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漠河(二)

漠河(二)

楊嘉北簡短地說:“吃你的,閉嘴,少說話。”

林杭嘀咕:“人民警察要為人民服務哇,咋這麽兇,你平時肯定沒少接投訴吧……”

楊嘉北說:“我現在休假。”

林杭配合地将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姿勢。

宋茉還在低頭吃自熱小火鍋,其實她只放了大約二分之一的調味包,這個口味的确很辣,從舌尖在口腔裏慢慢地蔓延,但她不是不能吃辣的人,有一段時間,她吃什麽都沒有味道,只能依靠一些重口的東西來刺激味蕾。楊嘉北和林杭一共吃掉五桶面六包腸四個鹵蛋,宋茉的小火鍋還剩個底,一些粉絲已經被煮得快爛了,軟塌塌地攪和在一起,還有些雜七雜八的配菜。她摸了摸肚子,吃不下了,側臉看楊嘉北,他默不作聲,端過宋茉吃剩的東西,低頭就吃,驚掉了林杭的眼珠子。

他忽然察覺到點什麽。

哎——

他這老同學,和這個警察之間——

有點情況???

林杭嘴巴快,卻不好意思直說,期期艾艾,等到上了車,楊嘉北側臉,還征求一下宋茉的意見:“還困不困?”

宋茉說:“還行。”

“困的話和我說一聲,”楊嘉北說,“你和林杭換一換位置,我車裏帶了毯子,你可以去躺一躺。”

宋茉笑着搖頭拒絕:“不用了。”

她現在的确不太困,楊嘉北喝了瓶紅牛,畢竟要長時間開車,身邊還載着宋茉。後面的林杭倒是不行了,吃飽了就容易犯困,他躺在上面,也不用毛毯——不好意思要,多半是給人宋茉準備的。他躺得舒舒服服,閉上眼睛,車子剛開動時有些颠簸,他在這種輕微的震動中漸漸睡着。

宋茉睡不着,也不想睡,車子開着語音導航,放着歌,她低頭,重新打開那份厚厚的、幾十年前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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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頁被水洇透,墨水也暈成一團,以至于宋茉完全無法辨認上面的字跡,她伸手摸了摸那些糊在一起的東西,仍舊往下讀。

「漠河的魚汛快要到了,帕維爾老師,您曾經期待參與的事情,如今我可以一個人替您去做。

父親的腿受了傷——是在伐木時不慎被砸了一下,組織上允許他暫時休息。也因此,今年漠河魚汛,我需要代替父親一塊兒去參加。

對了,帕維爾老師,現在的我已經學會了去林場砍伐一些“杖杆”,以及,原來很多不成材的雜樹,也是允許我們砍伐的。可惜我力氣太小,只能去砍一些水冬瓜,它枝條脆,很好砍,用鋸背就能輕松地将那些多餘的枝條砍得幹幹淨淨,可是也很容易燒,噼裏啪啦,一會兒就燒得幹幹淨淨。父親和我說,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哪裏會有又好砍、又容易燒的東西呢?

我們得學會接受不完美。

今天,我和鄰居的蘇聯阿姨一同去看人去伐白桦樹,碗口那麽大,伐木的聲音就像流水,悅耳清脆,我們看着這棵樹緩緩倒下,就像看您離開那天降落的旗幟。白桦樹的樹皮可以用來引火,燒起來很快,我剝了一些樹皮,那些汁水流在我的手上,舔了舔,是甜甜的,清冽幹淨的那種甜。

蘇聯阿姨教我,用這些樹皮做鹽罐、做煙盒……

可是我們家現在鹽很少,也沒有人抽煙。」

「現在是适合攆邊的好時候,我們要去江邊徹夜守着,等待着魚群到來。

我拜托隔壁的蘇聯阿姨照顧好父親,而我帶着幹糧——玉米餅和攙着麸子、高粱面的面烤出來的餅,還有切好的鹹菜片,帶着火盆,開始往江邊去。

在薄冰上鑿一個冰眼,将網下進去,我看着冰窟窿周圍冒着一圈白白的、冉冉上升的乳白色水汽,它總能讓我想起您為我沏的、那碗熱騰騰的奶粉。

抱歉,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這些。

下了網,我和很多人站在岸上,大聲叫、喊,驅趕着那些魚群,讓這些肥肥的、能貼補肚子的魚快速鑽入網中。我知道這些魚是無辜的,但我們也是無辜的,我們也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雪橇上鋪好了枯黃的、又幹又香的草堆,我們将網上來的魚全都裝進麻袋,堆在幹草上。将雪橇套在忠誠的黑狗身上——它們很聽話,只吃人類丢給他們的雜魚,絕不看那些又肥又美的大魚一眼。

我在這裏一直留到黃昏,手指都快要被凍麻了。我可以幫忙生火,将那些冰涼的幹糧烤得熱乎一些;我還能幫忙撿拾那些跳在冰面上的魚,它們從那些冰窟窿裏跳出來的時候,還是熱的,至少比我的手暖和,我摸着它們,就好像摸着暖乎乎的、踏實的一顆心。一直到天氣灰藍,雲霧低沉時,我們才牽着狗、拉着雪橇往回走,我今天得到四尾鲶魚,可以分給鄰居的蘇聯阿姨一條。她和她的女兒很瘦很瘦了,我想,她們也需要肉來補充營養。

“鲶魚炖茄子,撐死老爺子。”父親這麽笑嘻嘻地和我說,臨走前,他讓我帶了兩個玻璃罐子,讓我從冰窟窿裏打些水上來。江水炖江魚,他一直這樣講究,我也打了這些水回來,可惜到家的時候,水全結成冰,又放在火盆前慢慢地等着它化開。茄子配大油,鲶魚的油多,兩個最好相配,一個出,一個吸,平衡。可是我們沒有新鮮的茄子,只有別人送來的茄子幹,在外面屋檐下吊着凍,皺巴巴,顏色也不好看,像個小老頭臉上的皺紋。可它和鲶魚在一起炖出來真的好香,香噴噴地鮮掉牙,尤其是浸透了魚湯後,全都慢慢舒展開,比肉還好吃,咀嚼起來全是濃濃的肉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香的東西,但父親告訴我,這是因為,我付出了勞動。

對了,寫到這裏,我需要暫停一下——

父親讓我送兩碗鲶魚炖茄子給隔壁的蘇聯阿姨。」

……

宋茉合上粗糙的日記本。

鲶魚炖茄子,撐死老爺子,是這邊的一句俗語。她合上書,眼睛有點酸,伸手捏了捏鼻梁。

她小時候吃魚的時候被魚刺卡過一次,小孩子嘛,哪裏有沒有被魚刺卡過的。更何況以前人養孩子都不怎麽“嬌貴”,她喝了兩大口酸醋,又吞下一塊兒饅頭,本以為這樣就能緩解,結果沒想到第二天,喉嚨又痛又腫,還不見好。父母這才重視,找醫生看了看,終于用鑷子把那麽大的刺弄出來。那個傷口還是免不了發炎紅腫,讓宋茉吃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流食,才慢慢恢複健康。

後來,宋茉吃魚的次數就少了很多。

鲶魚的刺還真不多,因而,當楊嘉北問“晚上吃什麽”的時候,宋茉問:“能吃鲶魚炖茄子嗎?”

有什麽不能的?

就算宋茉今天晚上說要吃熊瞎子——

不,那玩意還真不能吃。

除了國家保護動物外,只要宋茉說個正常中國人能吃的,甭論多難,楊嘉北都能想辦法幫她搞到手。

楊嘉北輕車熟路地一路開車到了商貿路,宋茉正疑惑他不用導航,看了眼,楊嘉北解釋:“之前在辦案,來過這邊。其實你想吃鲶魚炖茄子,回家後我給你炖。我和外婆學過。”

宋茉抓關鍵詞:“什麽案子?”

楊嘉北說:“有人非法挖、倒賣黑土。”

宋茉:“啥?”

“黑土,”楊嘉北說,“腐殖土。”

——東北的黑土地,孕育出美味農作物的這層厚厚黑色腐殖土。黑土覆蓋在土地上厚厚一層,年年歲歲地哺育着這些土地上生長出的植物,開花結果,勤勤懇懇地養育着人民。可這層土卻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力,起初還是小面積,後來開始大肆動土——珍貴的黑土被一車一車、一噸一噸地運走,換來鈔票,以及不再肥沃的、被吸幹的土地。

2022年8月,針對黑土的保護法正式實施。

離開故鄉的黑土會慢慢地變成普通的泥土。

宋茉離開這麽久,她的口音也不再那樣明顯。

她們離開得太久了。

宋茉說:“那些人怎麽忍心。”

楊嘉北沒有評價,車子停下,白雪厚厚,餐館還亮着燈,亮亮堂堂,把雪地也映照出踏實的光。睡了一下午的林杭終于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問到哪兒了,揉着一雙眼。

楊嘉北說:“吃個飯,吃完飯找地兒睡覺。”

林杭啊一聲:“到啦?這麽快?”

楊嘉北已經不屑與他多說廢話,拿了宋茉的保溫杯和厚圍巾,下車。

去的是個貌不驚人的炖菜館,說是炖菜,其實大部分東北家常菜都能做。林杭急急慌慌地翻筆記:“哎,不去北極風味美食街嗎……”

“那邊都是外地人,”楊嘉北說,“漠河的菜,好吃在食材。”

可不是麽?東北菜——包括漠河的菜,美味在食材上,只有這土地上長出的東西,才能做出豐富又踏實的滋味。別看東北菜做法樸實,也別以為什麽都是大亂炖,這也是有一定訣竅的,什麽菜該和什麽菜在一塊兒,什麽東西和什麽東西合不來,都是有經驗的。

譬如鲶魚炖茄子,再譬如鳕魚炖豆腐,再如小雞炖蘑菇,有些東西,生下來就是一對,生下來就該在一個鍋裏炖煮。

在大部分品牌連鎖餐廳都開始推崇預制菜的時候,也只有在這種不大、裝修不夠高大上卻給人踏實感覺的小餐館裏,才能等得到廚師現炒菜。楊嘉北點了三菜一個湯,等待上菜的過程中,林杭環顧四周,抽出筆,一邊哼歌,一邊記。

“我從沒有見過極光出現的村落,也沒有見過有人在深夜放煙火;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

你什麽都沒有說,野風驚擾我……”

歌詞引起某人的職業病。

楊嘉北皺眉:“啥玩意殺人又放火的?”

“是去年超火的歌,”宋茉解釋,“就叫《漠河舞廳》。”

林杭壓低聲音:“是很感人的愛情故事,聽說過沒?1987年的大興安嶺火災。從那之後,在漠河城區之外的林區,嚴禁煙火——抽煙的話,輕的罰款,重的就追究刑事責任……”

在林杭說到“很感人的愛情故事”時,楊嘉北下意識轉身看宋茉,她的注意力卻不在楊嘉北身上,只盯着桌上的熱水,目光怔忡。

分開的那七年,他們對彼此皆一無所知。

日日夜夜的交融,都填不回這七年的空缺。

楊嘉北拿熱水燙了碗筷,放到宋茉面前:“嗯。”

林杭沒有收到想要的效果,大失所望。和楊嘉北聊天顯然不是什麽好事,他轉臉和宋茉聊天:“漠河可是咱們國內唯一能看到極光的地方,知道不?不過想看極光啊,得等到夏至,前後九天來看;也不是每年都能看到,得保證晴天,沒有任何雲層擋着,才能看到極地的光……”

翻來覆去,還是遺憾。

北極光可遇不可求,冬天肯定是看不到,不過也能感受一把極北之地的嚴寒。

“就像愛情啊,可遇不可求,”林杭如此感慨,他哼歌,“我等的人,她在多遠的未來……”

楊嘉北面無表情:“你等誰?等閻王爺?你要想見他,我倒是能幫忙。”

林杭感嘆:“警察同志,別這麽嚴肅嘛,難怪我們宋茉害怕你。”

楊嘉北臉色更沉了。

在他說話之前,林杭雙手壓在桌子上,探頭探腦地看另一邊,老板在廚房裏炒菜,店裏另一個桌子上,老板娘正和人打麻将。

老板娘的孩子坐在旁邊玩,不小心撞了下腦袋,嗑在木桌邊沿,老板娘立刻放下手中的牌,抱起來孩子,也不打了,去揉孩子剛剛被撞到的額頭。

嘈雜聲中,林杭說:“愛情可遇不可求,但親情唾手可得。”

“世界上最愛你的,”林杭說,“只有父母。”

喧鬧又溫馨的、熱乎乎的房間中,宋茉保持了安靜,她只盯着桌子,看着楊嘉北給她燙好的碗筷。

——世界上最愛你的,只有父母。

她想起那天母親提出的無理要求,想到她奪門而出,看到自己正在抽煙的父親。

四目相對,父親移開視線,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他們都知道。

他們都商量好了。

——只有父母的愛是無條件的。

那,會有父母,不愛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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