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憾別
沈青岚在路上連走帶跑地行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進了城。
周雲雷說得沒錯,那條路确實是大路,但并不意味着不會走錯,尤其是半夜三更,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
沈青岚心急火燎地在城外的郊野兜了好幾個圈子,才在天光微亮的時候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一整夜的行路,再加上水米未盡,進了城,他已經筋疲力盡。靠着在心裏不斷默念着孟懷淵的名字,才提着一口氣,向着落影山莊的方向繼續前行。
好不容易,終于在一片綠色掩映中看到了落影山莊的黑色大門,此時,他已是強弩之末。靠在一棵樹上休整了好一會兒,才恢複了一點體力。
大門口車馬進出,不斷有來祝壽的賓客辭行。沈青岚眼都不眨的注視着,直到一輛馬車從門內緩緩駛出。
那輛車樣式典雅,頂蓋和簾子上有紋樣精美的刺繡,看在眼裏,分外熟悉和親切。
那是孟家的馬車!
沈青岚激動萬分,渾身的力氣都似乎在一瞬間回來了。他撐着樹幹快速地站起身來,将熱切的眼光投向門口。
孟懷淵還在,他總算沒遲到。三年的等待,也沒有白費,無論如何,他等到了這一天。老天爺對他還是厚愛的,這實在是太好了!
等那個日夜思念的藍色身影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已經激動得快要哭出聲來,眼眶一陣陣發熱,喉頭哽得死緊。
師兄,師兄,孟懷淵,孟懷淵!
他在心裏大喊着這個名字,嘴唇微微顫抖着,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孟懷淵背對着他,左手拎着劍,右手伸向門內,似乎是牽着什麽人的手,小心翼翼的樣子。
沈青岚的心裏驀地掠過一絲疑慮,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了問題的答案。孟懷淵從門內牽出了一個人,一身月白衣衫,體态風流,眉目如畫。
江墨洇!
這個名字出現在腦海裏,彷如晴天霹靂。
腳下已經邁出的步子硬生生地收回來,原本熱熱跳動的心如遭雷擊,一腔沸騰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凍結了起來。
不可能!
江墨洇,他明明在城外小旅店裏,跟卓天屹在一起,他們将要回晉陽,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眼前的景象卻又那麽真實,甚至連春日清晨的日光都變得刺眼起來,提醒着他事實的存在。
江墨洇似乎腳受了傷,走路有些不穩,孟懷淵一直牽着他的手,上車的時候,更是一手扶人,一手掀簾,很是小心的樣子,讓他想起從前。
江墨洇進了車廂,放下簾子之前,向孟懷淵露出一個笑容,似乎還在說着什麽。孟懷淵點點頭,也許是說了什麽安慰妥貼的話,令江墨洇面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眼神也變得柔軟了些,又停了片刻,才緩緩放下簾子。
眼眶酸痛無比,有熱液在不斷湧出。沈青岚輕輕地搖着頭,不相信這是事實,耳邊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在小旅店隔壁聽到的江墨洇的話,“……當年你爹和孟家和談的時候,是當着全武林的面,白紙黑字寫在紙上,昭告天下的,現在你說毀約就毀約,還用這種手段把我搶回去,你讓全天下人怎麽看你?怎麽看你們卓家?……難道,你要将你,和你身後整個卓家,都毀在我身上嗎?”
這幾句之前被他忽略掉的話此時在腦子裏一遍遍地回響起來,越是不想聽就越是停不下來,到最後,變成了他自己的聲音,“……沈青岚,難道你想将他,和他身後整個孟家,都毀在你身上嗎?!”
視野一片模糊,一身藍衣的孟懷淵卻顯得特別清晰。他從仆人手裏接過馬缰,又向大門內抱了抱拳,與門內的人告別。臨上馬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之後轉頭向身後望了一眼,沈青岚下意識地在他望過來之前将身體隐在樹幹後。
孟懷淵并沒有發現他,也許是在看風景,也許是将要離開,在腦海裏留個紀念,他只是認真地,又狀似無意地向身後投過來一瞥,目光所及之處,似乎包括了天地所有。
師兄,師兄!孟懷淵,孟懷淵!
有那麽一個瞬間,沈青岚以為他看到了自己,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藏身的地方流連了很久,讓他懷疑是否是自己不慎喊出了聲,引來了他的注意。
事實證明,這只是他的錯覺,孟懷淵最終還是回過身去,提着劍,翻身上馬,而後離去。
心像被一根細細的線緊緊勒着,那根線還在不斷來回牽拉撕扯一樣疼痛。沈青岚死死咬住手背,才不至于喊出聲來,眼淚瘋狂地湧出眼眶,沾濕了胸前的衣襟。
馬蹄揚起的塵埃中,端正魁偉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隐入晨霧,消失不見。
沈青岚頓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流失得幹幹淨淨,似乎連生命都随着那個藍衣身影的離去而被帶走了。
他靠着樹坐了很久,久到路過的人們好奇地看向他,甚至連落影山莊的門仆都向這邊探頭探腦的時候,才站起來,朝遠離山莊的方向走去。他不能讓自己在這個時候被認出來,否則,适才的沉默便沒了意義。
周雲雷說的“萬一”成了事實,他的銀子派上了用場。沈青岚在青州城裏随便找了個客棧,又叫了些飯食,讓小二送到房間。
走進房間,看見床,似乎渾身的力氣又在瞬間離開了身體,沈青岚沒等小二将飯食送來,甚至連鞋都沒脫,就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實在,迷迷糊糊地似乎在做夢,又好像是現實。身體依舊疲累無比,嘴巴裏幹得冒煙,眼前景物模糊,只有身後傳來一陣一陣的轟隆聲,以及撲鼻而來的土腥味。
心在胸腔裏跳得仿佛随時會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恐懼如影随形,沈青岚只有拼命向前奔跑。分不清臉上的是汗水還是雨水,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去尋找周圍可以躲藏的地方,或者心裏也明白,即使是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在山洪面前,也根本不能保證安全。
路越來越難走,深一腳淺一腳的泥地上,積水的地方越來越多,水面也越來越高,終于,在轉過一個山坳之後,眼前沒了去路,只剩一片汪洋。
心在一瞬間沉下去,絕望在身後的山洪沖過來之前,先淹沒了他。一聲巨響,瘦弱的少年身影被山洪沖進汪洋裏,在水面上只翻起衣衫一角,轉眼間便消失在了滾滾濁流中。
身體變得冰冷無比,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沈青岚驚恐不已,想動卻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胸口像壓着塊大石,想喊也一聲都發不出來,只是咬着牙齒瑟瑟發抖。突然感覺胸前一緊,接着喉嚨口一陣憋悶,“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出來。
這一吐,仿佛是開了閘的堤壩,頓時将上游的水洩了個幹淨,眼前的景物清晰起來,耳邊的聲音也真切許多。
從模糊漸漸轉向清晰的視野裏,映入一張五官端正的臉,耳邊響起一個溫潤的嗓音,“你終于醒了,太好了!”
說話聲中,少年的神色漸漸被驚喜籠罩,一雙亮如明鏡的眼眸像春風拂過水面,泛起層層漣漪,将少年原本算不上俊美的整張臉都帶動起來,變得極其生動,神采飛揚。
沈青岚的心好像在瞬間被什麽東西擊中一樣,熱熱的,漲漲的,還帶着一股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的綿軟無力感,令他不知不覺間沉醉在眼前這張微笑的臉龐裏,并将之一點一滴拓印在心中。
周圍的畫面流水似地變換,這張臉一直停留在面前,也在悄悄變化,面龐的輪廓慢慢加深,變得英武深邃,鼻子高挺,唇角微揚,眼睛也從明鏡變成了古井,深邃不已,令人時不時沉溺其中。而那雙眼之中蘊含的令人心動的神采,卻絲毫未變。
“青岚,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孟家最小的師弟了,有什麽事情告訴師兄,師兄會幫你。”
少年老成的模樣,看在眼裏讓人覺得分外安心,可靠。
……
“好點沒?你發燒了,我過點內力給你,讓你好得快些……青岚,青岚,你怎麽了?還是覺得冷嗎?怎麽臉紅成這樣?我去叫大夫來看看……好吧,我不走,就在這陪你。”
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來,原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天注定?!
……
“別難過,練不了內功,你也是我最疼愛的小師弟。放心吧,有師兄保護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才不要練你們孟家的內功,不然,将來,怎麽與你雙修……
……
“青岚,看我給你帶什麽了,臨江樓的‘醉春風’……等等,你還未滿十八,可不準多喝!……好吧,最後一口!……別生氣,等你長大成人的時候,師兄陪你一醉方休!說話算話!”
等我長大成人……醉春風啊醉春風,你可不要真讓師兄醉了才好……
……
“這是什麽?你親手刻的腰佩?!呵呵,我的青岚師弟不僅心靈,而且手還那麽巧!……明日與卓家訂盟,是個大日子,我一定佩上!”
真粗心,也不看看那上面刻了什麽紋!……不過,早晚你會看出來,就是看不出來,我也要讓你看出來!……師兄,孟懷淵,懷淵……
……
忽然背景疾速轉換,從風急浪高的潛龍江一下子轉換到了落影山莊,那張原本笑意盈盈的臉漸漸轉過去,只留下一個背影,漸行漸遠。
心好像裂成了兩半,一半随着背影遠走,另一半留在原地,孤獨又疼痛。風雨從裂縫中侵入,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感覺,令人絕望,卻又平靜無波。
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冰涼,面上一片濕冷,連枕邊也洇濕了一塊。坐起身來的時候頭腦一陣暈眩,又倒回床上歇了好一陣,才感覺好了些。
外面天色微亮,沈青岚一算時間,自己竟然已經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胃裏空空如也,嗓子渴得冒煙,桌上擺着冷掉的菜飯,想來是昨日小二在他睡着後送來。
他起身坐到桌邊,就着冷菜冷飯随便吃了些,就結賬出了門。
站在街上,陽光并不刺眼,沈青岚卻覺得睜不開眼睛。仰頭看了看天,只見白花花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青天哪是紅日。
周圍人流熙攘,在他看來卻如隔雲霧,在人流中穿梭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回到人間的感覺。
想來是三年未呼吸的自由空氣,乍然間接觸到,已經不能适應了,他自嘲地想着。
那就,不如歸去吧。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裏居然很平靜,似乎不是因為別無選擇,而是理所應當一樣。
甚至于,他還專門擠到賣雜耍的攤子前買了一些泥人糖葫蘆之類的小玩意兒,那是臨走前答應過卓信,要給他帶回去的禮物。
沈青岚驚異于自己竟然還有心思關注這些,不過,這似乎也并不奇怪,權當這些日子只是做了一場夢,現在,只不過是夢醒了而已。
周雲雷給的銀子還挺多,足有四五十兩,還有一張銀票,不用白不用,沈青岚雇了一輛馬車,踏上了歸途。
回到晉陽已是十天以後,站在街對面望向庭院深深的卓府,沈青岚發現自己竟然依舊是平靜淡然的,只除了,心裏那麽一點點實實在在的惋惜。
還記得十天前,離開的時候,他曾經是抱着那麽點小小的奢侈的願望,想着如果能夠一去不再回來,那該多好。那個願望給了他溫暖和希望,直至最終破滅。
原來,那真的只是一個美好的奢望而已。
擡頭望天,日頭正暖,初春的風已被太陽烤去了冬日的寒利,變得柔和溫軟,令人想起江南。
手邊腰佩的觸感細膩溫潤,一如從前。他伸手将它握進掌心裏,而後穿過街面,走到那高大的門前,擡腳跨進高高的門檻。
兩只腳都踏進門內的時候,心裏似乎響起一聲嘆息,沈青岚閉了閉眼,将那聲嘆息驅散。
“沈……公子?!”驚訝的聲音傳來,沈青岚轉頭,門房卓伯正吃驚地望過來,又向他身後探頭探腦地望了一陣,見沒有別人,更是訝異萬分,正要向門內通報,已被沈青岚擡手制止,“卓伯,不用通報了,我自己進去就好。”
卓伯張着嘴點點頭,沈青岚在他看怪物似地眼神裏穿過寬闊的前院和天井,沿着回廊走向後院。一路上碰到的卓家弟子和仆人,表情與卓伯大同小異,俱是訝異不已的樣子。
沈青岚也不去管他們,顧自向後院走。路過正廳西面的偏廳的時候,聽到裏面傳來一陣器皿落地的破碎聲,接着響起一個帶着怒氣的洪亮嗓門,“混賬東西!你,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成器!我卓嘯蒼,早晚有一天要被你們活活氣死!”
作者有話要說: 馬拉松賽,沈小蜜沒有跑過江小蜜,他輸在了起點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孟總裁牽着江小蜜的手雙雙把家還了,杯具……
收藏評論比沈小蜜跑得還慢,作者也很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