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柳庭璋聽着鋪子裏夥計招呼客人的聲音,知道他寶貴的午歇時光到此結束了,需要到鋪面上幫忙。

他匆匆寫下:

【是,夫子,晚上再向您詳談,此時要上工。】

顧采薇看後,悵然若失,唉,半工半讀的孩子,真是辛苦。

柳庭璋一直記挂着午間夫子的留言,尤其是最後那一條,他不認識第一個字,不斷想着,什麽師重道?

好容易熬到鋪子關門,他和其他夥計吃罷東家提供的晚飯,拖着疲累的身體回家。

柳庭璋發現秦秀才比他還晚,此時還未到家,于是先将夫子問詢的手邊書籍,名字一一寫在沙盤上。

【夫子,您中午說了五條,學生現下回禀。保密和時間之事,學生能做到。手邊有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幼學瓊林、對韻書。

我爹那裏書很多,以後可以借我看。第四條練字,應該如何進行?第五條第一個字,學生不認識。】

晚間飯後,閑來無事,顧采薇進了她現在的書房,也就是新命名的教室,看着丫鬟們将一些東西搬出來,她要用另一間房當書房。

恰好看到柳庭璋一大段的回複,她知道啓蒙讀物還算是齊全,放下了一半的心。她提筆,随意扯過一張紙來寫道:

【最後一條,意思是你要如同敬重長輩一樣敬重我,「尊」這個字你可以請教你爹,讀音是祖昆切,有重、貴之意。

至于練字,基礎的是寫字的動作,我這裏看不到你,無法詳細指教,練字時身體姿勢、手腕用力方向、落筆輕重走勢都是有講究的,你還需請教你爹才是。字帖,你能看到字,可以印着寫,做描紅。】

柳庭璋看着夫子對那個陌生字眼的解釋,似懂非懂。看來認字,還是要靠繼父為主啊。

描紅倒是讓柳庭璋眼前一亮,繼父手裏有一本字帖,寶貝的很,直說等他認字夠多,自己書寫有了一些心得之後,才肯借給他。

用夫子的話打底不是更好?柳庭璋雖然不懂書法,也知道夫子這筆字是俊秀飄逸的,比匆匆一瞥的字帖中字跡更加靈動自如,更比繼父的板正字體強好幾番。

正在這時聽到院中有動靜,是秦秀才與娘親答對的聲音,原來是繼父回來了。

柳庭璋将自己不認識的那個字,一筆一劃描到手邊珍貴的粗麻紙上。

然後快步出屋,到了秦秀才和娘親房門外,敲門之後,得到應許,推門而入,向後爹請教。

秦秀才正大口灌茶,見了柳庭璋,放下茶壺,擦擦嘴角和胡須,接過麻紙,将這個「尊」字細細地解釋了少年聽。

祖昆切?秦秀才有些訝異柳庭璋知道這一點,又将标記字音的反切讀法大致講了講,柳庭璋聽得目光發亮,讀書真是太有意思了。

聽到繼子問「尊師重道」的意思,秦秀才講起天地君親師,師長排位僅次于父母雙親,要像對待父母那樣的尊重。

秦秀才還随口問柳庭璋:“這字是在哪裏看到的?”

柳庭璋心想,将對面夫子像是尊敬秦秀才一樣的尊敬,這是自然之理。

沒有他們,自己只是睜眼瞎,是他們改變了自己對于人生、對于未來的向往。

不過夫子要求自己保密,他自然不能告訴旁人。柳庭璋對秦秀才答說:“偶然在書鋪前招牌看到的。”秦秀才點點頭,不知信了沒有。

柳庭璋再向秦秀才開口,請求教他練字。秦秀才從善如流,随後在教他認字之外,又着重板正他的下筆動作。

第二日,秦秀才專門買回來嶄嶄新的木制黑色長條戒尺,指導柳庭璋練字,嘴裏念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戒尺一尺來長,兩指寬,極為薄,要是使用得法,不費力就能在學生手心抽出一道紅痕,此時的柳庭璋還沒想到,它會在自己身上留下不少印子。

秦秀才一改往日的慈祥長輩形象,板着面孔看柳庭璋站在桌前寫字。對他筆下字跡毫不客氣地批評一番,再詳細講解了字意字形。

柳庭璋翹起的肩頭被戒尺重重敲了,他忙将雙肩放平。彎身太過,背心被狠狠一戳,柳庭璋打起精神,豎直上身。

秦秀才調整好少年的整體姿勢,又去細看落筆,腦海中冒出「輕浮無力,筆勢飄忽」的評語來。但是他并未開口,依然用戒尺傳意。

戒尺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在柳庭璋右手手肘到手腕一段連擊三下,柳庭璋順着指點調整高度。

戒尺輕輕點了手腕關節,乃至握筆幾個手指指節,柳庭璋随之放松用力,終于将握筆姿勢學到了位。

這個過程大約費了大半個時辰。不知不覺,柳庭璋已經出了滿頭大汗,秦秀才方才開口:“璋兒,記住這個姿勢和感覺,這樣寫字才對。”柳庭璋重重點頭。

秦秀才讓柳庭璋放下木枝,站到一旁活動手腕,看他示範。柳庭璋一放松,才覺得肌肉緊疼,想來是剛才繃得太用力了。

木枝雖硬,沒有毛筆那樣順手,秦秀才握住之後,文人風範自然出現,他稍稍适應了一下,在沙盤上寫下「庭璋」二字,讓少年看他運筆落筆。

柳庭璋不自覺在心中對比不知名夫子和後爹的字跡。他不懂書法,說不出什麽門道,只覺秦秀才字體板正,橫平豎直,不如夫子的字那麽好看精妙。

如是十餘日,柳庭璋在練字一事上,從門外漢變得有模有樣了起來。夫子也在紙上說他大有進步。

九月底的一個晚上,月亮被雲彩遮着不露頭。秦秀才又是風塵仆仆,很晚才到家。

一進家門,他将孟氏與柳庭璋叫到正房,嚴肅地說道:“我本想殘生就靠着官府貼補,不再另謀生計了。但是前一陣子,璋兒說要考科舉,實在讓我觸動,我既然被叫一聲爹,總要為兒子出點力才行。”

他擺擺手,示意準備開口的柳庭璋先不要說話,待他說完:“實話與你們母子說罷,最近我早出晚歸,正是為了尋個生計,讓璋兒能夠不用再當學徒,可以專心讀書。

我想租個院子,開個私塾,招些蒙童教書啓蒙,也算為家裏賺些嚼用。我雖然學問不深,總不至于誤人子弟。”

柳庭璋忍不住插話:“爹,您不是很不屑私塾先生麽?”

秦秀才慢慢說道:“在教你認字練字的過程中,我也算多少想通了。即使不能做大儒名師,便做啓蒙老師,其實也是好的,何必計較夫子這個名稱是不是當得起呢?我眼下已經大致看好了一處,位置離家也還算近,大小合适,就是不曉得能不能将私塾開起來。”

柳庭璋只覺得滿腹感動和驚喜,沒想到繼父好像與世無争、不事生産的樣子,其實也在為這個家而奔波操勞。千言萬語,他只能微顫着聲音叫一聲“爹。”

孟氏自然更是知道好歹,她是秦秀才的枕邊人,近期,每日都要洗涮夫君沾滿灰塵的衣衫鞋襪,夜裏能聽到夫君累到打呼的聲音。

原來他不聲不響是在謀劃這樣的大事。孟氏心中五味雜陳,掩飾般的側身,不想被家裏兩個親人看到自己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

秦秀才微微一笑,先後拍拍母子二人放在桌上的手背,再補充說道:“我本想等開辦起來,再告訴你們的。畢竟我怕自己白忙一場,徒勞無功。今日我終于跟中人交了院子租金,實在是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事情,得意難止,便吐露出口了。而且,也想讓璋兒就此辭了鋪子學徒的差事,就到私塾來讀書習字吧。”

三人興致勃勃,就整理院子、開辦私塾的各項細節又聊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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