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極村(二)

北極村(二)

「下了一夜的雪。

今天的積雪将門封住了。

大雪封門,瑞雪兆豐年。父親這樣寬慰我,他的腿傷還沒有好,我讓他在炕上別動,我來清理這些雪。

帕維爾先生,您應該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雖然我們的國家都有着這樣厚厚的積雪,但我聽說過您住在莫斯科,您的家境優渥,我也見過您和令尊在院子中的合照,那是多麽漂亮美麗的房子啊。

我想您應該不會親自做這種事情。

但我會。

雪厚到将門擋住一半,我不能一下子就将門推開,那樣的話,會有更多的雪湧入房間,制造出不必要的麻煩。我拿了苕帚,将門打開一個小小的縫隙,将苕帚伸出去——這是一個很辛苦又很努力的、快要禿掉的、用高粱穗子和木頭紮成的苕帚,它吃力而發抖地将那些厚厚的雪一下又一下地鏟出去,我花了十分鐘來掘雪,一開始還有些冷,但做到後來,我的手開始發紅發熱,身體也出汗,讓我的衣服都緊緊地貼在身上。等把門口的雪掘到可以容納一個人進出的時候,我再簡單清理一下這片厚厚的、松軟的雪,去抱柴火,來給父親煮一碗面吃。

對了,我還得拿剩下的湯水和白菜葉去喂一喂小雞,它們是我借了種蛋慢慢孵化出來的,總共有十只小雞,像春天一樣毛絨絨,比您之前送我的那個狐貍的毛球還要柔軟;它們的顏色是鮮嫩漂亮的黃色,嫩到像剛剛冒出來的草芽芽。它們叽叽喳喳地叫着,聲音比鳥兒還好聽,我靠近,能夠聞到熱乎乎、大米發酵一樣的味道。

我希望這些小雞都是可以下雞蛋的小母雞,不過有一個公的也不錯,這樣我會擁有更多的雞,不僅可以下蛋,還能夠變成肉來給父親補身體。

您或許會認為我的做法比較殘忍,但我現在已經變成您不認識的模樣了,帕維爾先生。

我花了一上午來清理院子裏的這些積雪,将它們用鐵鍁鏟起來,全都堆到爬犁上。

因為我在後面發現一大塊兒可以當作菜園的空地,我需用爬犁将厚厚的雪拉過去,全都放到一塊兒堆肥。

這些厚厚的積雪會滋潤肥沃的黑土,我想,今年冬天,這裏的黑土能夠蓋着厚厚的白雪做一個甜甜的美夢吧。

雪花會保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我希望雪也能夠保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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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隔壁的蘇聯阿姨清理了她的院子,在烤火的時候,她的女兒悄悄地告訴我,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裏了。

但我和父親無所謂——

他之前和蘇聯專家往來過密,已經不在乎了。

而我。

因經常與您一同跳舞,而同樣被指責為叛徒。

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難道要我脫下衣服、赤條條地站在他們面前,請他們和醫生一同來證實我的貞潔?還是要我去親自破壞我自己,将沾了血的手指給他們看,以說明我和您之間從未有什麽?

我時常會想起在哈爾濱工作的那些歲月,想念太陽島上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想念那裏清脆的鳥鳴,想念無數鳥被驚到紛紛飛入藍天。我還想念豐滿寬闊的松花江,想念太陽照在江水上的波光潋滟,想念風吹來時水流的浩蕩,想念坐在江堤上看到的江銜落日圓。

我想念那時您和令尊都住在蘇聯專家樓裏,我想念那時候我們還是親密的一家人。

每個周末,政府和工廠、鐵路、各個工作單位,都會統計名單,從蘇聯來的專家們,還有我們的工人都可以參加中東鐵路俱樂部舉行的舞會。

帕維爾老師,或許我一直沒有告訴過您。

您是我的第一個舞伴。

我始終對此感到無比感激。

可現在的我已經不會跳舞了,老師。」

合上書頁。

宋茉醒得很早——她一直如此,睡眠質量并不好,要麽是失眠,要麽就是早早醒來無法繼續。她讀完日記,楊嘉北也醒了,他睜開眼,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才六點鐘。

外面還是漆黑一團,這裏的冬夜總是格外漫長。

宋茉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楊嘉北說:“去哪兒?”

“哈爾濱,”宋茉将日記放在旁邊,“你不得工作?”

楊嘉北說:“昨天晚上,你上廁所的時候,我請了一個假。”

宋茉:“啊?”

她瞪大眼睛:“工作怎麽辦?”

“沒事,就是辛苦值班的幾個兄弟了,”楊嘉北說,“回去後我想辦法補回來。”

現在宋茉這樣,他不能走。

倒不是怕她分手或一走了之……

而是,楊嘉北怕今後再見不到她。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宋茉還有點發愣,楊嘉北去衛生間上廁所,本來開槍放完水就能走,他不,想了想,又去洗了個澡,刷了牙。宋茉打開一盞小燈,下了床,拉開窗簾,外面還是黑乎乎的一大片,辨不清時間方向。

冬天的太陽總是來得如此遲,冬天裏抑郁而自殺的人也會比其他季節更多。

宋茉的手指壓在玻璃上,怔忡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淺淺不定的影子。

楊嘉北洗澡很快,他看了那些厚厚的日記——楊嘉北也看了些,都是日常的雜事。

這些日記都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歷史。

曾經,同漠河接壤的那個國家,還叫做蘇聯。那時候,中國和蘇聯還保持着甜蜜友好的關系,抗美援朝時期,蘇聯以半價向中國提供武器,之後,亦派來一些蘇聯專家來中國進行技術指導和幫助……

後來選擇道路不同,亦分道揚镳。

蘇聯撕毀簽訂的契約,不再提供援助,撤回所有在華專家。

而在那之後的五年,中國努力提前還清所有蘇聯的外債。

兩國人民也再無往來。

楊嘉北承認自己心思不夠細膩,不過宋茉有感興趣的事情是好的,他能察覺到她情緒的麻木和遲鈍,鈍到那些放空時候的眼神都能變成割肉的利刃。

宋茉轉身,問楊嘉北:“你去過太陽島嗎?”

“嗯,”楊嘉北說,“不過不太好玩,和其他地方的公園景區沒什麽區別。”

宋茉說:“日記裏寫,那裏有很多很多的白桦林。”

楊嘉北說:“那是以前,後來砍了不少樹——你餓不餓?想吃點啥?”

宋茉搖頭,她還不餓,就是有點渴。還沒張口,楊嘉北擰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宋茉慢慢地喝:“我看到日記裏寫,那邊有大片白桦林,有很多鳥,還有松花江水……”

“都是以前,”楊嘉北坐下,他望着宋茉背影,“後來變了。”

不用問原因,宋茉知道為什麽後來變了。

她不知太陽島的白桦林面積銳減,但她聽爺爺提到過松花江的日日消瘦,枯水期越來越長,就算是雨季,松花江也可能會裸露沙洲。

這可是曾經人人都喝過的松花江。

就像大興安嶺的雪越來越薄。

就像曾經被大肆砍伐的山林。

就像源源不斷,從東北運走的石油、黑土、鋼鐵。

以前的東北供應着幾乎占據全國三分之一的鋼鐵,五分之二的石油。最先發展重工業的也是東北,又還将自己一些汽車産業和鋼鐵産業拆分、輸送給南方,幫助它們建起自己的工廠。

比如東風汽車,比如攀枝花鋼鐵基地。

石油、煤炭、木材、糧食、機械……都調配、低價輸送到其他地區。

哈爾濱工業大學,将航空系送給清華,将火箭導彈送給西北工業大學。

工業發展總要有一定代價,森林,水源,空氣。黑土地從不言語,它任人索取,哺育幼弟,傷口瘡疤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它從不言語。

共和長子,總要多負擔一些責任,來照顧下面同樣孱弱的弟弟妹妹們。

後來它老了,沒有力氣了,血管裏的石油不再蓬勃,筋骨的鋼鐵水泥漸漸廢棄,肌肉的黑土地被人一塊塊偷出去賣,越來越薄,越來越薄……

它老了。

留不住那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女了。

夜晚的小燒烤攤上,一個老鄉剝了毛豆,彈掉褲筒蹦上的花生殼,習以為常地告訴宋茉,他找工作被拒了。

因為老板不要東北人。

宋茉捂着胳膊,那衣袖下舊傷疊新痕,夏天也要穿長袖。

楊嘉北說:“以前急着發展,沒怎麽保護好自然條件。”

宋茉點頭:“我知道,我學過。”

課本上會講,因為早起法制不健全,因為對自然重視度不夠,因為一些部門片面而盲目地追求經濟效益……這些都是課本上的東西。

還有課本之外的。

宋茉坐在沙發上,握着那瓶礦泉水,認真開口:“我有沒有講過,我在北京幹過一段時間炸雞店的兼職?”

楊嘉北搖頭:“沒有。”

“我那時候不是跟我媽走了嗎?”宋茉低頭,“其實,那個時候,我想死的。”

楊嘉北的臉驟然失去血色,他擡手,沉默不語,想要去觸碰宋茉的頭發、臉,他想要抱一抱宋茉,但又猶豫、遲疑,不能繼續。

宋茉在他猶豫的一秒鐘用力抱住他,她摟住楊嘉北的脖頸,臉貼在他溫熱的肩膀、耳朵。她像一只快要凍僵的夜蛾,小心而謹慎地依靠着小小的玻璃燈罩。

她只想要一點能夠溫暖落霜翅膀的溫度。

不想撲滅他炙熱的火。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不想讓你難過,”宋茉說,“楊嘉北,我——”

她聲音哽住,好久,好久,才繼續說:“我那時候想,要是我跟我媽走了,然後死掉,你只會覺得我是一個遺憾的前女友。”

“總要比,’我的女友’死掉了更好,”宋茉緩慢地說,“但我媽救下了我。”

那是她手腕上最深的一道。

宋茉見到媽媽哭到崩潰的模樣,看到媽媽給醫生下跪磕頭,看她絲毫不顧及顏面地哀哀求醫生救她,這是她唯一的女兒她就這麽一個女兒她不能沒有女兒,看她崩潰地将所有銀行卡、錢都拿出,湊一張又一張的鈔票……

好奇怪。

她還愛她。

她不是不愛她。

宋茉不知道如何評價這種難以平衡的母女關系,明明媽媽對她不好,不好到甚至會想出讓她做一個器具,去偷偷做給母親代孕這種違法、違背道德、違背人倫的事情。

她以為沒有關系,她以為宋茉不會介意。

但媽媽又會掏空自己所有的積蓄去救她,哪怕那時候媽媽已經快要一無所有。

很多父母這樣嗎?給她那種不多不少的愛,和不多不少的恨。

不多不少到讓她陰郁、讓她沉默、讓她壓抑、讓她……後悔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絕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時、用泡在羊水中的臍帶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徹底和母親劃清界限、隔斷所有樞紐關聯……

她不是不愛她。

只是沒那麽愛她。

只是沒有滿足她對母親的渴望。

宋茉被這種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無門,折磨半生。

她本應該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媽媽分到的錢不多,剛好能夠租個房子,她跟我去了大連,在學校附近的舊小區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聲說,“暑假裏,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職。”

“我負責将炸雞撈出來,包裝,貼上标簽,遞給外賣員,”宋茉說,“我接觸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賣員,他們有男有女,最小的剛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齡一樣大。”

“外賣員都趕時間,超過時間、去得慢,顧客要投訴的,投訴扣工資——”宋茉輕聲說,“但提前送到也沒有獎勵,他們不是為了多賺錢,他們是為了不被扣錢才計算着時間、距離,去送餐。”

楊嘉北安靜聽。

“那天晚上十二點,我遇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外賣員,他的電瓶車停在門口,戴着頭盔,外賣服破了一小塊,有擦出來的泥痕。”

“新的炸雞得兩分鐘才能出來,我和他聊了聊,問他身上怎麽回事。”

“他說自己來的時候沒注意,摔了一下。”

“我問他怎麽不去醫院,他笑着說沒事。還是取餐要緊,晚了就得被扣錢。”

“他等了兩分鐘,一直沒坐下,後來我發現他可能是摔破了膝蓋,他走的時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機一直在響,他問了我好幾次什麽時候才能好。”

“我不是說顧客不好。”

“顧客沒錯的,顧客也是普通人,也是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雞的上班族……錯的是制定這種操蛋規則的人,錯的是讓外賣員和顧客對立的人。”

“之前不是說我喜歡北京嗎?大城市,誰不喜歡,快節奏,方便,快捷,點個外賣,沒多久就到了,”宋茉說,“地鐵四通八達,打車也快,一群人搶着接單,怕被平臺扣錢,小心翼翼地問候着顧客,謹慎又僵硬地問能不能給個好評……你看,有錢的話,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潤啊,去哪裏都方便,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想要什麽就能要什麽——高效,快捷。”

“可惜我沒有體驗到這種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觸到那些為了實現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氣,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為我是即将收到包裝精美禮物的那個人;去北京後,我發現,其實我不過是快捷流水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螺絲釘。”

“一部分人想要過的舒服,總要有另一部分人為此做犧牲,”宋茉說,“就像——”

“就像那些發達國家,它們從貧窮的國家中進口木材,砍其他國家的森林;它們把自己的工廠建在其他國家的土地上,污染其他國家的土地、水源。”

“反過來,它們又驕傲地稱自己的國家資源保護好,批評其他國家環境污染、批評其他國家不保護資源,指責其他國家不夠環保;它們享用着其他國家低廉的人口成本,卻又諷刺其他國家只是工廠……”

其實都沒有錯。

如果不是為了發展,最初不會砍伐大興安嶺,不會在東北建起一個又一個的工業廠,不會開采石油,不會去倒賣黑土,不會……

如果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制度,外賣員不會犧牲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争分奪秒去送餐,去奔波;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為了錢,那麽多人也不會加班熬夜到淩晨,不會996,不會……

如果不是為了養活國民為了讓國民生活更富足,那麽多第三世界的國家也不會破壞自己的環境,來為發達國家提供珍貴的資源……

“抱歉,我說的可能有點亂了,”宋茉閉上眼睛,将臉貼在楊嘉北脖子上,蹭啊蹭,她流出又酸又痛的眼淚,“如果不是為了生活,媽媽也不會想讓我去給她代孕。”

平地一聲驚雷。

楊嘉北震聲:“代孕?!”

“嗯,”宋茉簡單地說,“她為了能分割繼父的錢,讓我給他們代孕。”

這個秘密。

她終于說出口。

并沒有什麽特殊的、驚天動地的氛圍,她只有如釋重負,她終于狠狠扯開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疤。

展示給他看。

哪怕如此簡陋。

楊嘉北臉色鐵青,他的肌肉因為憤怒而充血,宋茉看到他脖子上、額頭暴起的青筋。

“楊嘉北,我是被砍掉的樹木,是外賣員摔傷的身體,是加班人通紅的眼睛,是被污染的水源——”

“我是被媽媽放棄的女兒。”

我是被犧牲的那個。

我是被認為可以犧牲的無關緊要。

我是理所當然被舍棄的沒有關系。

宋茉安靜地說:“我是不小心掉到這個漂亮地球的蛆蟲。”

楊嘉北聲音啞了,他眼睛沉沉,手指壓在宋茉肩膀上,盡管那手指在克制地顫栗,他說:“別這麽說,宋茉,我——”

宋茉捂住他的嘴:“聽我說完。”

“和媽媽一塊兒生活的這段時間,我們其實過得還行,雖然不好,但也沒那麽糟。我堅持上學,吃藥,打工,拿獎學金,我以為日子會慢慢好起來,至少媽媽現在開始愛我,我們只有彼此。”

“我們都默契地選擇避開之前的那些事情不談——你知道的,我繼父沒出東北就死了,什麽代孕什麽……都沒成功,她失去了分錢的資格,得到和我生活的這些時間。”

“我一直在拼命說服自己去遺忘那件事,我給她找理由,就像給深愛丈夫的妻子,給出軌丈夫拼命找理由,說他只是一時新鮮,說他是被那個女人給蒙蔽了,說他是涉世未深被誘惑到。”

“我也給自己找理由,我想說服自己,媽媽不是不愛我,她只是被那個男人給騙了,她只是過怕了苦日子,她只是——”

“今年十月份,她在小區門口出了車禍。”

宋茉安靜地說:“出車禍的時候,我在離她五米遠的位置,我看着她手裏提着我說想吃的那家包子,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在上班時吃上熱包子才橫穿馬路,她橫穿了無數次,她以為她會沒事,可這次她被撞了。”

“我跑過去,跑丢一只鞋子。”

“我跪在她面前,哭着喊媽媽,我打救護車,我求路過的人救救她……”

“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宋茉輕聲,“她說,小茉莉啊,她後悔啊。”

媽媽顫巍巍地伸手,她旁邊是給我買的包子。

還有血。

——小茉莉,我後悔啊。

——媽。

——我後悔當年沒早找你,要是你早點生孩子,咱們也不……

楊嘉北撫摸着她的臉,他沒有動,宋茉的手蓋在他嘴上。

“她後悔沒早找我去做代孕。”

宋茉閉上眼睛,慢慢呼吸,良久,她睜開眼睛,将自己衣袖掀起。

冬天晝短,太陽總會來得遲一些。

但太陽仍會到來。

長夜将散,晨曦破霧,天光乍落,蒼山負雪。

她第一次在清晨将自己的傷疤如此醒目地展露出。

宋茉說:“這麽多年了,我倆相依為命。”

“我以為她會多愛我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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