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夢

窗外下着雪。

陳立潇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走到了這裏。看環境是兩年前的舊辦公樓,天花板低矮、常年光線昏暗,空調也時不時罷工。他低頭看手機,氣象臺發了大雪黃色預警短信。難怪才五點多,辦公室就已經人去樓空,放眼望去,只有陳嘉策的工位還亮着。顯示器的冷色光線照射下,她的面孔蒼白得幾乎不像人類。

陳立潇敲敲辦公室的玻璃門:“下班了。”

她擡起頭:“馬上。”

“你怎麽回去?打車?地鐵?”

“地鐵吧,現在打不到車。”

她不再說話,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陳立潇靠着門框,等她敲下最後一個回車合上電腦:“現在可以下班了嗎?”

她拿起包:“我們倆到底誰是老板啊?”

長江流域即将迎來過去十年內最大的一場暴雪,夜空中的陰雲被城市燈光映照成粉紅色。高架上不出意外堵得水洩不通,陳嘉策一聲不吭地靠在車窗上,尴尬和沉默将本就不短的旅途無限拉長。廣播裏正好放到薛之謙的歌,幾十年沒下雪的上海突然飄雪,陳立潇抓住機會開口:“上海很少下雪麽?”

他是廣東人,在信川念大學,而後出國念碩士、工作,直到二十八九歲回國創業,從未在上海長居過。

“城市熱島效應。”陳嘉策說,“郊區和山區下雪的時候,城市裏最多下個雨夾雪。”

“你老家在哪裏?下雪麽?”

陳嘉策扭頭,露出兩排整整齊齊的糯米小白牙:“我家就在信川邊上啊,和你說過的,你忘了?”

陳立潇讨厭被質問,但并不熱衷于第一時間反駁,出于謹慎,總要在心裏都确認一遍才肯開口。“你沒有講過。”

“我講過的。”

前方排隊的車輛彙成一條暗紅色溪流,似岩漿蠢蠢欲動。車裏的熱空調對着臉吹,吹得陳立潇有點喘不上來氣,她的嘴唇不知什麽時候貼到了他耳邊,輕輕擦過他鬓角的頭發,一張一合地往外吐字:“在你家,在你的床上,我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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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陳立潇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須發盡濕。

許曼揉着眼睛坐起來:“怎麽了?”

“噩夢。”

所有的細節片段都是真實的,但都不發生在同一個時空裏,組合起來格外詭異,确實堪稱噩夢。

“要喝水麽?”

許曼從她媽媽那裏學到過很多養生知識,包括洗腳有助于祛除濕氣、頭痛可以通過刮痧緩解,以及做噩夢是因為缺水。中西結合,真假難辨。

陳立潇本科的時候就喝過好多她喝剩下的紅棗薏仁湯,深受其苦,在國外念研究生的時候,兩人甚至為了要不要在排骨湯裏放中藥湯包而大吵一架,以至于朋友們調侃:“許曼鼓勵你回國創業是為了擁有養生自由,立潇,請你反思。”

他當時笑了笑說我在陽臺上種了金銀花,今年晚些時候回來就大豐收了。沒到一周,紐約大風,整個陽臺的花都死了個精光。

橫跨太平洋的航班單程時長15小時。每年夏天他會抽空去紐約一周,許曼則再冬天回國探親時額外來一趟上海。視頻和通話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但有更具吸引力的事業等待他完成。學習、進步、完善、成功、再優化,相較于這種正循環帶來的刺激和愉悅,任何親密關系中的多巴胺都不足為道。

而許曼和他是同一種人。

也不是沒有過遺憾,但遺憾也只是一瞬間。

某年聖誕節,公司同事在某家餐廳訂了座,酒過三巡,在昏黃溫暖的燈光和肉桂香味下,陳立潇點開了女友的社交媒體首頁。她這一年看起來異常忙碌,在公司裏拿了special bonus,休年假時跑到南美,戴着巨大浮誇的墨鏡,看起來非常快活。

陳立潇靠在椅子上,渾身上下只有一根手指還能動,突然有人湊過來說:“聖誕快樂。”

是陳嘉策。她把頭發染成暖暖的深棕色,脖子上挂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挂墜,依然是一身黑色的毛衣,蹲在他面前的樣子像只黑貓。

“學長,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她頓了頓,掩着嘴打了個酒嗝,然後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說:“祝你事事如意。祝你賺大錢、做大事。祝你身體健康。”

那是去年的事情。陳立潇突然想了起來。

去年的平安夜。他在外面一邊抽煙一邊窺視異國女友的過期日常,突如其來的憤恨、嫉妒和不甘像伊甸園的毒蛇嘶嘶吐信;陳嘉策不知什麽時候跟了出來,嘴唇因醉酒而泛着一種紅蘋果的光澤,一張一合,祝他萬事順意。

奇怪她幹癟似孩童,嘴唇的線條卻圓潤流暢。她站在他面前,像每一個宣布指标到達新高的周會,或是會議桌上的無數場争執,冷戰又和好,她一手執劍,一手握着他的手。

對她産生任何遐想,都讓陳立潇感到罪惡。這是不應該的,但他無法控制,就像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埋進花叢嗅一嗅花香,就像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在森林裏大口呼吸。她是激流中的島。

他低下頭,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鼻尖。

他們滾到沒有人看見的牆角,手順着脊骨一節節往上攀,她像被抓住後頸的貓。聖歌環繞,人聲鼎沸。人們在微醺中相擁着慶祝來自異國的佳節,而他們是兩只不知廉恥的動物,在酒精的麻痹之下,忘記道德、風險、自制力、羞恥感,狼狽而痛快地貼在一起。

陳立潇已經忘了那天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大家都喝得爛醉如泥,他憑借不知哪來的最後的理智,還安排每個人上了出租車,叮囑他們到家報平安。第二天一睜眼,人竟躺在浴缸裏,身上還穿着前一天的毛衣,手中有異物,是陳嘉策外套上的紐扣。家裏空無一人。陽光流滿客廳的地板。一年前他搬進這房子,每一幅裝飾畫都是他精心挑選的,那時候多想許曼回來,兩人好住在一起。

坐在淩晨三點的客廳裏,陳立潇握着冰冷的玻璃杯,心裏突然冒出一句老話:報應分明。

許曼趿拉着拖鞋走出來,“你不睡了?”

“睡不着。”陳立潇頓了頓,“不要等我。”

她站在房門口的一方光亮裏,聲音懶懶的:“我明天早上開會,不會等你的,放心。”

元旦過後就是年關,人人都帶着莫名的喜氣,連樓下保安大叔攔着人出示門禁卡的語氣都緩和了幾分。過年真好啊,趙曉眉想,如果老板也能像大家一樣早日進入過年模式,那就更好了。

可惜陳立潇不是這種老板。

陳立潇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板,但趙曉眉很明顯地感覺到,今天那個角落氣氛不對。一整天他都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落裏看文檔,不知道在想什麽,新來的産品實習生拿着方案去問問題,不到半分鐘就縮頭縮腦地回來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小聲說:“他說這種問題應該在入職面試的時候就問過我,還問我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趙曉眉覺得她可憐:“……那你怎麽回答的?”

“根本沒問過啊。”她哭喪着臉,“咱們公司的底層技術邏輯,我入職前怎麽會知道?”

陳嘉策正好開完會回來,見新人眼淚汪汪,正想開口問,就見趙曉眉擠眉弄眼地跟她努嘴,馬上就知道今天是哪座火山又爆發了,放下電腦提議:“咱們下樓遛個彎?”

自元旦後半個月天氣都陰陰沉沉的,今天難得放晴,三人都穿着厚厚的大衣,把手揣在兜裏。趙曉眉言辭誇張:“他這兩個月心情都不太好吧,我看他上周抓着研發查bug,就那麽小的一點點失誤,把人家噴了個狗血淋頭,不是針對你啊,咱們好好補習呗,下次你有問題可以先問我和嘉策,省得觸他的黴頭。”

陳嘉策把熱飲遞給她:“他對新人的進度不太清楚,預期過高了,所以言辭上會讓人不适。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可以約他再單獨聊一聊?”

小姑娘又快哭了:“我不敢。”

這個回答直白到不得了,陳嘉策愣了愣,拍拍她的肩膀:“我也被他噴過,別害怕,他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如果他不講理,你就噴回去。”

趙曉眉樂了:“你還被他噴過?我看他恨不得把你當寶。”

“我大學來這裏實習,什麽都不會,公司人力那麽緊張,還要分精力來帶我,”陳嘉策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确實,本想招我來補充勞動力,沒想到效果是勞動力減一,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面前的兩人都被她的形容逗笑了。陳嘉策也跟着笑,心裏明白自己在撒謊。

除去那段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陳立潇是真的從沒對她發過火,最情緒化的時候也不過是指着屏幕問她:這個問題,之前是不是已經讨論過了?是我說得不夠清楚麽?是的話,需不需要我再講一遍?

陳嘉策坐在電腦前仰頭看着他,誠實地點點頭。他原本是有些惱火的,此時不知哪塊笑點被突然戳中,言辭中冷峻的意味煙消雲散,稍稍笑了笑,立刻又收斂起來,好像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為人師表的尊嚴需要以嚴肅的精神面貌來支撐。

陳嘉策站在冬日的陽光裏眯起眼睛,回想那一瞬間兩人之間微妙的磁場。手機震動,她接起電話:“喂?”

“陳嘉策?”

“……你是?”

“容靖。”

陳嘉策下意識地睜大眼,腦袋裏有一根弦“嘣”地巨響。她突然有點結巴:“哦,你,你好。”

“你今天晚上有空麽?”

“什麽?”

“今天晚上。”男生重複了一遍,一輛車從身邊飛馳而過,蓋過了電話裏的聲音,陳嘉策難以通過語氣來分辨他的情緒,“上次你不是說有空請吃飯麽?明天我就回家了,你今晚方便請麽?”

陳嘉策從驚愕中稍稍恢複過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這男孩請她去聽樂隊演出,她聽到一半跑出來和陳立潇對罵,完全将演出抛在腦後,到家後才發現他發來信息問自己在哪——在家裏。她又是慚愧又是頭痛,誇下海口說之後請他和他的朋友們吃飯,作為補償。

一句“神經病”到了嘴邊,堪堪又被她咽進肚裏,換成一個“好啊”。

“你六點下班?”

“盡量。”

“你愛吃什麽?有喜歡的店嗎?”

陳嘉策的耐心迅速消磨殆盡,但依然保持禮貌:“你們挑吧,我都行。”

匆匆約了時間,挂掉電話,只見趙曉眉盯着她:“有問題。”

“神經病。”終于罵出來了,陳嘉策頓覺神清氣爽,攬住實習生的肩,“走?上去和立潇約個時間,你和他單獨聊聊吧。不要害怕,就當祛魅。”

辦公樓裏的咖啡香氣伴随着打印機的油墨味迎面撲來。陳嘉策突然意識到,自從咖啡店裏那場并不算愉快的對談算起,陳立潇已有數周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一句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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