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病骨(七)

第37章 多病骨(七)

那失落在角門山石上的銀子到底不知被拾了去, 總之無人再問起。阖家一時皆不得閑,忙着張燈貼紅, 打發梅卿出嫁還忙不贏, 誰還有功夫計較那點子沒要緊的小事?

聽說柳朝如那頭請來迎親的隊伍只二十來人,好些還是請的縣衙的差役來充的數,吹打班子也是尋常, 并沒有幾多風光。

筵席就定下擺在柳家那處小院裏,掃洗招呼的人還是董墨打清雨園裏抽調來幫襯的, 攏共六個。董墨問柳朝如夠不夠使喚, 他一味閑散的态度, “也沒幾個親友來吃席, 左不過是些官場上的朋友, 忙活得過來, 還有潼山呢。”

董墨站在門首将小庭睃一眼,剪起胳膊來, “這院子擺得開麽?”

“擺得開,也就七.八個席面。”

說話柳朝如滿不在乎地轉身,請他屋裏坐。比起這一門婚事, 他更樂意與董墨算計孟玉的前程。

來日孟玉頹倒, 他必然能從中獲利不少, 但那繁花錦簇的得利裏, 最令他憧憬的,就孟玉肩上所負的一個美麗責任終歸要落到他肩上。

董墨卻凝重了臉色,閑轉着指間的扳指, “南京都察院回信, 那個姓謝的商人已從兵部接手轉入了都察院的刑室, 可他不肯說濟南的事。”

柳朝如在上頭同樣漸漸眼色凝重, 董墨窺他一窺,果然佐證了心裏的猜想。柳朝如對此事的關心已超出了為朋友知己操持的範疇,也絕不是為了什麽朝綱社稷之列虛飄飄的話。

他堅信柳朝如有他的目的,因此前番諸多試探。但他不想刨根問底,他深谙用人之道,既然各有所需,不如同仇敵忾。

他把茶碗刮一刮,揮手抖了抖茶沫子,“南京都察院終究不大清楚濟南這邊的情形。書望,我想你這裏成了親,恐怕得親自幫我往南京去一趟,正好也帶着新夫人回去拜見你母親。都察院那頭,我寫封信,你帶去,他們自然助你。只是不知你這裏得不得空。”

柳朝如謙遜地莞爾,“得空倒是得空,只是我不過不舞之鶴,只怕有心而無力,空負你所托。”

他澹然的語調裏透着絲決心。可單有決心是不夠的。董墨睇他一眼,輕擡了下巴笑一下,“我信得過你。”

“泰安州這頭呢?”

董墨擱下茶盅,态度怡然,“據紹慵說,濟南兩處鹽場近日來報損近兩百石鹽,別的地方也接連報了一百來石。這些大約就是孟玉章彌等人預備運往泰安州販賣的私鹽。”

“你預備什麽時候向朝廷上疏?”

“沒拿到他們的明細賬,上疏也無用,上頭還有楚沛替他們周旋。我們在濟南,還不知北京的事,我家老太爺上月來信,說是楚沛提出要在京郊新建一處行宮,為皇上五十聖壽祝禱。”

柳朝如暗扣眉宇,“我雖小小縣令,卻也聽說,皇上這幾年年歲漸大,有些懶政奢靡的意思,引得朝中有些大臣不滿。怎麽這時候還要修建行宮?”

董墨向左邊桌上歪一歪,手肘搭在上頭,手撐抵着頹靡而輕蔑的眼色,“對皇上來說,這就是楚沛最大的好處了。既能替他掣肘那些多話迂腐的嘴,又能弄來銀子。天下人要罵,也都是罵他楚沛,皇上仍是英明神武的天子,是他楚沛背着皇上,谄斃良臣,虧空國庫。”

朝廷裏這些暗湧知道的不敢輕易說,似柳朝如這等不知道的,聽來難免灰心,“那你家老太爺費盡心機要拉下楚沛還有何意義?沒有了楚沛,也有別的人,自古就不缺奸臣。”

董墨在天子腳下長大,周遭皆是玩權弄術之人,他早已是無心可灰了。他閑态依然,面龐彌散着沒溫度的微笑,“我家老太爺也不過是打着懲奸除佞的旗號,想在內閣獨攬大權罷了。其實不論是濟南還是北京,為官為己的比比皆是。就連我,也不見得多痛恨孟玉等人,不過是想借他們的命得我的勢。”

說到此節,他凝着晦澀目光望住柳朝如,想了想,到底以直言警示他那一點讀書人的清高,“我不知你又是因為什麽要急于置孟玉于死地,我一向只當你我為民為國。但此刻我有句話要勸你,為了你自己的目的,此番去南京,就得拿出些非常手段來,切勿心慈手軟,是拿他家人威逼也好,做餌也罷,都得叫那個姓謝的開口。”

一席話講完,柳朝如呆了呆,逐漸才醒過神來。隔岸觀火犯個狠勁不要緊,真到跟前見血見災,連他自己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心軟。

他低着眼夠桌上的茶碗,笑了笑,“許久不聽你這樣講話,一時竟有些不習慣。從前我最怕你将那雙眼睛落到我身上琢磨我,因為你看我,時時比我自己還透徹。”

董墨泠然一笑後,挪開了目光,又是一貫的克己溫良的态度,“我也久不這樣說話了,說句心裏話吧,我也不想将人看得太明白,沒意思……”

說着,他倏然一笑,玩笑着:“都是叫我們老太爺給逼的,上月給我下了死令,叫我任期內,定要借濟南的鹽務虧将楚沛拖下水。要沒他的話,我也情願睜一眼閉一眼。”

語畢聽見潼山進來報,說迎親的花轎借來了,董墨散逸地一揮袖,拔座起來,“領我瞧瞧去。”

花轎是在別的大人家借來的,重新裝飾一番,裏外皆鑲滾了大紅妝花緞子,頂上四角,挂了好些穗子璎珞,将一點先前的樣子都裹沒了,紅得太豔,反而沉重。

柳朝如心裏很平靜,還跟與他無關似的,回頭打趣董墨一句,“只盼你也早日成家。”

董墨悶頭笑了下,眼落到擡杆上,上頭兜裹着的紅綢子像一只鮮紅是手,緩緩伸進他心裏,掏啊掏的,将他一股曾湧上心間的沖動連血帶肉再度掏了出來。

歸到清雨園,他打發斜春出去,獨在書案後頭坐了半晌。那要成親的念頭先前不過是燈前的細蚊子,東一點西一點地飛一二次,這回卻像是雨後春筍,紮紮實實地冒出來,長在他心裏。

近來與夢迢相處似乎又親昵了幾分,她若即若離的态度也像好轉了些,董墨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如何,但他第一次想攤開來與她說一說。他可以無所謂地愛一個幻影,但想娶她為妻,要同家中糾纏打官司,總要知其底細。

夢迢這頭卻為梅卿的事不得不在家耽擱幾日,那日董墨去,她便故作煩難地對董墨嘆道:“何家在天津衛有門親戚嫁女兒,阖家都要去,偏巧他家奶奶這一向身子骨不大好,勞頓不得,去不成了,想請我往他家去住幾日,陪着她說話,以解寂寥閑悶。”

董墨正吃茶,聞言略頓了頓,眼內倏地滑過一點幽光,腦中冷不丁地敲了記警鐘。太巧了,那麽碎片似的巧合在他腦子裏一個乍回間拼接起來,嚴絲合縫得惹人聯想。

然而面上,他仍舊閑怡地将茶呷了一口,笑着,“這何家也嫁小姐……近來辦喜事的人真是多。”

太陽一日比一日晴暖,夢迢有些懶懶的,思想也有些怠惰,竟沒聽出他話裏隐疑。她支頤着下巴,只顧着裝得一派天真,“還有誰家嫁小姐?”

董墨睇她一眼,銜着盅,眼皮往吃幹淨的盅底垂,“孟府臺家,不是與書望定的親?婚期也是在近日。聽說孟府臺家裏為這事忙了好些日子,連我這個保山也沒功夫請。”

夢迢托着一張珊珊笑臉,眼稍松快地彎垂着,“瞧我,都忘了這一樁事了。恐怕近來日子好,大家都定在這些日子結親。人家不請你,八成是忙忘了,你還缺一頓席吃?”

董墨将一絲笑長久地噙在嘴角,悠哉地抿了抿唇上的水漬,忽然又道:“你是見過書望的,他成親擺酒,我是要到他家裏吃席的。不如你同我一道去賀一賀?”

真到那日,孟府裏也是要擺酒宴客的,還要送梅卿出閣,夢迢哪裏脫得開身?她随手拈來個堂皇的借口,“不好,過年他家裏冷清清的沒什麽客,随你一道去拜見拜見就罷了。到他成親,不知多少客,我是你什麽人?又是他什麽人?我什麽身份去賀?恐怕唾沫星子也要将我淹死在那裏。”

董墨緘默一會,壓下此惑不提,反轉來一雙暧昧的眼,“那麽你想做我什麽人?”

倏地問得夢迢驚駭啞口,臉上好一陣才後知後覺地浮起紅雲,像個臨嫁的新娘子描的斜紅妝。她對自己說這不過是戲臺子上一種恰當的演練。但彼此都清楚,就連唱戲的也不見得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無法忽略心裏一點竊喜,即便知道絕沒可能,也仍然竊喜。因此喜也喜得有些凄涼。

董墨倒是略過了那點蛛絲馬跡,屢次随本性轉襲來的懷疑,都這樣被他一手擋開。他又情難自禁地,傾注給她所有的目光。

夢迢被他看得臉益發紅了,忙向窗戶轉臉,“你只管看着我做什麽?”

他忽然将兩手撐在炕桌上,欠起身,偏着臉追她眼,“我真想親親你,不知算不算冒犯?”

夢迢斜他一眼,想不到他的眼就懸在臉畔,她發窘地忙轉回窗上去,把雙膝抱着,簡直不知怎樣答好。

他把問題抛給她,叫人左右為難,說好像有些沒廉恥不矜持,說不好……心裏又不是這樣想。只好閉口不言,把臉埋進雙臂裏去,心卻砰砰地等着。

董墨似乎也還等待着她的答案,熱滾滾的呼吸始終萦在她耳畔,漸漸吐納得有些發急。夢迢整只耳廓被熏紅了,他像在急促地說着情話,隔着一扇窗,只有他唇動的影,字字句句都得憑她去猜。

最終猜得不耐煩,她又擡起頭。董墨卻端回身去,那雙眼趿馳撩逗地含笑。夢迢惡狠狠剜他一眼,拾起桌上的一柄纨扇向他擲去!

扇子滴溜溜打着轉,正中董墨額角。他也不生氣,反而輕浮地拾起扇遞來,“怎麽又怄起來?你沒答應,我哪裏敢親。”

“頭兩回我也沒答應!”

“是麽?”他勾着唇角一笑,“那是我失禮,過已過去了,這會就別追我的罪了,好麽?”

更是将夢迢怄得不清!立足下榻,說是去廚房端點心,經過時擡着下巴颏朝他靴上狠狠踩了一腳。

她躲到廚房裏,端着點心碟子不肯出去,倚在門上望那棵蓊薆的槐樹,結着滿樹白花,風吹漫天碎玉,她也寄希望于這風,将心跳吹平,将臉上紅雲吹散,将徒生的一點快樂吹冷。

落後幾日,董墨果然不來了。夢迢抽出空與老太太料理梅卿出閣的最後事宜。孟玉那頭忙定運鹽的事,也在家幫了兩日忙。

閑暇時還與夢迢說起:“我近日往鹽運司去,與一個年輕主簿多說了幾句話。我看他不錯,正好将玉蓮許給他,已經說定了,梅卿一去,接而便打發玉蓮去。”

夢迢正瞧席面的菜品單子,眼也沒擡,“你瞧着好就對姨娘去說,又不是我的妹子,我只要你早早打發她出去,至于嫁給豬馬牛羊,都與我不相幹。”

一早便與銀蓮知會過,急雖急了些,可銀蓮心裏計較自己已不是正經主子,她妹子愈加沒大立場在這府裏長住,如今得了門可靠的親事,早去倒安心。于是已與孟玉說定。

孟玉在榻上支着腿吃茶,炕桌擺着一瓯新出的葡萄,他掐一顆扔進嘴裏,“她自然是高興的。這裏告訴你,是想問問你,她妹子嫁人,陪她多少東西合适?”

這時夢迢才放下帖搭他的話,“你做人姐夫的想陪多少呢?”

“要我說……”孟玉慢吞吞地咽喉頭,只怕說多了夢迢不高興,“小妾的娘家人也不算自家人,我陪她百把銀子也就夠了,你說呢?”

夢迢凝眉思索一會,卻笑了,“我看這些閑雜事你就別操心了,你忙你外頭的事情去。要信得過我,她妹子出嫁的事也交給我辦。”

這話不日便傳到那玉蓮耳朵裏,她跟着她姐住在一個院內,心知不是這家的人,只求姐姐享了榮華富貴,她也跟着沾光擡了身份。如今果然如願,定了個鹽運司的主簿,雖是不入流,也是在官場混跡,總是高人一等。

進一步便愁嫁妝,如今聽見老爺不管了,一并都交給了太太,她少不得憂心,趁着午飯向銀蓮打聽,“姐,你說太太能陪我多少?你瞧見梅姑娘的嫁妝單子沒有?又是上好的家私、又是好些頭面首飾,又是現銀子,加起來沒有五千也有三兩千銀子呢!不知到我頭上,能有多少。”

銀蓮叫丫頭收了殘桌,拉着她到榻上低聲勸,“梅姑娘是太太的妹子,不是咱們能比的。你不要想她那樣的排面,只想比從前好就是了。我這裏攢了有一百來兩銀子,都給你帶去,太太張羅,少不得也有個一二百,這些就是咱們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鬥轉星移了,成日山珍海味穿羅着錦的,也把玉蓮的胃口養大起來,聽見二三百,還悶悶不樂,“一二百……太太總不會偏心到這地步,她妹子出閣好幾千,你的妹子出閣一二百,也太不公了些。況且那也不是她親妹子,不過是個養女……”

聞言,銀蓮端起腰,拿出兩分當姐姐的威勢,“你這話可講道理啊?太太是太太,我是妾,充其量只是半個主子,如何與太太比?梅姑娘就不是親生,也是老太太一手養大的,老太太當她親女兒,太太拿她當親妹子,容得咱們在這裏議論她的不好?你快少替我惹些是非吧。況且自打進了府裏,太太一不曾刁難我們,二不曾虧待我們,成日送料子吃食,每月的份例給的并不少。玉蓮,人要曉得知足呀。”

玉蓮是半句話也聽不進,趕上次日小厮送梅卿的嫁妝去柳家,她就守在梅卿院外看,一件一件地細數,心裏益發深重期盼。

正巧夢迢吩咐着管家出來,迎面瞧見她,循着她的眼将那些髹紅箱籠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藹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還急着來瞧梅卿的好事?羨慕她?沒什麽好羨慕的,過些日子就輪到你了。”

玉蓮忙福身請安,脹得滿面通紅。落後踟蹰一瞬,湊到夢迢眼皮底下,堆着殷切的笑臉,“我沒有父母,姐姐又是個軟脾氣,一切全靠太太費心張羅。只盼着太太憐惜,多心疼心疼我。”

這日太陽分外刺眼,夢迢舉着一柄海棠絹扇遮在額上,“你倒比你姐姐能說會道,你姐姐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麽,我難道還不夠和善的?倒是你,比她會出頭,性子比她強。”

她站在門前的石蹬上,比玉蓮高出一個頭,看玉蓮時,總是斜睨着眼,唇角冷峭地勾着。

因此玉蓮聽她這話,也拿不準是褒是貶,心裏怙惙,臉上陪笑,“我們姊妹沒了父母,俗話說長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憑着姐姐。如今姐姐既跟了老爺,別說姐姐,就連我,也就全仰仗老爺太太了。”

夢迢慢洋洋地笑一聲,“我既然答應老爺攬了你的事,就不能虧待了你。你雖不是我的妹妹,也是從我家裏出去,就不為你,也要顧着家門的體面。回去安生等着吧,等我忙過了梅卿的事,把嫁妝單子拟定了給你們瞧。”

言訖,她将額上的扇翩然掣下來,在空中劃了條漫不經心的弧線,腰肢懶懶地搦動着,往路上去了。

不日梅卿成婚,府裏鬧起來,一幹招待的宴廳席面皆設在東園那頭,滿濟南差不多的人都來了一趟,照例是老太太與夢迢款待女眷,孟玉在前頭招呼男客。

一時絲竹管弦,鑼鼓笙樂無所不有。蘭堂光暖困金釵,梅卿梳妝好了獨在屋裏坐等,隔着窗戶,那些熱鬧仿佛天外之音,昨日還是席中人,今番全不與她相幹了。

她只靜候着嶄新的日子,窮是窮些,可看柳朝如的品行,那日子就算不是金樽玉盞,也是綠蓋舞風,恬靜和美的。

偏這時聽見個男人聲音,像個金錘砸在夢上,将好好個憧憬砸出條裂縫。梅卿趕到外間一瞧,可不就是章彌,怎麽跑到新娘子屋裏來?梅卿将引他進來的個小丫頭狠狠剜了一眼!

章彌卻笑,“不要怪她,是我叫她引着來的,問過你姐夫了,你這裏沒外人,不妨事。”

梅卿心裏雖不高興,可奈何他送她不少陪嫁東西,也就勉強應酬,吩咐丫頭,“瀹盅茶來。”

章彌擺擺手,坐也不坐,只等丫頭出去,他圍着梅卿打量她那身錦繡繁榮的大紅通袖袍,啧啧稱贊,“很是有些新娘子的模樣嘛,別說,這一身打扮比往常,又有些滋味。”

梅卿瞥了眼他那雙淌着涎液的眼睛,往邊上讓了半步。他察覺,剪起兩條胳膊吭哧吭哧笑,“你瞧你瞧,丫頭,我不過是來送一送你,你瞧你這樣子,恨不得立刻就跳出我的眼皮外。怕什麽?我不是白來地……”

說話樂呵呵地掏了張二百兩的寶鈔提溜在她眼前,“前頭給你那些,只怕你家老太太昧了你的去,這個你悄悄拿着,就是嫁了人,咱們也終歸算一家人,我還能不想着你?往後在夫家受了氣,也盡可來找我,我這把老骨頭雖沒什麽天大的本事,銀子還有兩個,總不會虧待了老相好。”

這箧話講得極為輕浮,梅卿隔着懸空的寶鈔看他的眼,裏頭也含着些色.眯.眯的輕蔑。

可她縱然千般厭恨這些人,與銀子卻是沒仇的。她擡手抽了寶鈔,奉上個笑臉,“謝您老的好意。”

章彌拈着須笑了聲,目光更有些飄飄蕩蕩的霪意,像條細細的蛇,往梅卿密封的圓襟口鑽了一會。

鑽不進去,他便擡腳走了,“往後遇到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

梅卿心裏只罵他是做夢!她立志要做個踏實良婦,如今心願已盡,仿佛脫胎換骨,從前的龌龊,是半點也不想再去瓜葛!

但一個人想完完全全摒棄從前,是不大可能的,她厭嫌且不耐煩的眼色在拜別父母這一章程上,終于也有了絲柔軟的松動。

上首坐着老太太與孟玉,夢迢不便與柳朝如打照面,送妹子出閣的差使自然落到了孟玉身上。他在上頭不痛不癢地坐着,說了兩句場面話。梅卿也不冷不淡地應着,全無一點不舍。

然而當目光落到老太太身上,心裏卻不知怎的,倏然有些悲傷。她不是她生的,也切實是被她利用一場,可檢算世間,她的确只有這兩個不親不疏的親人。要說不恨是假的,可這恨裏,似乎總萦絆着一縷難琢磨的愛。

今日這愛浮上來,令她看老太太,又帶着一絲高高在上的憐憫,仿佛她是由泥坑裏跳出去了,回頭再看那些與她曾同涉一段風雨之人,那些人淋得落湯雞似的,裙上拖着泥濘,她站在屋檐底下,充滿一份不能再同悲同哀的同情。

她往前一步,身上佩環叮當,去握了握老太太裙上的手,“娘,女兒去了。”

老太太不知哪裏來的不自在,手上像陡然間落了滴滾燙的水,連心也被燙緊了幾番。她笑着把眼別開,對着旁人笑,“這丫頭……”

聲音已有兩分咽梗,她唯恐給人聽出來,忙把手抽了出去。可又像舍不得似的,沒敢挪開,掩着袖,握了握梅卿的手,“快去吧。”

柳朝如也跟着上前拜了拜,把她眼梢一點淚光暗窺了窺,領着梅卿去了。

這廂上了花轎,幾經颠簸,片刻就将梅卿心裏那點離情別緒颠散。她豎着耳朵聽,只聽見幾串零散的炮仗響,後起的喜鑼歡鼓也不如想象中喧嚣,細細辨別,連市井裏的議論聲也似乎并不怎樣沸騰。

撩開簾縫瞧一眼,隊伍一眼就望到了頭,哪裏比當年孟玉迎娶夢迢的陣仗。她心裏很有些失落,稍刻又寬慰自己,自然比不得,當年孟玉迎夢迢,不過是迎她進一個金銀污穢同築的窩。

而她是不一樣的,她是擺脫那些混沌不堪,朝個幹淨世界裏爬去。幹淨世界嘛,自然冷清些。

花轎擡到柳家小院門前,倒熱鬧,一班人圍來瞧新娘子,梅卿隔着蓋頭感受那些好奇豔羨的目光,心裏重又提起兩分得意滿足。

柳朝如将她送進屋裏,便出來陪客。滿院裏最體面風光的客人自然是董墨,此刻卻清清靜靜地坐在那裏。滿院□□品的小官不認得他,見他态度冷淡,眉目疏離,也懶得來招呼,他也樂得自在。

柳朝如将他拉到廊下,避着人與他敬酒,“知道你不愛應酬,賀也賀過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先回去吧,過兩日我再設宴獨請你。”

董墨将院內鼎沸人群睃一眼,斂了斂眼色裏的不耐煩,笑着,“你的大喜之日,我怎好先行離席?”

“收起這些客套話吧,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套車來的?小厮呢?”

“走來的,仍舊走回去。”董墨作揖告辭,走出去兩步,倏地折返回來,“迎親拜別父母,必然是見過孟府臺了?”

柳朝如以為他是問公事,笑道:“不是剛出了一批鹽?就坐等着收銀子了,面上自然帶着喜氣。一貫的穩勢,與我說了幾句,轉來轉去都是些場面話,既不深也不淺,規規整整的一副連襟态度。”

董墨淡淡颔首,在踟蹰中沉默了一會,眼皮不經意地輕掀,“他那位‘濟南第一美貌’的夫人呢?果然是第一美貌?”

“沒見到。聽說為了打發小姐出閣,一連忙了許多日,累倒了,休養着。”

恰逢幾個進士過來,玩笑着拉扯柳朝如,“快快快新郎官,只顧躲在這裏做什麽?!快,大家拉他席上去,灌他的酒!”

在這樣的日子,連柳朝如也得“入俗”地裝出滿面喜氣,廊頭燈籠,窗上紅花,哪個不是滿面歡喜?唯獨董墨蕭瑟地一轉身,一徑讓出門去。

走到街上來,才發覺檀色的道袍上還粘帶着幾片炮仗碎屑,衣袂、肩頭、袖口,七零八落的。他彈一彈,在袖上拈起一片,步子走得沉重緩慢。

他忽然感到手心裏沉甸甸的,落眼一看,哪裏是什麽碎紙紅屑,分明是他的心碎了一塊在那裏,沾血帶肉的,給他托着,補是補不回腔子裏去了,丢也沒處丢,只得這麽難堪地托着。

漸漸日薄崦嵫,湧動的長街乍起一陣風,簌簌清香雨,滿城煙絮亂。

作者有話說:

夢迢:美人計的精髓在于,明明露了許多馬腳,但對方會主動替你遮掩上。

董墨:不見得你多高明,是我肯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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