒,倒可以做個兒女親家。”

孟立仁聽他轉了口風當衆起誓,自然也不願意落于人後,“做不成兒女親家也無妨,卓兄放心,我孟立仁也可以起誓,盟約世代有效,決不容許孟家子孫毀約背信!”

卓嘯蒼得了他這句跟随之語,眉間一松,微笑道:“孟兄是仁信之人,卓某對孟兄自然是篤信不疑的。只是……人心難控,就是親生兒女,又能奈他幾何?”

孟立仁見他雲山霧水左引右繞,已知道他話中有話,“那卓兄的意思是……”

卓嘯蒼一笑,“兩國交好,使子為質,表的是交好的決心。卓孟兩家,雖不是國與國之間,但為了兩家世代之誼,也不是不能效仿。”他一字一頓地說完,便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望向孟立仁,等着他的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卓氏集團與孟氏集團談判,卓董孟董刀光劍影,老莫出場打醬油,卓總裁與孟總裁各自卿卿我我,不在狀态,這操蛋的武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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