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琴心動(六)

第26章 琴心動(六)

這時節, 不見北雁,僅僅滿樹寒鴉飛掠城荒。一堵一堵的院牆連成曲曲折折的長巷, 馬車進不來, 孟玉款步其中,與挎籃子的老妪擦身,他側身讓一讓, 蹭了一背的綠苔痕。

恍惚還是幼年時候走在蘇州的深巷裏,朝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讨口糧, 或是冷馍, 或是殘羹, 總能果腹。

世事多變, 誰也想不到一眨眼他竟長成了濟南府臺, 錦袍羅衫, 遺落了公文銀兩,暫時的落魄裏, 撞上了夢老太太。

那時節春尚早,風是涼的,老太太繡裙翩翩倚着門, 睨下眼打量他, “我可不管你是誰家的公子, 即有緣撞見, 少不得我發善心,收留你幾日。也不圖你哪樣報答,只求你規矩些, 那屋子住着我兩個女兒, 你不要打她們的歪念頭。”

銀蓮聽見故事如此起頭, 愈發來了興致, 還帶病色的臉紅撲撲的發了精神,“後來呢?既如此囑咐老爺,想必也囑咐了兩位小姐,怎的老爺與太太還碰了頭?”

舊事如夢,孟玉提将起來,還覺好笑,“攏共幾丈寬的一個院子,想不碰頭也難,囑咐也是白囑咐。”

孟玉那日初遇夢迢,并不知道這囑咐含着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是母女三人設下的個圈套。他還當是一場最美的天賜緣分,仿佛夢迢是天降的寶鑒,幹幹淨淨地立在洞門前,照盡了他半生的荒蕪與下作。

過兩日給老太太“捉奸在床”,才回神是中了個仙人跳。

母女三人見他穿戴體面,将他鎖在屋裏強行搜刮一番,誰知真如他所說,身上果然沒錢!只好再收容他幾日,等着家下人送錢來。

就那日,夢迢倏地翻了臉,一改前夜的脈脈溫柔,時時對他咬牙切齒,指着腦門心罵他:“瞧你穿得體體面面的,不曾想竟是個吃白食的!向來只有我坑人的,還沒叫人坑過我!倘或不見銀子,你看我們送不送你去見官!告你個奸.污民女!管你哪裏來的,看不打得你皮開肉綻!”

孟玉暗暗好笑,這女人仿佛披着千張皮,前日還枕上半羞,欲去依依的含情,眨眼便潑婦似的龇牙咧嘴地咒罵他。

可他卻莫名覺得她露出的獠牙有些可愛,趁着她送飯到屋的功夫,輕浮地去拉她的手,“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好歹做了兩夜的夫妻,你的心就這樣狠?送我見官,你真舍得?”

夢迢哐地丢下個盛滿飯的碗在他面前,一記一記地抱着胳膊翻白眼,“夫你老娘的枕頭夢!少跟我拉拉扯扯的,把你那浪蕩樣給我收起來,你姑奶奶不吃這套!這飯也不給你白吃,記賬啊,回頭一并算銀子!”

他看她益發有意思,把臉埋在寬敞的碗口裏,擡着眼看着她扒飯,好像她是下飯菜似的,吃得格外香。

誰知夢迢更不肯信他的話了,“瞧你這狼吞虎咽的樣子,蘿蔔青菜也吃得下,哪裏像有錢人家的公子?你這身衣裳別是偷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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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吃罷歪在椅上,堂皇地揩着嘴,丢下帕子,“有沒有錢等幾日就曉得了,只怕屆時吓破你的膽。”語畢慢悠悠地走來,湊到她頸邊,噙着迤逗的笑意,“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呢?”

落後兩日,夢迢離他遠了,時時拿眼審視他,注目滿是警惕。直到小厮尋回任官的一幹文書,母女三人又換了副面孔,跪在屋裏哭天搶地,只恨不得撞死在他腿上明志悔改。那情形,簡直得可笑。

孟玉如今還笑着,但印在他心裏的,始終是牆下人如月,皓潔如霜雪。

所以他掐頭去尾,隐去了中間一切醜陋的情節,只告訴銀蓮,“在她們家住了幾日,太太溫柔賢良,和順體貼,堪比名門閨秀。我出身寒微,想一想,娶這樣一位妻未必不好,好歹她不嫌我我不嫌她,日子和順。所以後來我上任,安穩下來,就去她家提了親。”

風細細地透進窗縫,銀蓮又咳嗽兩聲,将肩上一件阗棉大氅攏了攏,低斂地眼波裏滾動一點失意,“真是天賜良緣,老爺與太太,就像書裏說的故事。”

孟玉歪在榻上,阖着眼,一面笑一面搖首,“書裏說的,哪裏當得真,也鬧呢。脾氣上來不管不顧,指着鼻子罵,半點臉體面也不給我留。”

銀蓮在這頭看他微仰着的下颌,有些犯傻似的發怔。孟玉一轉眼,斂了舊事,打量她的臉色,“眼下這個大夫若不中用,就換一個來瞧,不用替我省錢。”

“好已好了,只是餘留些病氣未散。”銀蓮端正起來,欠着身拿鉗子将榻下的炭盆翻一翻,“老爺留下吃飯麽?我現學了道蘇州菜,想着燒給老爺吃,誰知久不見老爺往我們這裏來。”

“噢、我因稅收的事耽誤了,原是一早要來瞧你的。也要來看看天氣冷了,你們姊妹缺些什麽不曾?”

張氏姊妹搬到這雲生巷來,買家具鋪房間一應都是孟玉遣人辦的。後頭不清不楚的,又每月使人送十幾兩銀子來供她姊妹二人開銷。

銀蓮一向過的是清貧日子,倒省檢,只是話裏,揪着他前半句,半趣半探,依依的傷情,“我還以為是太太管的嚴,不放老爺出門呢。”

“她不是那樣的人。”

孟玉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把衣袂掀一掀,不推不拒,也不承接,“立了冬,緊着就是年關了,你們在齊河不是有門親戚?這幾日收拾收拾,我使人送你們往親戚家去過年,省得你們姊妹冷冷清清的。”

銀蓮淺淺一笑,“在哪裏都是冷冷清清的……”等了會,孟玉像是沒聽見,沒接腔,在那頭銜着盅吃茶。她只好岔過話去,“謝謝老爺照拂。我想着,在齊河過了元夕再回來。”

“在親戚家多住幾日也不要緊,你定下回來的日子,托人傳個話給我,我再打發車馬去接你們。”

說話起身,像是要走。銀蓮忙撂下氅衣起身,眼珠子若無依托地轉了轉,滿腹款留的話不得出口,“老爺要去了?”

“走了,還有樁應酬。”

“還說做那道蘇州菜您嘗嘗呢……”

孟玉擺擺手,“改日吧,今天不得空。”言訖不叫她送,領着小厮去了。

銀蓮還是送到正屋門首,扶着門框站了會。她妹子玉蓮不知哪裏鑽出來,将她往屋裏拉扯,“姐,我看孟老爺還是對你有意的,雖說不常來,可中秋年節,他都記挂着。這樣好的郎君,哪裏尋去?爹娘去得早,親事也沒給咱們定下就撒手去了,如今你不自己謀劃,還指望誰替咱們謀劃?”

“你既有這心思,怎麽不替自己謀劃謀劃?”銀蓮嗔她一眼,收撿炕桌上的茶盅果碟。

玉蓮一雙眼跟着她轉,“嗳,我替你謀劃,也是替我自家打算啊。你要是嫁了這樣好的姐夫,難不成就丢下我不管了?你若嫁得這樣好的姐夫,我的事情還用我自己操心?”

這丫頭倒是會打算,只是銀蓮稍有踟蹰,“可你聽他說起家裏太太,像是有些顧忌,還不曉得能不能容得下我呢。”

“爺們要納妾,夫人還能攔着不成?”玉蓮撅撅嘴,搦着屁股往榻上縮,“先讨了老爺歡喜是正經,回頭再讨太太高興了,不就成了?姐一向是和善的性子,不過是求個好人家安身立命,又不與人争高低,不怕她容不得。”

銀蓮向着炕桌,站直了久不說話,不知在打算什麽。窗戶上透來刺拉拉的光,将她一把細腰掐得更瘦了,狀似易折,卻如麻繩柔韌。

卻說這廂孟玉出來,說要走走,小厮趕着馬車跟着。後頭人流中,又悄麽聲息地跟着一輛馬車,馮倌人撩着簾縫在老遠地眺望他的影,目光細細地,射着幽怨。

身邊姨娘坐定了,樸樸襖裙,“打聽了,那戶人家姓張,只得姊妹兩個,是春天搬到雲生巷來的。我瞧着,別是孟老爺外頭養的小吧?只是不曉得太太那頭知不知道。”

馮倌人丢下簾子,把兩片腮幫子惡狠狠地錯一錯,“我還當是媽媽開大價錢敲他竹杠,他心裏生了氣,因此也遠着我了,原來是又養了個小的在外頭!他倒風流。我倒是要瞧瞧,他背着太太把人養在外頭,太太饒不饒他!”

于是與姨娘商議,要揀個太太在家老爺不在家的時候,登門去把事情告訴太太知道。

可是不巧,近日連夢迢也有一半時候不在家,就是在家,也多半在忙活梅卿與柳朝如定親的事情。

梅卿自然是滿心高興,為着這樁姻緣,又趕上年關将至,連日來裁衣裳打首飾,忙得不亦樂乎。與老太太扯來扯去,講定了,只要柳朝如三百兩的禮,只等說合那日告訴他。

夢迢知道了又笑又嘆,“娘當初說非二三千銀子不可,怎的這會又只要這姓柳的三百了?”

老太太的姘頭常秀才在外間坐着看書,母女倆在卧房榻上說話,就隔着道棉簾子。

因此,分明是梅卿耍渾,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才許的三百兩。老太太卻是啞巴吃黃連,只要在常秀才心裏留個良善人的美名,便懶懶嘆道:

“那都是氣話,只怕她嫁了姓柳的跟着受窮,不願她嫁,才說來吓唬她的。她死活要嫁,我還真能要他那些錢?我養她一場,雖不是親母女,我心裏卻拿她和你一樣的看待。就要她三百兩嚜,我這裏還要給她籌備嫁妝,也照樣陪給她帶去。”

夢迢大吃一驚,扭頭看看那銀紅的門簾子,心下明白了,湊近了腦袋嗤嗤發笑,“您就不怕這常秀才聽見您大方,只顧想法子哄您的錢呀?”

老太太就着煙袋敲她一下,“你娘就如此沒心眼?他倒不圖多的,不過十來兩銀子買個筆墨紙張。他家裏只得個祖父,年歲大了,往後他考了舉人中了進士,曉得還我。”

“娘還信這些話?”

“就不還我又有什麽呀?既然好一場,我也該給他些啊。”

夢迢笑着點頭,談講一陣,已是朝雲橫渡,日上三竿。她還要将那些汗巾手帕送到清雨園,便要辭去。

走到外間,那常秀才忙擱下書起來作揖。炕桌上瞥一眼,看的是《春秋》,倒是個勤勉苦學的之人。夢迢想起孟玉來,朝他笑笑,“老爺有許多書,你想看什麽,告訴底下小厮,叫他們取來你看。”

那常秀才受寵若驚,謝了又謝,送了夢迢兩步,高高興興折進卧房去了。夢迢掠過窗戶底下,聽見老太太在笑,聲音發着少女般的嬌嗲,“瞧把你高興得,書就那樣好看呀?”

常秀才沉着嗓子哄她,“書與你一樣好看。”

夢迢險些笑出聲,恐叫她娘聽見,忙抖落一聲雞皮疙瘩,墊着腳溜牆走了。

到清雨園,那唇角還隐隐翹着,擱不平似的,進門挂着兩點晴光,像忽然撇去幾分冷清,長出俏麗的兩點梨渦。

斜春忙使人端了果子來招呼她姊妹二人,将二人邀到榻上坐,“玉蓮也不常來我們家走動,姐姐不許你來?”

今番彩衣幫着夢迢拿東西,也一道來了,擱下包袱皮,甜甜地笑答,“姐說她常登門就夠麻煩人的了,還帶着我,像一家沒臉皮的人。”

“什麽話?巴不得你來呢!”斜春客套着,叫小丫頭領着她到飯廳那頭去坐着吃果子。回身過來與夢迢榻上坐。

近日來斜春待她又親近些,心裏想想,一面拆了包袱皮将那些帕子巾子裝在錦盒內,一面拿話試她,“姑娘就這一個妹子,時常說惦記她的婚事,可瞧中人家沒有?”

夢迢幫着折巾子,随口道:“我常走跳的那些人家,倒都托了他們家的太太奶奶們幫着留意,可說的都是些小厮,我有些不願意。再等等吧,不急在這一會,你講是不是?”

斜春輕擡眼皮,點着下颌,“是了,做姐姐的還沒出嫁呢,妹子急什麽?倒是你呀,你們家除了無錫那兩房不近不遠的親戚,再沒有一房長輩為你做主。你的婚事怎樣打算才好,你心裏就不想想?”

說得夢迢心有微動,不知她是什麽意思。要是為董家下威懾,那倒沒什麽,她與董墨怎麽都說不到婚事上頭。她不往心裏去,也不搭腔。

斜春只當她是害臊,也不好再說,只點她兩句,“年關一過,來年姑娘就十八了,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自己成了家,才好替妹子打算啊。”

恰逢董墨衙門歸家,撈了幾個字便懶洋洋地搭腔,“打算什麽?”

“唷,回來了。”

斜春丢下東西踅出罩屏去迎。董墨摘下烏紗給她,倚在罩屏上,瞧見夢迢坐在上頭,纖腰半搦,手上折着金線繡的紅汗巾子,沒有回頭,只露着小半張臉,在滿室晴光裏長着細嫩的絨毛。

她果然沒騙他,濟南的冬天比起京城,半點不冷。她像桃樹上結的果子,而他一點無端端的快樂,像不知何時從地縫子裏冒出來的苔藓,綠茸茸的,日疊日地往外冒一點,拔也拔不淨。

夢迢沒能等到他走過來,只好扭臉去看他,“章平,你從哪裏回來的?”

他把兩臂展開,把身上鮮紅的補服展示給她瞧,無聲地調侃她明知故問。夢迢自覺難堪,撇撇嘴,又轉回去折手帕。

不一時董墨往卧房裏換了衣裳出來,裏頭是湛藍直身,外頭套着鴉青黑襟的氅衣,戴着儒巾,坐到窗戶底下的梳背椅上,照常問她吃過飯沒有。

夢迢點着下颏,老遠地睐他一眼,發現他散淡的目光剝掉了警惕與懷疑。她知道他并沒有找到她任何是或非的證據,他只不過自己說服了自己來相信她。

原本該高興的,可夢迢卻高興不起來,她情願他時刻對她保持着謹慎。她把那些精致的錦盒揭開,請他瞧,“你來看看,這樣子送禮成不成?”

董墨擱下茶盅過來看一眼,玩笑道:“是個意思就好,孟大人不見得是為幾張帕子嫁姨妹。”

“縣尊大人呢,不先給他瞧瞧麽?”

“他瞧了,必定不肯收,到那日一并帶去就是了。”董墨執意問她:“你吃過飯沒有?”

好像吃飯是天大的事情,夢迢不免鄭重地端起腰,認真點頭。董墨撚了撚手上的巾子,丢下回窗戶底下的椅上坐,斜春要招呼丫頭擺飯,他擺手攔住了,“不在家吃,你裝些點心,我們往趵突泉去逛逛。”

夢迢知道這“我們”裏有她,榻上慢行過來,“去那裏做什麽?”

“泺水之源嘛,濟南來一趟,總要去瞧瞧。”

不一時備了車馬,帶上兩個小厮兩個丫頭,一并彩衣,向西yihua南而去。夢迢心內鹘突,只恐他另請了旁的大人,或是見過她的,豈不是露了底?

誰知到了地方,并無旁人,連寥寥游人也叫小厮驅出觀瀾亭,只這一行在亭內煎茶觀景。取的泉眼裏的水,煎來甘甜清潤,夢迢細細吃茶,心裏琢磨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好好的家裏不呆,大老遠跑到這裏來。

琢磨半晌,董墨也拿眼看她半晌,倏然沒奈何地笑了笑,“你一出門,怎的周身不自在?埋着頭吃茶的樣子,像只腦袋藏在翅膀裏的野鴨子。”

惹得夢迢拿茶葉丢他,他在桌兒對面一讓,笑着彈彈衣裳,“你看這裏怎麽樣?”

其實夢迢在濟南多年,還不曾來過此地,未出嫁前不好出門,出嫁後端着府臺太太的虛架子,更不便出門。濟南風光,一向只聞盛名,不見真章。

此刻環顧亭外,翠林疊嶂,泉水洶洶,水汽氤氲,暖融融的一片太陽,照得人毛孔舒展。

董墨見她自得,嗓音便沉得有些溫柔,“我見你時常都提着謹慎,因此要帶你出來,聽聽空山鳥語,泉水琤琮,心裏就松快了。”

夢迢心裏卻想,恐怕是個陷阱,他要叫她松下心,好出其不意地攻擊她!拆下她身上披的皮。

她略不自在地笑笑,“你哪只眼見我不自在?不提旁的,就說在你這麽位位高權重的大人跟前,我何時拘束過?要換一般人,早把頭磕破了,或是那奉承話,早把牙也說掉了!我可怕你一點不曾?我這叫不卑不亢,不屈不撓。”

說完這一筐,董墨沉默了,笑眼歪睇她,将她看得心裏毛毛的,“你看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

“對,也不對。”董墨輕斂眉宇,自添了茶,在蒸騰而上的煙霧裏,低着澄明的眼睛,“可我卻覺得,你的随意過分刻意,你每句脫口而出的話,都在心裏盤桓了許久,你每個不經意的眼神,都是精心雕琢過的……”

夢迢一顆心在轟鳴的泉水裏咚咚亂跳,她慌不擇路地把眼睛往膝上藏,然後手上,手上閑散地挽了個蘭指,從容地拈去裙上黏的枯葉。好顯得她問心無愧。

他還在說,從沒在一個喘息間說那麽多話,“我講這些,并不是要指責你什麽,也不是想追究你心懷什麽不軌。”他頓了頓,胳膊伸過來,替夢迢也續了茶,“我想你自在一些。”

夢迢低垂的警惕的目光被茶煙熏得有些松動,到處都是煙,籠着她,藏着她,她剛有一絲要撥開迷霧的沖動,就聽見他說:“銀蓮,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裝樣子。”

陡地一個急峰,夢迢那一絲沖動戛然而止。她在心裏的松開了挑障眼紗的手,安安穩穩地坐回幕後,一陣後怕。她險些忘了,她是“張銀蓮”,在他面前,連虛僞的夢迢都不是。

她端起茶盅噙在嘴邊,遮住她鋒利上翹的唇角,“瞧你說的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彎彎拐拐的,把人都繞糊塗了。我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董墨挑動眉峰。

夢迢搖頭撇嘴,“真不明白。”

但夢迢有一點猜得不錯,董墨的确是個“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人。他一旦決定擱置那些懷疑貼近她,一并就連她此刻的不坦誠也寬宥了,“那算了。不說這些,且瞧瞧這泺水之源,爆流之眼。”

他拔座起來,在亭子的風窗前看景,背影遮住天光,肩上那一塊霧蒙蒙的冬天更有些悵怏。夢迢隐隐自責,端着點心碟子繞到他身邊,外頭扇着假作天真的眼,“你在家就沒吃飯,快吃些點心。”

董墨揀了塊香茶桂花餅,掰了一半遞給她,見她捧着碟子沒手接,踟蹰一瞬,一徑塞進她嘴裏。旋即又像有些不屑于親密,忙做不在乎地把眼轉正瞧三個泉眼。

那泉眼似乎被封鎖得久了,一時揭開,嘩嘩地湧的狠狠洶洶。夢迢銜着半塊餅琢磨他,他也仿佛是被封鎖多年才得解禁的靈魂。縱然她為使他掙脫鐐铐,百般周旋引誘,可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使力多一些。

她再不能像從前征服一個男人的色心而名正言順地得意,反倒有些愧疚,“章平,你待親近的人,一向這樣好麽?”

董墨瞥她一眼,不肯承認,“我親近的人?寥寥無幾。”後又怕傷着她,補了句:“不過我倒是從未如此體貼過女人。”

夢迢撇撇嘴,“怎麽,你跟女人有仇不成?”

他知道她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大約是害羞的緣故。他便順着她的話搭腔,“仇倒是沒有,只是我覺得……女人的心思太複雜,要說什麽話不直說,彎彎繞繞遮遮掩掩的叫別人猜。官場上也多是這樣的人,我在官場周旋已經夠疲累的了,又自尋煩惱去琢磨個女人的心思做什麽?”

“那你方才那番話,不是在琢磨我又是在做什麽?”

董墨兩手将窄窄的窗臺攥一攥,望着煙缭的遠山笑了笑,沒說話。

夢迢心道:你還是琢磨別的女人的好。越想,越恨不能跪地求他:別待我好、別待我好!起碼,別松懈了防心!

可終究是怪他也怪不着,也不忍心責備自己,一腔無名幽恨,被她和着桂花餅嚼入腹中。那餅渣接連往衣襟裏掉,夢迢忙躬腰低頭,董墨也忙将手伸到她下巴底下接着。

她嘴上的污穢落了他滿手,從此,夢迢就有些不敢擡頭看他了。

亭內與彩衣嬉笑的小丫頭這時才抽空往這頭望,忙趕來接夢迢手裏的碟子,慌得不知怎麽好,抽了帕子彈她身上的餅屑,“哎呀,姑娘這一身,都是我該死!”

這丫頭倒不是怕挨董墨責備,只是出門前聽見斜春悄聲叮囑,“銀蓮姑娘保不齊就是咱們日後的太太,可留着心伺候,別只顧傻玩!”

要是真成了太太,嫌她們不仔細,往後秋後算賬如何了得?因此只恨不得就地磕幾個響頭。

夢迢倒笑了,“不妨礙的呀,抖一抖就好了。”

只等丫頭端着碟子退下去了,她挨到董墨身邊,抑低了聲,“嗳,你家底下的人對我好客氣。你們家的家教真是好,不見人那起嫌貧愛富的勢利眼。”

董墨回首将小丫頭瞟一眼,神神秘秘地一笑,“可見你的眼神也有不好的時候,他們簡直最勢力不過了。”

“咦,這從哪裏說起?”夢迢稀裏糊塗地将胳膊撐在窗臺,撅着嘴思想。

她哪裏敢想這些人是把她看作未來太太的緣故。一向騙人坑財,從未诓過人的婚姻,他們也從不肯給她坑騙了婚姻,即便嘴裏頭愛得感天動地,要切切實實說到婚姻嫁娶,幹系就大了。

她的美貌有價,她是十分清楚的。

唯有一個孟玉,也不是因為愛才來娶她。因此她想不透,只看董墨那副悠哉懶散的神态,更有些迷糊了。她撞一撞他的臂膀,“你說給我聽嚜,為什麽?”

“你這樣聰明,自己琢磨。”

“我琢磨不清嚜,你告訴我嘛。”夢迢複撞他一下,他索性抿唇默笑。夢迢惱了,挂住臉,恨眼仰睇,“你講不講?”

“自家想。”董墨淡淡瞥她一眼,仍把端正的面色交付泉水。窗底下,卻悄麽聲息将手臂空懸在她窄窄的腰間,空攥着袖,離她微涼的皮膚就幾寸遠。

作者有話說:

孟玉: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董章平:把這本經給我,我來念。

柳朝如: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放心,柳朝如不喜歡夢迢。)

以後不出意外都是晚上22點更新,大家可按時訂閱,感謝小可愛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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