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因此誤(八)

後來夢迢回想,也認為這才是他們的初遇。此刻她不是張銀蓮,也不是一貫的夢迢,雨水将她藏污納垢的心洗得空空的,使她像一個初生的人,心裏尚未存任何茍且的痕跡。

獨存在她心裏的印象,就是雨落在路上,将那些大塊大塊沒規則的石板洗得油光水滑,粗陋的縫隙裏,瘋冒出茵茵厚厚的苔藓。這條曲折巷子很長很長,不見首尾,她與另一位受困的人,忽然心有靈犀似的相視一眼。

董墨将淌水的傘倚在門上,翛然地抱起雙臂,“十五那日,不如帶上你妹子往清雨園去過節。省得你們姊妹倆的飯食不好做,少了冷清,多了又麻煩。”

叫夢迢犯了難,悶頭想了半日。董墨不禁疑慮,她既然要哄人錢財,這會放着個大好時機又積黏什麽?便歪着眼眱她,“想來你在濟南還有什麽親戚,要往親戚家去?”

“這倒沒有。”夢迢勉強笑一笑,“只怕耽擱你的事。你們當官的,節下正是應酬的時候,來來往往都是要緊的人,我與玉蓮怎好上門叨擾?況且非親非故的,我們往你府上去過節,傳出去,只怕于你的名聲也不好。”

董墨滿不在乎地擡起臉,“來來往往的那些人,沒什麽要緊,我的名聲更是不要緊。只是你們姊妹姑娘家,倘有顧慮,也罷。”

“就是沒名聲上的顧慮,也恐怕你府上那些下人不高興。原本伺候你一個主子就罷了,無端端又添兩個客,勞累了他們,心裏指不定怎麽咒我們姊妹呢。”

雨漸小了,董墨兀的下了石蹬,悶不作聲往巷口走,像是因夢迢左推右推的有些不高興。夢迢在門上無措須臾,倏地也不高興起來,她這輩子,還沒叫哪個男人冷臉丢下過!

惱起來,便沖着他濕了一片的背影扯着嗓子喊:“傘!你不拿啊?!”

“有勞費心,你自己打着回去。”

那淋濕的黑緞貼在他肩背上,顯得巍然冷漠,嗓音也涼絲絲的。更是将夢迢一口氣堵得上不來,索性懶得理他,撐開傘淺提裙,轉背就往另一頭去了。

隔得數丈,董墨提着葡萄筐子回首,見她拽着一片裙,裙擺濕了大片,左右擺得氣勢洶洶。他牽動嘴角笑了下,仍舊前去,密雨已無聲。

這廂歸到清雨園,雨還瀝瀝下個不住,丫頭斜春與他丈夫正招呼下人搬騰東西。董墨打眼一瞧,都是些料子金扇,并幾個大食盒。喊住一問,原來是布政使秦大人與府臺孟玉送來的節禮。

一齊往屋裏去,門首卻見柳朝如迎出來,“我來給你送節禮,偏巧你不在家,斜春領我在你屋裏坐等。才剛坐下,不想你就回來了。”

董墨忙迎上去拱手,“不知你要來,否則我也不往外頭去了。”

二人相請進屋,就在左首罩屏相隔的小書房裏落座。柳朝如因見下人們來來回回往屋裏搬東西,便自嘲一笑,“瞧這些禮,我的倒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Advertisement

“什麽話。”董墨先将他擱在書案上的食盒揭開,裏頭只四五樣尋常點心,唯一瓯月團餅稍顯精致。他卻不介意,反向柳朝如鄭重作了回揖,“謝君費心,我的禮還沒備下,過兩日我親自送到府上。”

柳朝如翛翛擺袖,郎聲而笑,“我倒沒費什麽心,這都是趕着到街上現買的!”

董墨身上還濕着,便辭到卧房裏換衣裳,出來時,那些禮都整整齊齊擺到了長案上。斜春打開了個錦匣,老遠喊他:“爺來過過目?”

柳朝如也轉了過來,兩人一并過眼,是幾把泥金扇,料子也都是內造。柳朝如揀起一柄扇翻一翻,随口笑道:“比起孟大人往章大人府上送去的禮,你這裏的倒簡便。”

董墨聽出意思,擱下盅睇他一眼,“看來我上回提那一句鹽稅上的話,這位孟大人并沒什麽懼怕。”

“也就是你還指望他懼怕。”柳朝如長嘆一聲,“章平到底是在天子腳下出生,哪裏曉得地方上的猖狂?山高皇帝遠,他們一貫是目中無人的态度。”

斜春将葡萄擺上來,董墨吃了一顆,慢品慢咂地吐出殼兒,斯文地揩着揩手,“山東的鹽務雖不是最重的,也不輕。幾處井鹽海鹽,一年也有五十萬的稅。朝廷這兩年缺銀子,各地都在抓稅,我來時,內閣召我集議,特地囑咐了要将山東的鹽稅抓嚴實。如此看來,恐怕往後難平安。”

“亂世出英雄,他們不亂,你怎麽出頭呢?”

柳朝如随口打趣,後斂了笑意反過來勸,“不過還此地水深水淺你尚不知,你家縱然有勢,可朝廷裏勢力割據,誰曉得這些人拜的哪座山哪廟神?先靜觀其變的好。”

說到靜觀,廊外雨變,又小了些。斜春男人赍着兩張貼進來,奉到案上,“爺瞧瞧,秦大人的謝帖小的拟了,只是這孟大人家的帖子是夫人下的,小的不知回給夫人好還是回孟大人好,請爺拿個主意。”

董墨拿起那張薛濤箋翻開,字是蠅頭小楷,寫的過于清秀,反失了個性。落款署名是“夢迢”。他倒将這名字定定看了須臾,遞給柳朝如,“孟玉的夫人叫‘夢迢’,這名字竟有些薄命之勢。”

柳朝如接了看一眼,擱下笑了笑,“你幾時也信起這個來了?”

“從不信的,只是不知怎的,看見這個名字,就想起這個說法來。”董墨也不經心地笑笑,揀起貼遞回給斜春男人,“家中無女眷,還是回給孟大人吧。順道設宴請他,就十四那日。”

吩咐完,又邀柳朝如,“上回孟大人在家設宴請我,我還未還席,正好趁中秋還了他的席,你可要作陪。”

柳朝如自然答應。二人再說幾句,柳朝如辭回家去,董墨在窗前目送他,站了會,聽見誰家園中淺送樂韻,隐隐約約掩在細雨中,連洞門外那棵珊瑚樹也朦胧起來。

一顆顆紅珠子點映綠蔭,恍惚像“張銀蓮”嘴唇上的顏色,有絲迷蒙的凄怨。董墨折轉案上,揀了張水綠的貼,研磨落筆,才寫下“銀蓮”二字,便不知該如何繼續下筆了。

“她”大有不同,他有些拿不準該用哪種方式對待她。明明是尋常的家世,尋常的心計,唯有一點不尋常,就是她的美貌。可若擱在美人雲集的京城,她的美貌也并不那麽突出。

但他一直銘記她在葡萄架底下慢行的瘦窄的背影,軟綿綿的泥土令她腳步不穩,偶爾左歪右倒,切碎了的陽光在她單薄的背上跳躍。

他發着怔,一動不動的影側外,天暗得難斷黃昏。

真近黃昏,雨還未止。夢迢給絆住了腳,一時不能歸家,身陷小蟬花巷內,閑着也是閑着,索性便親自挽袖燒飯,叫彩衣在跟前學着做。

不一時軒窗底下那張瘸了腿的八仙桌上擺上一瓯糟鮮藕,一樣炸銀魚,一樣韭菜炒嫰豆芽,并一瓯玉米面馍馍。

彩衣舀了兩碗稀飯來,聽着雨吃了兩口,舉着箸兒向檐外傻笑,“我在這裏住,起初不慣,住到現在,倒覺得比家裏好些。”

夢迢握着個馍馍細咬一口,望着她青春粉嫩的臉盤子,“這裏爛磚爛瓦的,你也喜歡?”

“比府裏清靜多了。”彩衣撅着嘴轉回眼來,細細抱怨,“咱們家雖富麗,可老爺三五日的就設宴請客,老太太與梅姑娘總吵架,成日間鬧哄哄的。”

說話間,她的眼落到夢迢後頭那柄晾着的傘。是夢迢送去給董墨,又打着回來那一柄,一直撐開晾在屋檐底下。她舉着箸兒指過去,“太太瞧,那柄傘有些意思。”

夢迢揀起來瞧,并沒什麽稀奇,只不過此刻水漬晾幹了,蠟黃的扇面清晰起來,上頭繪着一株全盛的白荷花。細細的望下來,仿佛有什麽燙了下她的手。挪開掌心一看,手握的木柄上頭镌着個小小的“銀”字。

她口裏叼着箸兒,将傘收了遞給彩衣,“你哪裏買來?和‘張銀蓮’這名字倒配。”

“不是我買的。”彩衣接來看了兩眼,倚在牆根底下,端起碗來,“方才太太叫我找傘,我在正屋裏尋來的。老爺真是細心,這屋子一應俱全,連置辦的傘都正配着名。”

夢迢低颦蛾眉,将傘又接來輕旋在手中。傘外雨正恹恹收尾,西天放晴,染豔了幾片雲,紅紅地映着狼藉滿地。

歸家業已黃昏,趕上東園迓鼓胡笳将将凋敝,孟玉在門內送客。都是些各大衙門的大人,錦繡羅衣包裹着或瘦或肥,或高或矮的各個軀體,一張張須面被落日照得紅紅的,泛着酒色油光。

角門內進去,遠遠望見孟玉,他在門內不斷與人拱手作揖,穿着銀霜色的圓領袍,戴着儒巾,被那些滿面油光的大人襯得十分年輕隽美。

當中一位四十出頭的大人捉住他的腕子,半醉半醒地笑着辭行,“我先去了,節後章大人大排筵席,孟大人可千萬要到啊。”

乃是鹽運司同知羅大人,章大人的得力下屬。孟玉因要從鹽礦上出鹽,少不得待這些人格外客氣。這廂反抓住他的腕子,借了兩步說話,“送去府上的節禮,可過目了?”

不問便罷,一問那羅大人便兩指拈着須無限惋惜,“多謝多謝!可惜午晌于大人往我家去,見了那幅董其昌的畫也十分喜歡,死活朝我要,我推不過,叫他拿去了!”

孟玉領會意思,心下十分厭煩,面上卻維持着笑,“不妨事,我這裏還有幅董其昌的真跡,明日打發小厮送去大人府上。”

“唷!哪裏當得?”

“哎哎,好畫配雅士,孟某偏不愛字畫,給了大人方不算糟蹋東西。”孟玉客套地擺着手笑,送了兩步,望着他跨門而去的背影,兩分谄媚的面色便一寸一寸冷下來,心裏更添兩分厭嫌。

客散盡,一擡眼,殘陽如火,與日出一樣璀璨。他仰頭望着,他業已記不得日出時的心境,只看得見眼下,在聲色犬馬中險些溺亡的自己。

夢迢靜悄悄立在遠處的羅漢松旁,也随他昂首看斜陽,她總覺得他們之間絕不止隔着眼前數丈的距離,即便他們有共同的方向,共同的目标。在心上,他們又似乎始終隔着一片霧地。大概是受了董墨的影響,她覺得十分寂寞。

正想着,孟玉已近在眼前了,打量一眼她身上的粗布麻衣,抱着手臂笑了笑,“往小蟬花巷裏去了?”

夢迢點點頭,朝後望一眼,“散席了?”

“散了。今日不過是鹽運司底下的幾位大人,節下應付應付,散得早。”孟玉舉扇的手擡起來,去攬她的肩,熏紅的臉頰上露出幾分松快,“董墨那頭如何?上套了?”

“哪有那樣快?早說了那是個戒心重的人。”

夢迢順勢倚在他的壁彎裏,孟玉摸到她身上有些不大幹爽,歪着臉拈着她的裙搓一搓,“哪裏去淋的雨,也不曉得躲一躲。”

暗一檢算,正是給董墨送傘的那陣淋了些,沒烤火,一直黏在身上,被體溫烘得半幹。可夢迢卻脫口說了個慌,“雨落下來那陣,我在院裏站着,不慎淋了些。”

話音甫落,她才醒神自己是說謊了。至于為什麽,她細細思索,曾有那麽一刻,她是真擔心董墨淋了雨。因為真,所以不能給孟玉知道。

作者有話說:

孟玉:你瞞我我瞞你,算不算公平?

夢迢:大概,算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