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琴心動(三)
倏聞有人敲院門,夢迢抽神出來,使彩衣去應門。原來是孟玉派了車馬來接,這便吹了燈,領着彩衣歸家團圓。
趕上家中将将來客,是鹽運司的章彌章大人。這章彌五十上下,佝偻着背,幹瘦如材的模樣。從前因與孟玉有些鹽稅上的不清楚,一向是梅卿梳攏着他。如今孟玉要出私鹽,更是與之親近幾分。
雖是中秋,奈何章彌在家與妻妾閑坐不住,想起下晌梅卿打發小的問候,便借故夜游,走到孟家來。夢迢一進屋,就見老太太、梅卿、孟玉并章彌點了十幾盞明燈,對着窗外皓月開了牌局。
老太太咂煙袋鍋子,砸得滿室濃煙,夢迢一行扇着手,一行走到孟玉身後,向章彌淺淺福了個身,“我前兩日叫送去孝敬大人那兩個丫頭,大人瞧着如何呀?可合不合您老的心意?”
章彌留着三尺須,握着幾張牌扭頭窺下梅卿的面色,見她有幾分冷臉,忙拆了一副對子去喂她,“四餅。”
旋即掠着須對夢迢笑,“不過是為着生養,有什麽合不合意的,太太取笑。進了門,開了臉,就擱下了。我不比你們孟大人,老骨頭了,沒這些風花雪月的雅致。”
言訖盯着梅卿吭吭笑兩聲,梅卿正摸牌,回了他個甜甜的笑,他美滋滋收了眼。哪裏得見,梅卿扭過臉便翻了個眼皮。
夢迢暗笑不疊,朝梅卿挑挑下颌,胳膊肘搭在孟玉肩上玩笑,“怕什麽,我們梅卿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人,您喜歡,她還打心眼裏替您老高興呢。”
幾人說笑着,不覺牌過了幾回,已至三更。那章彌走到窗戶前,仰頭把西偏的月亮望一眼,剪着胳膊踱了兩步,“瞧,幾圈牌一摸,就這樣暗了。此時回去,必定又鬧得家中不安寧。”
話如此說,腳慢吞吞踱到門前喊小厮:“旺福、旺福!……”
喊兩聲不喊了。孟玉便踅到跟前拱手,“想來是在哪裏吃醉了。這樣大夜,我看大人也不必家中去了,就在我們這東園外頭收拾間屋子住下,明日起身再歸家不遲。這會回去,恐擾了家人歇息。”
半丈之外,正是梅卿亭亭的背影,還在牌桌上閑坐着,幾個筍指翻着牌,頭也不回,半低粉頸,虛籠籠的烏髻撐在上頭,不語自風流。
章彌色.心早起,就等着人留客,哪有不應的?便笑,“也好也好,明日我在你這裏起身,正好要同你商議礦上出鹽的事情。”
不一時打發丫頭收拾屋子,請章彌去歇了。老太太屋裏幾個丫頭收拾牌桌,幾人挪到罩屏內吃桂花糖粥。梅卿刻意将湯匙攪得慢條條的,小口小口地抿。
老太太瞧出來了,她是借故捱延,索性就叮咣将湯匙丢在碗裏,乜起懶洋洋的眼,“吃就趕緊吃,不吃就過去,章彌還在屋裏等着呢。”
話一出口,孟玉曉得娘仨又要吵起來,忙起身握夢迢的肩,“我先回西園睡了,你吃完也早些回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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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擡靴,梅卿便哼笑一聲,“姐夫躲什麽呀?”
“我躲什麽?”孟玉回首倚在罩屏上笑,“你們母女三個說話,我一個男人在這裏坐着算什麽?”
梅卿心裏有氣,把老太太與夢迢睃過,想罵她們,又不敢,只好逮着孟玉譏諷,“我們說什麽,姐夫有什麽不能聽的?轉來轉去,不就是同男人打交道的事情。咱們這一家子,娘要充個老鸨子,姐夫就是當仁不讓的龜公,有什麽龌龊事是不能攤開來說的?”
一席話說得三人面色皆變了變。孟玉瞧不上她這別別扭扭的性情,又不好與個女人相争。
倒是夢迢站起來,欹在另一邊罩屏內,抱着手笑,“照你這個說法,娘是老鸨子,你姐夫是龜公,我就是花名冊上頭一號的娼。獨你清白,你是迫不得已被我們逼良為娼……真是笑掉人的大牙,自你進了這家門,門就未關過,你大可以清清白白出去,怎的又不走?誰栓了你的腳,還是捆着你呢?”
正說中梅卿的心事。她一向心不甘情不願地幹着坑蒙拐騙的勾當,又心不甘情不願脫身。
早年走出去,勢必又要成為食不果腹的叫花子。耽誤這幾年,丢了清白,眼下想揀起來,一摸身上,只得兩袖衣錦,披成了一身富麗皮,脫是脫不下來了。
唯有寄希望于柳朝如。如是想,她避過夢迢譏鋒,因問孟玉,“姐夫,柳大人那頭,他母親幾時能回信?”
“濟南到南京,南京到濟南,少說近一月光景。”孟玉丢罷一句,拔腿出去。
下剩娘仨,老太太在炕桌上敲敲煙袋,滿臉的不耐煩,“嫁人的事還說不準,你這會先去把那姓章的對付好了,事情順了,也有你的一份功,你姐夫該分你的銀子,一個子不少你的。就是你真嫁了人,也要吃飯過日子,指望柳朝如那窮官,你能過得什麽好?”
梅卿只得斂盡心裏的氣,吃了半碗粥往章彌屋裏去。屋裏又剩得母女二人。因上回夢迢問起她爹的事,老太太語氣不大好,娘倆一連幾日不講話,眼下也有些尴尬。
夢迢要辭去睡覺,卻驀地被老太太喊到榻上坐,歪正身子,調侃地笑着,“梅卿待我仇人似的,未必你也要拿我當個仇人?母女沒有隔夜仇,我不過說話重些,你也跟我使起脾氣來。”
這就算示好求和了。夢迢手邊除了富貴,只得這個不似家的家,不夠親密的幾位親人。因此連成日唇槍舌戰的梅卿,她也是有些珍惜的,何況親娘?
她在心裏原諒了老太太,低低咕哝一聲,“我往後再不問爹的事了。娘歇着吧,我去了。”
老太太點點頭,指端碾着煙袋底下墜的穗兒,低着臉,濃濃卷卷的睫毛将她眼底的心事掩得密不透風。
夢迢望她一眼,打着燈籠出去。在廊下撞見這屋裏的丫頭也打着燈籠,引着個年輕相公過來。
那相公夢迢認得,是個貧寒秀才,生得副好相貌,她娘新做的姘頭。迎面見着夢迢,秀才作了個揖,“太太。”
夢迢點頭回應,走幾步回首,人已鑽到屋裏去了。窗戶上頭嵌着兩個影,腦袋湊着腦袋,郎情妾意地說話,像對親密夫妻。
也只是像而已。夢迢牽動唇角笑了笑,迤行回屋。屋裏還亮着燈,榻上歪着看書的,也不過一位真真假假的丈夫。
孟玉有個怪相,素日除了公文,從不當着人面看書,也不愛附庸風雅,唯獨睡前,夢迢時常看見他卷本書在手上。
今番她想起來問:“白天大好的天光你不看,這會燈昏昏的,你偏要看書,眼睛也看壞了。”
乍聞動靜,孟玉歪起來,下榻又點兩盞,擱在妝臺供她卸妝使用,“白天靜不下心來。”他回首自嘲地笑笑,“況且一個靠貪贓賄官發達的人,大白天捧着些聖學道理看,你不覺得十分裝模作樣麽?”
夢迢懂得他的自厭,就像她偶時照鏡子,也厭惡鏡裏的自己。她閉口不問了,坐在妝臺解釵環。
孟玉就站在她身後,望着鏡裏的她。有些話不該細問,但他忍不住問:“大過節的,又累得你兩頭跑。董墨請你去,單是賞賞月麽?”
“還聽戲呢。”想起來,夢迢便有些失笑,“你猜唱的什麽戲?”
鏡裏那對閃爍的眼睛,碎玻璃似的将孟玉的心割了割,他踱步往窗畔去,打趣道:“什麽戲你沒聽過,也值得高興?”背影在浩大的月亮底下,顯得零落。
他的失意隐藏得太好了,夢迢不能察覺,摘下一支壓鬓釵,金燦燦地對着燭火照了照,“唱的一出《浣紗記》,我心裏都有些糊塗了,是戲本子上就有這出戲,還是董墨有意叫唱來試探我?可惜,我不是西施。”
孟玉在窗前轉身,倚着窗臺,“那你認為,範蠡怎麽樣?”
夢迢阖上首飾匣子笑了,“咱們可不是救國,比前人也比不上。你也不是範蠡。”她湘裙款動,緩緩走來,“你是孟玉,濟南府的府臺大人,蘇州才高八鬥的孟相公。”
孟玉還未入仕時,在蘇州靠些雜劇本子小有名氣,有些遠宋“柳三變”之風,頗受娼伶追捧。那時候落筆便是滿紙詩月,讀過些書的女人都愛慕這樣的男人。
但那些不切實際的爛漫早沉澱在權利追逐中,因此夢迢眼眶內轉瞬即逝的一點傾慕,在他心裏也是不切實際的。
他的笑空浮在臉上,轉身躲避開了。窗外月亮也虛浮着,照着滿園怪石,亂樹,影兒蕪雜吊詭地匝了遍地。
清雨園這頭也有幾分吊詭,送夢迢歸家的人回來時,趕上董墨剛送了柳朝如歸去。三更已過,原該熄燈歇息的,他卻不睡,叫了斜春男人來跟前問話。
斜春男人從前是董墨貼身的小厮,成了親,就成了管事的,卻仍舊改不了常年懼怕董墨,在跟前陪着一臉笑,“大姑娘吃醉了,到家便倒在床上嚷嚷着要茶吃,丫頭們幫着瀹了壺茶,就告辭回來了。”
聞言,董墨冷蹙額心,“我叫你們送人回去,就單是送人回去?”
斜春男人忙分辨,“想留下伺候姑娘來着,可那巷子裏嘴雜,怕給姑娘惹什麽閑話,不敢多留。”
暗窺董墨稍展眉頭,他便把燈挪近些,笑了聲,“姑娘一到咱們這裏來,就覺得這園子熱熱鬧鬧的,有個家樣子。爺講是不是?”
董墨乜他一眼,拇指撥轉着食指上的扳指,面色無情無緒,“你想說什麽?”
“咱們家還有兩位爺的婚事沒敲定,等想到爺這裏來,不知道什麽日子了。小的瞧得出來,爺心裏待這位銀蓮姑娘是有些不一樣的,既如此,把她娶進門來,豈不好?”
“她許了你什麽好處?你這樣幫着她說話。”董墨勾着唇笑了下。
“爺可是冤枉小的!小的哪敢要旁人什麽好處?只以您的事情為尊!按說門第配又清白的姑娘京裏頭多的是,可沒幾個入得了您的心。我曉得您心裏有顧忌,怕這位銀蓮姑娘來歷不明心懷叵測。但話說回來,咱們府裏頭一大家子人,誰不是知根知底一脈同根,未必對您就有誠心?”
董墨兩個指頭敲着炕桌,篤篤噠噠響得遲緩。斜春在罩屏外,一面歸置東西,一面輕咳了聲。
她男人聽見,又壯着膽子道:“依小的看,要麽,您就把那些芥蒂懷疑且放一放,只管跟她好;要麽,就斷幹淨,往後不來往走動,免得,亂您的心。”
亂麽?董墨沉默着檢驗,心的确像被千絲萬縷捆綁着,但仍然有鮮活的、喧嚣的、洶湧的什麽,拼死朝外掙。
他沒法再預計那些終年萦繞的繩索還能不能束縛住他的心跳。只看到檻窗空懸的圓月,恰似如影随形的孤獨,空蕩又浩大。
作者有話說:
斜春男人:您得追啊,不追哪裏來的妻呢?
董墨:待我冷靜思考思考。
斜春男人:再冷靜,人可就沒了。
董墨:知道了知道了……
明天入V!求不養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