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為質
沈青岚走進膳房的時候,卓家弟子已經差不多都到齊了,幾張大圓桌旁坐滿了身穿同色衣衫的本代弟子。
他走到靠角落尚留有兩個空位的桌旁坐下,身後已經守了他一天的石其明也一屁股坐到旁邊位子上。
桌上日常的五菜一湯已經上齊,幾個仆從正将裝着熱飯的木桶擡到每張桌旁的空地上,讓卓家弟子自行盛吃。
主桌上還沒有人,盛好飯的弟子們也不動筷,默坐着等。
“啪”,一碗盛好的飯被重重頓在眼前,青瓷碗在桌面上震了兩震才險險立住腳,“請吧,孟家貴人!”
這句含着明顯挑釁意味的輕蔑之語立即引起桌上衆人的注意,數道眼神齊刷刷射過來。
沈青岚也不擡頭,掃了那碗飯一眼,嘴角噙笑,“多謝!”
碰了個軟釘子,始作俑者的不耐煩頓時發作,石其明将自己的碗往桌上一放,嗤道:“不過一個人質而已,擺什麽臭架子!”
類似的話每個月都要聽到那麽一兩次,沈青岚早已波瀾不驚,也不說什麽,只是淡然一笑,端坐不動。
石其明的怒意被這種不動聲色的态度激得更甚,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正想說什麽,同桌上一個人淡淡地開了口,“石師兄,你這又是何必呢?”
說話的是卓家本代弟子中排行第六的周雲雷,卓嘯蒼的親徒。他一開口,其他幾個弟子也紛紛站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解。
石其明卻還是心有不甘,喝了一口桌上備着的茶水,冷道:“我石其明就這副性子,不會伺候人,尤其是孟家人!”
他将個“孟”字咬得特別重,仿佛唇縫裏蹦出來一般。
周雲雷嘆口氣,“這也不算伺候吧,這是師父定下的規矩,沈公子來了卓家,就是卓家人,你這樣一口一個孟家人,外人聽到了,怕是會對卓孟兩家的關系不利。”
卓家雖是武林世家,卓氏卻不是卓家主要一支。卓氏人丁單薄,除了卓嘯蒼卓天屹和一幹家仆之外,卓家根本沒有其他姓卓的人。而卓嘯蒼的師兄弟們雖身在卓門,卻也有獨立收徒的權力。石其明不是卓嘯蒼親收的弟子,雖然他的年紀比周雲雷大,入門比周雲雷早,在卓家弟子眼中的地位卻未必有周雲雷高。
所以周雲雷這話一出口,其他幾個弟子也都立刻附和着點頭稱是。石其明心中更是不滿,奈何自己不占道理,不能再借題發揮,只好冷笑一聲,不再開口。
其他幾個弟子連忙岔開話題,桌上氣氛緩和下來。
正說話間,膳房內忽然安靜下來,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大步流星走進膳房,徑直走到主桌邊坐下,“開飯吧。”
這一聲令下,卓家弟子才齊齊動筷。食不言寝不語,膳房內一片安靜,只有碗筷盤碟相碰的聲音。
沈青岚只吃了大半碗就沒了胃口,坐在一邊等着主桌上的人離開,卓家門規甚嚴,當家人不離席,弟子也不準離席。
所幸卓天屹吃飯從來不超過半柱香的時間,沈青岚坐了沒久,主桌上就不見了人影。
當家人一離開,其他弟子也都三三兩兩地走人。石其明扔下筷子,瞥了沈青岚一眼,“沈公子這樣的貴客,我這個不會伺候人的就不在跟前讨人嫌了,周師弟,你順路,勞煩你送沈公子回廂房。我家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自說自話地講完,也不待周沈二人應聲,便一轉身走了。
卓嘯蒼立的規矩,沈青岚作為質子,在卓家由本代弟子每日輪流保護,石其明這樣将沈青岚留在膳房,已經犯了規矩。周雲雷的臉色沉下來,看了一眼沈青岚,也沒說什麽,只三兩口将碗裏的飯吃完,站起身道:“沈公子,請吧。”
沈青岚點點頭,起身走出膳房。
其時已是仲春,雖然已過晚飯時間,天色卻還早。沈青岚和周雲雷一前一後沿着膳房外面的回廊走向後院廂房。卓家的規矩,已成婚的弟子搬出府去單住,未成婚的合住在後院廂房。所以這一路上,往後院走的年輕弟子不少,看到周雲雷,都招呼一聲“六師兄”,對上沈青岚,卻都形同陌路,不理不睬。
走過東廂房前的一處小徑時,身後傳來周雲雷的聲音,“沈公子。”
沈青岚停住腳步,轉過身,“周師兄。”
周雲雷遲疑了一下,向着沈青岚走近幾步,“剛才的事,別放在心上。”他目光平和,配上一張五官端正的臉,很是誠懇的感覺。
沈青岚微微一笑,“沒事,我不會放在心上。”他說的是實情,他在卓家身份尴尬,這樣的事,在這三年內不是絕無僅有,早就習慣了。
“石師兄他……”周雲雷斟酌着,“他說話就這樣,你別往心裏去。”
這話說得欲言又止,顯然是考慮了一番,沈青岚低頭笑了笑,而後轉身看向回廊外池塘邊的幾株桂樹,“他說得沒錯,我确實是人質,沒什麽不能承認的。否則,從膳房到廂房這麽幾步路,也不勞周師兄送了。”
話語裏不無悲涼自嘲的意味,周雲雷向前走了兩步,正想說什麽,沈青岚趕在他之前開口道:“周師兄,謝謝你,我知道你是好意,心領了。”他說得很真誠,這三年來,每日輪流保護的卓家弟子中,也只有周雲雷,能跟他說這些話。其他人,就算不像石其明那樣冷嘲熱諷,也都是冷漠疏離的态度。
周雲雷點點頭,識趣地住了口。
“走吧。”沈青岚轉身,繼續往前走。
剛拐過東廂房前的回廊轉角,一個背對着的黑衣身影映入眼簾,是卓天屹。他正負手而立,面朝着池塘,不知道在想什麽。管家卓世安雙手托着一襲疊好的淡青色衣衫,候在一邊。
沈青岚眼皮跳了一下,在卓家三年,跟卓天屹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偌大的卓府中,在這小路上相遇,顯然不會是偶遇。
他停住腳步,略一低頭,“少當家。”身後周雲雷也叫了一聲,“師兄。”
卓天屹側過身,也不看他們,依舊是眼望前方,“三月初六,前盟主蕭青山七十大壽,在落影山莊廣宴賓客。明日卯時,随我動身前往。”
說完,也不待沈青岚答應,便邁開大步,徑直往東廂去了。卓世安将手裏的衣衫往沈青岚手裏一遞,“沈公子,請收好。”也緊跟在卓天屹後面走了。
卓天屹的身影很快消失,沈青岚托着那套衣服站在回廊上,卻像失了神一樣,好半天沒有反應,直到周雲雷遲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如夢初醒般,“周師兄……”
“沈公子,方才師兄說的話你聽到了嗎?”周雲雷不放心地問道。
“聽到了。”沈青岚喃喃地說着,臉上帶着像是剛剛蘇醒過來的驚喜笑容, “少當家說,明日辰時出發去落影山莊!”
“你很高興?”周雲雷看着他的表情好奇地問了一句,這三年,從未看到總是沉默淡然的沈青岚有過這樣的神态。
“我……”沈青岚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表情有些失态,正了正神色,“還好吧,我只是,一聽說能去武林至尊之地,有些興奮而已。”
他說着飛快地轉身,向着西廂房的方向緊走幾步,進了自己所住的小院。
身後,周雲雷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沈青岚一進小院就将自己投入了內室,關上門,将那套衣服扔在床上,他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絹包,打開絹包,天青色的玉石腰佩便展現在眼前。
他把腰佩放到手心裏,用指尖感受着那溫潤的質感,細細端詳那個親手刻上去的小小的孟字,心裏漲滿了難言的喜悅。
三年了,這枚腰佩他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摸了多少次,那個小小的孟字,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孟字的每一道筆畫在玉質上細巧溫潤地延伸開來的樣子,甚至玉質上的碧綠在孟字每一筆上的分布,他都能想象出來。
“落影山莊……”他輕輕地吐出這四個字,腦海裏浮現出屋宇縱橫鱗次栉比的景象,那是十年前,随孟家人赴蕭青山六十大壽的宴席時所見,那一次,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和世家都到齊了。
這一次七十大壽,也定然一樣。
“師兄……”眼前浮現出很多畫面,孟懷淵的臉在其中不斷閃現,嚴肅的,溫和的,大笑的,每一張臉都像早就拓印在記憶裏一樣,鮮明,深刻。
脫了外衣,沈青岚躺上床,從貼身的內衣裏摸出那張羊皮書,展開,上面刀刻的字跡在肌膚長久的摩擦下,已經略微模糊,不過這并不是問題,那短短幾行字,早已爛熟于胸,想忘都忘不了。
“懷淵……”丹田裏一陣溫熱,一股氣流悄然而起,慢慢回轉,在腹內越來越快地盤旋起來。
他面色緋紅,脖頸向後仰起,閉上雙眼扯松了衣領,随着腹內氣流的快速盤旋,難耐地喘息起來。
待那股氣流偃旗息鼓,已是一刻鐘之後。沈青岚衣衫濕透,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歇了一會兒,起身的時候,視線觸及到被他扔在床邊日間穿過的卓家弟子服,心情頓時沉黯下來。
三年前潛龍江上那一幕又回到記憶裏,這三年來的日子也跟在後面重新閃現,師父孟立仁當日在竹亭中将他交給卓家為質時所說的話言猶在耳,沈青岚的心頓時又被那種熟悉的絕望籠罩。
環視身處的這間小小的屋子,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囚禁在高牆大院裏的鳥,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新飛向自由廣闊的藍天。
手下意識地抓緊,手心裏玉佩的觸感彰顯着它的存在。若不是心裏還存着這點小小的希望,或許他早就絕望而死了。他把那枚玉佩舉到眼前,而後低頭在那個孟字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沈青岚收拾了東西起床,叫來卓世安指派給他的小厮卓信,到夥房打了一大桶熱水,好好地洗了個澡,之後又收拾出門的衣物。
同為武林裏德高望重的世家,卓孟兩家自訂立和盟以後,為表明兩家和平融洽的關系,卓天屹也曾帶他出席過幾次重要場合。只可惜,那幾次都沒有與孟懷淵見上面。
而作為質子,他在卓家備受禁制,這三年來,得以出門的機會更是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十四五歲的卓信心思單純,聽說沈青岚要出門,很是為他高興。沈青岚也很喜歡這個卓家唯一待他如自己人的少年,答應回來時替他帶些青州的新奇玩意來。
無論怎樣,想到有機會見到孟懷淵,沈青岚的心裏喜悅還是沖淡了哀傷,他收拾了随身衣物,又将屋裏的東西拾掇了一遍,之後就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幹脆披衣起身,在燈下提筆鋪紙随手塗鴉。筆走墨舞間,一片心思全飛到了從前。待到醒覺時,才發現,孟懷淵帶笑的眉眼早已躍然紙上。
這天晚上睡得很安穩,天亮時又做了常做的夢。夢裏藍天碧水,白鷺沙洲,他像人魚似地從水中冒出頭來,船頭立着的偉岸男子向他伸出雙手,笑意盈眉。
夢裏有歌聲婉轉回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沈小蜜的質子生活苦之又苦,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孟總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