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多病骨(九)
第39章 多病骨(九)
亂雨驚拍, 黑雲蔽日,屋子裏香冷玉篆, 風一卷, 空氣又濕又冷。
董墨抱着夢迢在罩屏底下,身前是門,身後有窗, 皆大敞着。雨滴撇濕了衣裳,但他有些一廂情願相信是夢迢的眼淚給打濕的。
老天爺真是長了嘴也說不清, 大約也有些瞧不上他這股自欺欺人的勁, 愈發把雨偏着朝門窗裏打, 濺了他一身。
夢迢呢, 也不知哪裏來這些淚, 撲在他胸懷裏一哭便收不住。哭到最尾, 倒不像單是為他了,也為她自己, 長年累月不敢愛也無從恨的愁悶。
“喲,姑娘身上濕得這樣!”
兩人一驚,瞧見斜春進來。夢迢忙抽身退了一步, 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像是恍回神思, 滿身淋漓地站在罽毯上。這時候她才想起難看來, 挂着一連涕泗朝董墨讪笑,“我把你家毯子也踩髒了。”
斜春早在門外站了一會了,實在是怕夢迢身上濕衣裳捂久了要生病才進來。這裏已病了一個, 再病一個, 豈不是兩副病骨, 藥罐子都不夠換的。
她笑笑, “髒了毯子什麽要緊?姑娘快到裏頭去,別站在門口吹風,我拿身衣裳來給姑娘換。”
又看董墨,還站在罩屏下,裏頭的直身也濕了半截。斜春瞅他一眼,“爺不顧自己,也得顧着姑娘啊,先到榻上坐。”
董墨大半日不說話,披着氅衣到小廳榻上坐,眼不知望在什麽地方。夢迢心裏有些毛毛的,想起方才腦子像被大雨拍散了似的,淨是些沒頭沒腦的悲情,還在他身上哭了這樣久。
她覺得難堪,坐也不好坐,只在他面前濕漉漉地站着,“你怎的不講話?”
“講什麽?”他一開口,嗓子倒了一大半,沙得不成樣子。
夢迢忙躬下腰窺他,近近的,紅紅的眼圈裏還含着一泡淚,一說話便抖落下來,“你是不是給人把嗓子毒啞了?”
“我是病了。誰能給我下毒?”
夢迢又忙把濕淋淋的手搭到他額上去,“好燙,真是病了……”
此刻倒有一大半放下心來,憶起來時那些好沒道理的猜測,她自己也覺好笑,果然站在他面前笑起來。
那一張原本清豔妍麗臉這一會又是挂着眼淚又是粘着發絲,又是傻裏傻氣的笑,從未如此狼狽的豐富過。笑眼一低,見董墨又沉默下去,眼瞥在了別到地方。
她忽然噗一聲,吹出個鼻涕泡來,“我一定醜死了!所以你不看我!”
董墨由始至終不大講話,這會卻點頭,“的确是醜。”
慌得夢迢四下裏尋鏡子。一個男人屋裏,哪來那麽些鏡子,又不好私自進他的卧房。尋了一圈,終歸又走回他面前,低着臉有些生氣,“你永遠別看我才好。”
董墨兩手撐在膝上,交握着拳抵在下巴上,看罽毯上拖着的那些缭亂的水漬。一圈又一圈,好像千萬裏的行路,她走到他面前。
其實是真或假,終歸都是場緣分,陰謀或詭計,她總是這個人。她肯為他驚惶哭一場,那麽騙他又有什麽要緊?橫豎她要不了他的性命。
這樣想,便嘆息了一聲,撤下一只手握她裙邊的一只手,“好冰。”
夢迢看不見他的臉,居高地看着他低垂的後腦,覺得是沉痛地垂着,好像是對什麽無奈地妥協了。她忽然心裏發急,認為他的無奈與她有關,她想辯解,匆匆忙蹲在他面前,仰着面看他,“我要給雨淋病了!”
她又哭出來,把半張臉貼在他的手心,“真的,聽說你病了,我連傘也沒打,一路跑來的。”
董墨點點頭,拉她起來,要她坐,她不肯,“我身上全是水,把墊子打濕了。”
他也跟着站起來,肩上的大氅掉到地上也沒管,把夢迢抱進懷裏,眼睛有些幹澀地往向對面牆上,“一會叫丫頭燒水你洗個澡才好。”
斜春這會大約正是在忙着吩咐這個,久不見來。夢迢衣裙上的水滴完了,只是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她怕帶累他的病愈發重,忙退出身來,繞着圓案閑踱。
董墨落回榻上去,等她轉到背面,才擡眼看她。那衣裙底下的皮膚忽然活了似的往他心上跳,她轉到哪裏,他的眼就挪到哪裏。
小廳給她慢悠悠地轉完了,錦罽拖着漓漓的水漬,也在他身.體裏拖動着一線心猿意馬的慾望。
夢迢也覺察有一線目光靜悄悄地跟着她,她側目一望,董墨卻在盯着手上的扳指。他将它左右意态閑散地轉動着,仿佛在想什麽凝重的事。
其實他還是有些不敢看她,總怕看着她,忍不住去追尋一個真相。他倒絲毫不懼怕孟玉,也不管她本來是誰的妻。只怕她是抱着要害他的念頭來,到現在也沒有一點更改。
但他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就算有再大的存疑,也沒能阻擋一個男人的霪心。
暴雨漸疏,簾卷風惡,夢迢只顧着暗悔自己今日之反常,哪還有功夫追究他有些不尋常的态度?她只當他是因病才愈顯疏淡,于是拿出些殷勤照顧。
之後初晝又長,荷花滿池塘。董墨的病往後再拖拉了三兩日。這幾日,夢迢晨起在家打算玉蓮嫁妝的事情,下晌便換了衣裳往清雨園來。
一幹事情并不要她做,她只陪着董墨說話,把小時候可笑的事情稍加删改,當成趣事說給他聽。
這日說到她七歲上頭的一樁事情。那時候還在無錫,沒有梅卿,只得她與老太太相依為命。老太太也還年輕,誘引了一個買賣人家的少爺,成日诓那少爺送銀子來給她開銷。
那少爺到底是做買賣的,轉念一打算,如此不明不白的厮混,哪日她翻臉不認人,銀子豈不白花?不如擡了她回家做妾,錢一樣花,卻終歸是他的人。
說到此節,夢迢伏在書案上笑,“可我這表姑媽是個怪脾氣,打定了主意一生不嫁人。兩個人談不攏,那少爺惱了,回去告訴家裏頭的奶奶。奶奶氣不過,帶着人來尋我表姑媽,說你既不願意嫁,就該把從前花在你身上的銀子還回來啊。”
董墨坐在書案後頭,臉色還有些慘白,手上翻着本書,沙沙簌簌的,也不知在沒在聽。
庭內的動靜也是沙沙簌簌的,那一場暴雨後,濟南天氣些微轉涼,風裏夾着暗荷香,吹着兩排箭竹,鋒利的葉落了幾片在太湖石上。
常有人家喂養些雞鴨鵝,也不知在哪處牆外,咯咯咯咯地叫着,輕和蟬鳴。喚起夢迢那些遙遠的記憶,年幼時候雖然苦些,但沒有這些蕪雜的人與事。倒不像如今,那些繁珠重翠仿佛壓得人心裏重重的,要跳也不能輕快地跳起來。
她說得興起,也不管董墨聽沒聽,拔座起來,學着老太太的模樣叉着腰道:
“我那表姑媽說:‘要錢嚜沒有,要命一條,只管來拿。’人家奶奶更惱了,招呼着兩個丫頭将她揿在地上打。我那天正好去瞧姑媽,看見她被打,心裏也發起急來。屋裏揀了個罐子,照着那丫頭的後腦勺就砸下去!人家也不服,反在院裏拾了塊磚頭砸我。”
說着,她将半副身子伏在案上,扒開虛籠籠的頭發給董墨瞧,“你看,是不是頭頂還有條疤?”
她的話漏洞百出,也不知打哪裏鑽出的表姑媽。董墨半信半疑地瞥一眼,倒的确是有條細細的疤扒在頭皮上,一個指節長,別的地方發絲濃密,獨那條疤上光禿禿的,一根頭發不長。
他的心仿佛被誰攥了一把,攥得疼一下,又松開。漸漸地,一股血朝周身湧了湧,使他的恢複了些常态。
真是怪,有的男人是為一點一點發現一個女人的美豔而愛她。有的卻是一點點發現她的醜态而愛她。
他漠然地說:“是有條疤,沒長頭發。”
夢迢聽見,又暗悔給他瞧了,不長頭發多醜啊。她忙理好寶髻,繞到他身邊,站着了細睨他的臉色,“你今天似乎好了些,不大咳嗽了。”
董墨斜擡上眼,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拉坐到腿上,“是好了些。這幾日你着急了?”
夢迢倍感欣慰,覺得都是她的功勞。洋洋的眼轉到他眼裏,才後知後覺發現他們隔得這樣近。也蜻蜓點水地親過兩回,但這般貼近是沒有過的,她坐在他腿上,像是受着他無限的寵愛縱容。
她問心有愧,往他膝蓋後挪了挪,隔出些距離。她怕跌進他寂寞的眼底,要尋個話講,“我晚飯要在你這裏吃。”
董墨執起她一只手翻了翻,似乎是在查看她還有沒有別的傷疤。那雪白的胳膊細是細,摸起來卻是肉綿綿的。他笑了笑,端起臉來,“想吃什麽?”
恰縫斜春進來,端着一瓯鮮荔枝,“布政司的賈大人晨起剛好叫人送來兩簍螃蟹,一個個還都活着呢。下晌叫廚房裏蒸了,姑娘回去時也給玉蓮姑娘帶些去。”
夢迢忙紅着一張臉起身,走到窗畔去吹風,“這樣早就吃螃蟹了?”
斜春只作沒瞧見,“六月黃嘛,也好吃的。”
風在窗畔溫柔迂回,仍是洞門前那兩排箭竹簌簌沙沙地響,垂着一股清苦的藥香。夢迢的臉也仍是紅的,半晌褪不下來,她只好扶着窗,與斜春閑慢地說話。
飯前柳朝如來看望,說起去南京的事,董墨在書齋修書一封,叫他帶去給南京都察院。柳朝如将信折在袖內,因問他:“怎麽好端端的病了?”
有什麽沉重的事挂在董墨眉宇,既難釋懷,也難割離,結成了一點芥蒂,噙在他淡淡的笑意裏,“沒什麽,大約是對入夏有些水土不服。”
他不想過多思慮那些理不清的□□,公事反而更利索些,他一貫凝重幹脆地叮囑柳朝如,“你這回去,将那姓謝的商人扣死在南京,只要有了他的供狀,我就能向朝廷上疏。但千萬別叫他死了,這會他還死不得。”
柳朝如答應着辭去,這廂歸家,不想還未進院門,就聽見院牆內潼山在與梅卿陪嫁來的那小丫頭吵嚷。
那丫頭扯着嗓子詈罵:“我們在家時,要什麽沒有?這時節,別說幾只螃蟹,就要一籮筐也有!什麽我們不是吃頭起新鮮的?”
潼山也有不服,冷着嗓子幹笑兩聲,“孟家是孟家,柳家是柳家,要新鮮的,我們柳家橫豎是沒有。”
柳朝如聽了這兩句,皺斂眉宇,走進院裏問潼山什麽緣故吵嚷。
原來只為這時節出了些螃蟹,梅卿想起來要吃,吩咐潼山買些回來。潼山卻支吾,“這時候吃一頓蟹,抵好幾日的開銷呢。太太再等些時候?”
梅卿登時便來氣,站在院裏數落起來,“不過幾只蟹,又不是吃金山銀山,做出這副拮據樣,也不怕面上難看。”
她陪嫁來的小丫頭也幫着罵了潼山幾句。潼山不服,二人便争執起來。
柳朝如見那小丫頭在廊下哭哭啼啼,朝窗戶上瞥一眼,輕叱了潼山,“為點吃食吵鬧,成何體統?太太要吃什麽就去買。”
潼山仍是不情願,“這月頭山珍海味吃着,底下的日子如何過呢?”
“底下再說底下的。”
丢罷一句,柳朝如便剪着胳膊進屋。迎面瞧見梅卿鐵青着臉坐在榻上,氣鼓鼓的橫他一眼,輕搦腰肢,稍稍背轉身。
說起來成親大半月的光景,梅卿心裏一日比一日不自在。起初想他窮,總不至于吃不上飯。果然倒是一日三餐皆有,卻都是些家常菜蔬,做也做得不精致,遠不合她的口。
再有入夏,就該打算秋天的衣裳。從前在家,且不論她自己,就是府裏官中也要按時按節的請裁縫裁衣裳。嫁來這裏倒好,一句沒聽見說!
她憋了大半月的氣,今番又因螃蟹的事情挑起來,越想越覺得吃了好大虧!正好柳朝如往卧房裏進去,她想想,也跟進去,站在簾下挂着臉問:“你往哪裏去了?”
柳朝如因要往南京去,彎着腰在箱櫃裏翻包袱皮,嗓音給腰板壓住,低低沉沉的,“我到清雨園去了一趟。”
清雨園是董墨的府邸,梅卿雖與董墨從無來往,也是知道他的,更曉得他與夢迢近來打得火熱。想起夢迢,嫁了孟玉,吃喝穿戴樣樣好,又搭上這姓董的,名門子弟,高官權貴,樣樣不比她強?
她心裏那點冤屈剎那間水漲船高,抱定胳膊欹在窗戶上,搖着腦袋直笑,“真是人比人能氣死人,一般大的年紀,人家出身不好的也做了府臺,攢下那麽大的家業;出身好的,更是不得了,做着布政司參政。呵,這裏倒好,連吃喝都顧不全。”
柳朝如回頭看她一眼,不發一言,仍舊拿了包袱皮往床上去鋪着收拾東西。
成親這些日子,他總像沒話說,在家時常卷着書看。這也與梅卿婚前對他的想象有着天懸地隔的差距。從前梅卿所想,他是懷才不遇,只要孟玉肯幫襯,遲早能步步高升。
可近來據她所觀,柳朝如連孟玉也不愛提起,分明是個不知上進的書呆子。
他不搭話,梅卿更是有火,摔了胳膊追到床上扯他的包袱,“你這是要往哪裏去?!”
柳朝如不欲與她吵鬧,轉坐到案上倒茶吃,“我有些公務要回南京一趟,順便去探望我母親。”他低着眼,在瀝瀝的水聲裏忽然笑一下,“我們成親,你還沒見過我母親,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拜見她老人家?”
新婚第二日梅卿便向潼山打聽過了,柳朝如老家雖在富庶之都,卻并不富庶。家裏攏共三間破瓦房,一畝地,全憑他母親一人張羅。這時節回去,還趕上早割糧食,她豈不是還要幫忙?
她哪裏做過這些事?當下便冷笑,“我跟你去,該拿什麽拜見她老人家?難不成還要叫我拿點嫁妝出來買些禮?我這個人,就是嫁了人也不求在誰身上享多大的榮華,可人也別想着算計我的錢。”
這話也是刻意說給他的聽的,倘或他心裏有一點動用她嫁妝的念想,早早的掐滅了為好。如今不指望他發達了,可別連她的私財也搭進去。
柳朝如睇她一眼,并沒有一點反駁,“那我自己去,你或是在家,或是回娘家住些時日,都随你。”
梅卿随即便笑了,“也好,你不在家我正好回去陪陪娘她老人家。”
柳朝如也剎那笑開,“明日我送你回去,一道給她老人家請安。”
次日早起,柳朝如真格請了頂軟轎将梅卿送回孟府。夫妻倆先去拜見老太太,老太太因起得暗,還有些懶慵慵地盤在榻上。梅卿也沒先傳句話,驀地見她大包小包回來,老太太驚了一驚,立時看柳朝如,只當是夫妻打架。
對上她那驀地尖銳起來的眼,柳朝如在椅上笑着分辨,“我要去南京一趟,小姐在家無趣,才要回來住幾日。”
老太太适才放軟尖刻目光,轉落梅卿身上。她心裏是想梅卿既然一頭熱的要嫁他,兩口子就該好好過。
當着柳朝如,少不得就要訓她兩句做樣子,“嫁為人婦,還有什麽無趣的?家裏一檔子事還不夠你料理?還跟丫頭似的瘋耍,成什麽樣子。”
梅卿在榻上把柳朝如橫一眼,滿口風涼話,“娘這就想岔了,家裏那地方,三兩步就走到頭,能有多大事情?料理……不知是外頭有買賣還是莊地,還要我費心料理……”
當着人,連老太太面上都有些過不去,柳朝如卻只當沒聽見,臉不紅心不跳地望着老太太,“此番回南京,少則半月,多則兩三月才能回來。您有什麽要捎帶的東西,寫張單子與我,我回來時帶來。”
老太太還沒開口,梅卿便哼笑了聲,“江寧織造出的料子好,你倒是捎帶得起麽?”
一時無話,老太太只好打岔使他二人先回梅卿從前住的小院。梅卿福身去了,柳朝如特意落後幾步,換坐到榻上,勾着一抹笑,“小姐不虧是你養大的,猶如錢眼裏鑽出來的一般。”
隔着窗戶睃一眼,梅卿早出了院,老太太便冷吊着眼譏他,“我的女兒自然像我。別說她,連我也瞧不上,年紀輕輕的,不知上進。”
“像孟大人那樣上進?”柳朝如不以為然,兩個指頭輪番敲着炕桌,“人各有志,我不求高官厚祿,也不想有多大作為,只求為官一日,對得起一方百姓。”
老太太嗤之以鼻,一向是話不投機。柳朝如拔座起來,簾子底下回看她一眼,“是要江寧織造的料子麽?”
她斜吊起眼梢,“是呀,你買得起麽?”
也不知怎的,同樣都是看不起他,柳朝如卻覺得她的蔑視譏鋒裏含着些柔軟的意味,不似梅卿刻薄。大概是他愛戀她的原因,願意這樣去為她開脫。
他打着簾子笑一笑,“我想想法子。”
那片新換的湖綠簾子旋即丢下來,像少女的裙擺,在風裏輕盈地擺了會。老太太隔着窗紗看他的影,金光璀璨,他那清貧的骨頭也像有一種擎天之偉岸。
不知哪裏來一點柳絮,吹落在袅袅晴日裏,“啊啾”一聲,老太太冷不防打個噴嚏,便把眼收回來,叫丫頭點煙袋。
柳朝如這廂出去,一徑便辭出孟府,并沒有往梅卿那小院裏去。梅卿問也不問,進屋先叫丫頭歸置東西,裏裏外外将屋子都查檢了一番。
一應瓶器玩意,簾箔窗紗都還是出閣前的模樣。閑置下來的兩個丫頭說,夢迢原是吩咐将這屋子騰出來給銀蓮搬過來住,一時沒得空才沒動。
梅卿曉得夢迢暗裏打的算盤,銀蓮真頂了她的差事,住在東園這頭便宜些。可她心裏就是有些不舒坦,總覺得有些人走茶涼鸠占鵲巢的之感。
她吩咐将香爐點上,還如從前閑歪在榻上去,骨頭一下便松軟下來,不跟在家似的,總覺這裏有灰那裏有塵,榻上的裀墊薄,床上褥子厚。
這時濟南正潮熱,她這榻上鋪的象牙簟,涼爽得透皮膚。安穩了片刻,她心裏開始打算日後。從前也有這打算,只不過不放心老太太與夢迢,總覺她們要暗裏坑她。如今要指望柳朝如發財是決計不可能的了,他那性子,也不是能掙錢的料。手上那些嫁妝,不知該如何置辦個常有進項的産業?
想到此節,窗戶上游過來一抹娉婷麗影,人還沒進門,清脆的笑聲先傳進來,“這才嫁過去不足一月便往娘家跑,叫人知道,還當你在柳姑爺家遭了多少罪呢。”
可不正是夢迢。晨起聽見說柳朝如送了梅卿回來,她避了避,生等着柳朝如走了,才跑來要奚落梅卿兩句。
但近日董墨病好,她心情也大好,奚落的話倒像是兩句不懂事的問候似的,透着種少女的輕盈。梅卿不為她的話,相互奚落嘲諷早慣了,卻為她這歡暢的調子,她心裏倏地不高興。
她要臉面,當初自己九匹馬拉不轉的要嫁,眼下又說後悔,那才真叫人笑話。便硬提起精神來,叫丫頭瀹茶,“我們能吵什麽?書望雖然清貧些,脾氣卻好。家裏又沒有公公婆婆兄弟妯娌絆着,不知多和美。是他要往南京去一趟,怕我在家寂寞,才送我回來陪娘住些日子,等他南京回來再來接我家去。”
說柳朝如的話倒不假,至于她的态度,夢迢難辨真僞,坐在榻上笑了笑,“你要不回來,這屋子我就騰給銀蓮住了。虧得還沒騰。”
“姐與她說好了?她答應了?”
夢迢随口道:“我管她答不答應,我這家裏可不養閑人。”
話鑽進梅卿耳朵裏,只當是說她,心裏更有些憤懑起來,臉色也變了變。
夢迢倒不是說她,卻懶得辯解。又想到底是自家姊妹,為了示好,将這些日為她打算的話說給她聽:
“你今日不回來,過兩日我也要使丫頭叫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柳姑爺那麽個人嚜,無非是死守着俸祿過日子,一月幾十兩,可不夠你好吃好喝折騰的。我同娘商議了,你那些嫁妝銀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交給我,或是田莊或是買賣,我使人在外頭打聽,借着下人的名置辦些,叫他們外頭替你跑,也算是個長久的基業。”
梅卿心裏動了動,可側裏窺窺夢迢,還是不放心,只笑說:“我想想吧。”
夢迢知道是怕坑她的錢,乜眼笑一聲,“随你好了,我還懶得操心。我要出門去,先前你屋裏伺候那兩個丫頭,我仍舊叫她們回來伺候你。”
“大熱的天,姐又往哪裏去?”
“要你來問我?”
夢迢翻個眼皮,一徑搖着扇回房換衣裳,叫一頂軟轎擡到了清雨園前頭,下來走了一截,适才從角門上進去。
卻說翠繞樓東,蔭砸蘭室,斜春正招呼小丫頭擺個冰浸果盆,裏頭鎮着時鮮果子,甜瓜葡萄,蜜桃荔枝,還有許多胭脂李子浮在水中。
擺完又吩咐将新做的酥山端來,“張大姑娘愛吃。”
董墨在案上看老太爺的信,老遠睇她一眼,又将眼埋進信裏。信上說布政史秦循告老的奏疏批了下來,不日便到濟南。朝廷并沒旨意新調布政史,只說叫他與賈參政共理布政司。
他心裏曉得,是老太爺在內閣争下的結果,代理布政司,許多事情辦起來就便宜些。可妙也妙在這代理上頭,朝廷不指任新的布政史,恐怕其中也有楚沛在斡旋的緣故。
看來孟玉此番冒險出鹽,大有效用。來日不論是他或是章彌升了山東布政史,于楚沛定是大利。皇上這暫時懸而不決的一步棋,算是穩了兩頭。将來花落誰家,卻難說準。
正淡淡發愁,斜春奉茶過來,朝窗外晴得刺眼的陽光瞥了眼,“這樣大的天,怎麽不打發轎子車馬去小蟬花巷接姑娘呢?”
連她也瞧出些怪,近來夢迢日日來瞧董墨的病,兩個人一處說話吃飯,與往常無異。但背着人,董墨又像有些淡淡的,只字不提夢迢,也不如從前殷勤打發車馬接送,竟是憑她來去。
董墨将信折了,慢條條夾進書內,态度漠然,“她未出閣的姑娘,常叫我的車馬接送,人若議論起來于她無益。”
這會又倏地計較起這個來了。
也是,要前進,兩人都各有顧慮,舉步不定,如履薄冰;要退步,兩人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心裏又都不舍抽身。
于是彼此裝聾作啞地混着,在這不明不白的境地。
作者有話說:
夢迢:女人溺于情,男人困于色。
董墨:如果一個人兩者皆有呢?
夢迢:那就在劫難逃了。
我發願下本要寫個盡管曲折但是甜滋滋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