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吃了東西,休整了一下,大家又重新出發,約莫四點鐘的時候,有些變天,雲層厚了起來,原本被陽光照的金燦燦的岩體變得灰白,植被的顏色也變得烏綠起來。
前頭帶路的戰烏觀察了一下兩側的岩體和山勢,回頭走向于教授,難得開口說了一大段話,“那邊是老人們說最吉祥、安寧的地方,我們要從旁邊繞過去,腳步要輕要慢,不要停下,也不要吃喝。”
“好,我們會尊重你們的民族風俗和文化。”于教授點點頭。
戰烏擺擺手,“我也是漢族。那片是先人留下的樹葬區,現在這幾十年,已經沒有人繼續這種做法了。”
老王聽說了新詞彙,趕緊拿出手機想百度一下,卻悲催地發現手機信號連2G都沒有了,完全出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狀态。
有人替他提出了疑惑,“樹葬是……?”
“不滿一歲的孩子夭折,當時的風俗和做法是不入土,用布或者衣服包裹,有條件的家庭還會做一個小棺材,沒條件的,就用盒子或者其他的容器,請觋長老挑選出一棵樹,然後把它安放在樹上。”
聽完戰烏的解釋,于教授點點頭,然後拍了拍他的背,“年輕人,我聽你講話、待人接物,還是很有分寸的。以後有機會、有條件,多學別的技藝,你那個工作太危險,沒必要冒險。除了蜘蛛人,還有沒有幹別的活?”
“家裏種了一些煙葉。阿母身體很差,吃的藥多……沒辦法。”他解釋了一句就識趣地打住了,指了指前頭,繼續帶路。
柳浮聲按他說的,蹑手蹑腳地走,終于看到那些放置在樹上的小棺材時,心砰砰跳,有幾個因樹枝斷裂掉在了地上,裏頭的布包掉了出來,別人也不能去收拾打理。這片區域非常安靜,連樹葉都好像紋絲不動,真的如同老人們說的那樣安寧,可能孩子們都在沉睡,誰也不忍驚醒。
她覺得心痛又惋惜,不禁雙手合十,默念往生。想起自己跟關揚分居的幾個月,他曾提出要她調理一下身體,生一個孩子來挽救這段婚姻,可她月事一直不調,醫生說她是多囊綜合症,懷上比較難,但如果要孩子,積極治療也并非沒有可能。但孩子因愛而來,像她和關揚這樣沒有愛的夫妻,不能也不配擁有一個孩子。
天知道她以前多少次幻想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啊!現實就像一面被石頭砸破的鏡子,噼裏啪啦碎裂一地。
衆人緩緩通過樹葬區,都微微松了口氣,只有柳浮聲,肩膀微微顫動,淚水盈滿雙眼,旁人卻沒有發覺。
天色漸暗,是該選擇紮營的地方了。方才路過一處緩坡,還有細細的山泉蜿蜒,又是背風處,衆人本想就地歇下,戰烏趴在地上仔細嗅着什麽,一會兒告訴他們,此處不宜過夜。
“這是為什麽?”地質隊一人不解,他們自認為野外經驗豐富,這裏最适合休整。
“有蛇。”戰烏短短兩個字,太有說服力。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蛇?”毅輝饒有興趣地問,“你剛才趴在那邊聞,聞出蛇的味道了?”
“嗯。”
毅輝也俯下身去聞,像一只正在拱白菜的豬,但什麽都沒聞出來。
“山谷氣候濕熱,蛇冬眠得晚,加上水源,小鳥、山老鼠不少,蛇就常來。凡是這樣的地方,都會有蛇獨特的味道。過夜不一定會遇上蛇,但周圍有蛇總歸不好。”戰烏擡頭仰望兩側山勢,指着一處土黃色扇形表面,“這兩座山以前發生過滑坡,半夜如果下雨,這個位置也不安全。在往上走一段有塊平地,是兩座山之間的連接處,那裏好。”
錢欣第一次在山林裏露營,望着逐漸昏暗的天邊和沉翳的樹影,戰戰兢兢地問:“深山老林的會不會有老虎啊……”
“可拉倒吧,又不是野生動物園,哪有老虎啊!”毅輝大笑。
戰烏不禁揚揚唇角,低聲嘀咕了一句,“以前有過。”
柳浮聲耳朵尖,聽見了,愕然,“真有老虎?!”
“解放前。”
老王一聽,樂了,開玩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解放後的老虎不允許吃人,即使有志願者翻越動物園圍牆以身飼虎,也只能淺嘗一小口,不能大快朵頤。”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連嚴肅的地質專家們都憋不住噗嗤出聲。
見他們太過放松,戰烏老實地提醒,“有狼。”
柳浮聲還有些回不過神,“解放前還是解放後?”
“這會兒。”
大家一聽,懵了。老王本來很緊張,可能忽然想起李達盛的話,看戰烏的目光變得有些輕慢起來,之前談好的價錢是帶一趟來回一千塊,估計是嫌太少,這當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坐地起價易如反掌。他目光有些冷,不動聲色地試探:“那您說,萬一有狼,怎麽辦呢?”
戰烏不知聽沒聽出他那一句“您”之中的嘲諷,很實在地回答:“狼習慣群居,非常貪婪,跟老虎、豹子那些動物不一樣,獵足了口糧不罷休,還要咬死其他活物。遇上一群狼的話,大家都會很危險。現在這裏開發了,狼群往更北邊的原始山林去,我剛才看過這附近,沒有狼的腳印和糞便。在狼群看來,這裏不是它們的領地,今晚一群狼忽然跑到這來……不太可能。”
柳浮聲望着老王,輕輕地哼了一聲。
一行人沿着緩坡而上,半個小時就走到了雙山之間的鞍部,這裏視野開闊,因為背風背陽,所生的植物都矮矮小小,大部分地面都是岩石幹土,但并非全然沒有水源。只見一汪山泉水,幾平米見方,中間還在突突突冒着水,清澈見底。周遭幾個被人丢棄的塑料袋、易拉罐太煞風景,不過,正好說明了戰烏所言不假,這個位置相對安全,早前已經有人露營野炊過了。
不一會兒,大家的帳篷就錯落有致地搭了起來。柳浮聲把睡袋放進帳篷,又探出個頭來,看見戰烏把塑料袋和易拉罐都撿起來,分出兩個看上去還很完整的塑料袋出來,一個裝易拉罐,一個裝其他塑料垃圾,很明顯,一個是打算去賣的,一個是要帶出山扔進垃圾桶。
地質隊的人裝備挺全,正在用迷你煤氣竈燒開水。不多時,大家都吃上了泡面和溫熱的罐頭。柳浮聲帶的是自熱米飯,看到戰烏還遠遠坐着啃他中午帶的那幾個硬邦邦的面坨,連唯一可以配着的泡菜都進了她的肚子,有點不太好意思,就拿了一盒過去給他。
“你吃這個。”
“我帶足了幹糧。”他沒接。
他說得沒錯,确實很幹。
“你那個都涼了,而且看着一點也不好吃。”柳浮聲三下五除二就撕開包裝,一副生米煮成熟飯的樣子,倒了點水在發熱包上,蓋好捧着,放在戰烏面前,擡眼,“你等幾分鐘就可以吃了。”
戰烏望着她的眼睛,優美的流線弧度,長而密的睫毛,深色的瞳仁,暗夜裏,裏頭竟還有光,倒映着星漢燦爛。
“很貴吧。”他的聲音很低。
“是比泡面貴一點。”柳浮聲點點頭,“就當是交換吧。”
“交換什麽?”
“你不是給了我一罐泡菜?”
“那也算?”
“當然不算。”柳浮聲摸摸下巴,“比一比那天的蘑菇,我還賺到了。”
“好吃?”他很認真地問。
“可好吃啦。”她反問,“你自己沒吃過啊?”
他搖搖頭,目光在發熱包升騰的白霧中變得迷蒙。
柳浮聲之前看過一些新聞報道,說有些采摘松茸的人從來沒舍得吃松茸,捕上大龍蝦的人從來沒舍得吃一次龍蝦。那一堆菌子能賣那麽多錢,戰烏怕也是從來舍不得自己吃。有些事你不理解,但并不代表這世上沒有這樣的人,還有許多在貧困線上掙紮偷生的人,過着我們不了解也不理解的生活。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他是一個自己從來沒接觸過、也摸不清的生物。于是又問:“你沒帶帳篷,晚上怎麽睡?”
“我一會兒生一把火。”
柳浮聲還等着他說下去,可他沒有。
“然後?”過了很久,她才問。
戰烏也一臉茫然,他可能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回答之後還有一個“然後”。
“你睡在火堆旁邊,就不怕翻個身就提前體驗火化?”
戰烏明白了她的疑慮,補充道:“我看着火,就不睡了。”
畢竟在野外,哪能全員陷入沉睡呢?
從來沒有野外生存經驗的柳浮聲還是曲解了他的意思,“火就點着呗,你跟他們說一下,找個帳篷睡。”
看着火,一是保證它不滅,二也得阻止它不小心往別的地方燒,尤其在這樣的山裏,難保一丁點火星不發展為燎原之勢。她不知道,這片是能生火的最後一點區域,往前走二十裏就是原始森林區,誰敢在那邊點火,抓着就是坐牢。
這兩人,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柳浮聲沒等到戰烏進一步的野外生活普及,就被錢欣叫走吃飯,戰烏捧起熱乎乎的一盒飯,再往那邊望一眼,眼中似有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天越來越黑,最後真的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黑暗剝奪了人們的安全感,時不時幾聲什麽鳥類發出的怪叫,柳浮聲他們幾個不禁互相靠在一起,取暖,也是壯膽。
城市裏見不着這樣漫天的星鬥和斜上浩瀚的銀河,大熊和毅輝忙着拍銀河,因為沒有信號,其他人都不再顧着玩手機,聚在一起說了會兒笑話,氣氛緩和起來,尤其聽戰烏說那怪叫是貓頭鷹發出來的後,都不再自己吓自己。
說笑到九點多,再多段子也說完了。林子裏冷起來,因為濕氣重,所以格外刺骨。本來個個熬到十一二點才想着睡覺的人,現在百無聊賴又哈欠連天,都洗了把臉鑽進了睡袋。
綠色睡袋裏的錢欣像一條蟲一樣蠕動到柳浮聲身旁,跟她并肩躺在一起,“哈,浮聲,看不出你是個大好人。”
“我做什麽好事了?”她困得很,懶洋洋地問。
“出發前說好的各管各的,那個飯,你嫌重,一共才帶了兩盒。我剛見你給了那個誰一盒,明天你咋辦?”
“說是明早上再走倆小時就到了,下午就回程,頂多再睡一晚上帳篷就能回到賓館。再說,我還帶着泡面和面包餅幹呢。”
“你可別對那些人太好,臨了開口向你借錢,你借不借?”
那些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等她搭話,錢欣篤定地評價道。
欲加之罪,令柳浮聲無言,只當是自己已經睡去。
傲慢和偏見,真是這些喜歡将人分三六九等之人最大的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