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想回去

南方十月二十幾度的天氣,林餘穿着外套披着毯子,縮在椅子裏做軟件的動态測試,

他來南方已經兩周。這座小縣城的環境和生活節奏與林餘家鄉很像,林餘對這樣的生活十分熟悉,奇怪的是,他卻絲毫沒有歸屬感。

他離開了大都市,遠離了喧鬧的人群和棘手的人際關系,過着他曾經理想的生活偏居一隅,卻不覺得安定,只覺得空蕩。

他過去的生活裏一半是工作,一半是徐紹尋,而他一走了之,把二者都留在身後。他離開了他的行星,離開了牽引他的引力,卻再沒有其他天體捕獲。

林餘失去了他的軌道。

他開始斷斷續續地生病。病情時好時壞,林餘也任由它反複,吃過藥就算是交代了。他有時病得難受了,會想,如果徐紹尋在這,他肯定要挨罵。

但徐紹尋不在這。沒有人說他,也沒有人管他。林餘自己也不是很想管。

林餘當初簽的合同裏沒有競業條款,但他短期內不想再加入某個團隊,只靠着經驗和以前的人脈接了點測試軟件的外包,算給自己找點事做。

他做這些冗雜廉價的外包不想讓徐紹尋知道,只得繞開徐紹尋的熟人——這不太容易,因為林餘和徐紹尋的關系圈高度重合——最後找了一個大了幾屆的學長,是林餘大學時候接外包認識的。

林餘手機忽然亮起來,徐紹尋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中午聚餐時下意識想給你在旁邊留一個位,別人坐下來了才想起你不在這了。”

林餘注視着那條信息直至手機熄屏,将毯子裹得更緊。

他想起大學的時候要坐校車去另一個校區,并沒有和徐紹尋約好,卻在車上看到了徐紹尋。

徐紹尋身邊沒人,他抱着書包,閉着眼睛,在聽歌。林餘就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了。

當時徐紹尋睜開眼看了一眼就笑了,說:“耳機分你一個。”

黑色的有線耳機,兩端的耳機線收束成一股,垂在兩人肩膀中間,随着校車行進而微微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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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餘隔着兩千八百公裏和一千多個日夜想那天校車微微震動的頻率,想落在身上溫暖的晨曦,想耳機裏随機播放的音樂。

他想徐紹尋。

夜幕低垂,寫字樓燈光漸滅,只有零星幾間辦公室還透着光。

徐紹尋盯電腦盯得雙眼幹澀,把該保存的東西一一保存好,才放松下來,活動僵硬的頸椎。

林餘走之後的兩周他沒有一天不加班,其實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這次卻格外的累。

徐紹尋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他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劃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又驟然停住。

他凝視那個號碼良久,最終只是沉默着把手機按熄。

徐紹尋離開辦公室,去敲施文的門:“走不走,去吃烤串。”

施文驚訝道:“現在?”

“嗯。有點悶,想找人說話。”

施文多看了徐紹尋兩眼:“行,我跟我老婆說一聲。”

施文打電話的時候徐紹尋就站在旁邊,看他跟對象報備行程,跟對方确認對晚歸不介意,又囑咐對方早點睡不用等。

徐紹尋在旁邊聽着,心情複雜。

施文的對象談了很多年了,分過兩次,後面還是放不下,又走到一起。複合那天高興得在宿舍哭,說我真的想和她過一輩子。

他想起前一年閑聊的時候也好奇問過施文說談戀愛有什麽特別的,施文說回家有人等,有人關心——不是一個人的感覺,奮鬥都有動力。

當時徐紹尋聽了想,不過如此,好像也不是很羨慕。

而現在……徐紹尋心說,難道我真的是年紀到了?

兩人随便找了家大排檔,點完串,徐紹尋要了兩罐啤酒。

施文是知道他平時不怎麽喝酒的:“幹嘛,真這麽愁啊?”

“也不是愁,就是不适應,很不适應。”徐紹尋開了蓋,仰頭喝了一口,“我大一不是右手骨折了嗎,幹什麽都需要用左手——就是那種不适應。”

也不是不能正常生活,但就是覺得別扭。

施文道:“你別說,我也沒想到他會走。這兩年也不是沒有人走,但林餘吧——就讓人覺得,就算我們垮了,林餘也是最後走的那個。”

徐紹尋沉默地又喝了口酒。

施文又說:“如果是其他人,我都猜是不是不看好我們。”

徐紹尋插話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啊,你急什麽。”施文笑了一下,“我這不說其他人麽。你也太護着了,擔心過度。”他笑過了,又正色起來,“都是成年人了,他做這樣的選擇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不說也有他自己的考慮,至多以後需要幫忙的時候我們搭把手,沒必要過于糾結了。”

“我也不是糾結,”徐紹尋道,“我是……是他離開本身,這個結果,我适應不了,總覺得缺了什麽。”

施文理解地點點頭:“我有時候看他工位上小楊坐着,我也有點不習慣。”

徐紹尋不說話,施文又說:“不習慣又能怎樣?習慣呗,人都走了。再說,也不是走了就不是朋友。”

點的串上了,徐紹尋拿起一串,不反駁也不認可,轉而問起施文和他對象。

“再過兩年,錢攢多點,我都想求婚了。”施文說,又拿起手機,給徐紹尋看他為對方生日準備的項鏈,在那糾結好不好看、對象會不會喜歡。

徐紹尋聽他說了一會,感覺有戀愛談的男人真招人恨。于是讓他別念了,快吃。

兩個人又随便聊了聊房價和接下來的工作規劃,話題都跑遠了,徐紹尋又突然說:“他走了之後,都沒怎麽聯系我。”

施文沒跟上他這轉進如風的速度,卡了卡:“這個……你們都隔了那麽遠,沒共同話題了呗。林餘話又不多。”

“……”徐紹尋說,“我謝謝你。”

施文聳聳肩:“真話就是不夠動聽。”

徐紹尋招手要來第二罐啤酒,自己默默喝了一半,好像在跟施文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幹嘛非得去X省呢。我看……天津、青島也挺好,也濕啊,還有海。”

施文:“他是南方人。”

“他也沒回他家鄉!”

施文覺得自己腦子也是有病,在和一個半醉不醉的人講道理。他嗯嗯地敷衍着應,拿過徐紹尋手機,刷臉解了碼,給徐紹尋叫了個代駕。

然後施文聽到徐紹尋喃喃着說,幹嘛非得去那麽遠呢,以後想見也見不到了。

電話響起時林餘已經歇下了,但發冷頭痛,睡不着。

聽到鈴響的那刻林餘已經覺得會打電話給他的人不作他想,但真正看到聯系人名字後心髒還是劇烈跳動起來,一半是擔心,一半是情怯。

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問:“林餘?”

“是我,怎麽了?”

聽到他聲音的那刻,徐紹尋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

徐紹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林餘。”

林餘有些着急:“發生了什麽嗎?你在哪,需要別人嗎?”

“不用,清醒着……我在家。”徐紹尋聲音有點含糊,“喝多了,我以為你還在,回來滿屋子找你,找不到,差點着急。”

林餘一下子靜止了。

徐紹尋繼續說:“我當時想林餘怎麽不在,別是我頭昏腦脹的,讓我弄丢了。”

林餘輕聲說:“不會丢的。”頓了頓,他又說:“別擔心這個。”

徐紹尋在電話那頭模模糊糊地笑起來,說:“你得原諒我,我不知道嘛。”

“你走了多久啊?”徐紹尋又問,然後開始一天天地慢慢數,“十三天……也就十三天,還不到兩個星期,為什麽我覺得好久啊。”

林餘說:“我也覺得很久。”

徐紹尋又笑,說好吧,相信你。

說完電話裏有一陣子沒人說話,林餘聽着他的呼吸,只覺心潮也在這一呼一吸間潮起潮落,翻騰不休。

“林餘,”徐紹尋過了會又叫他,聲音有點低,聽起來沒精打采的,“壓力好大,有點孤單。”

林餘輕聲說了句“怎麽會”,徐紹尋喝了酒呆頭呆腦的,接着他的話說:“是啊,怎麽會,明明還是有很多人在。”

林餘遠望着夜色,心裏面放得很空,問:“小楊工作做得好嗎?”

“嗯?”徐紹尋思考了一下,告訴他,“挺好的,她也很厲害。”

然後徐紹尋又告訴他:“我好想見你啊。”

林餘猛然攥緊了拳。

然而電話那邊的人渾然不知自己的話有多大殺傷性,醉呼呼慢吞吞地說:“林餘啊……我跟……你說,我發現——我發現……”

徐紹尋聲音越說越小,突然一聲巨響,電話那頭陷入寂靜。

林餘着急起來,叫徐紹尋名字,徐紹尋也不應。

林餘跳下床,一邊留着電話,一邊打開電腦,查機票。

他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回去。

林餘選了最近的航班,正在輸信息的時候,電話裏突然又有了輕微的響動。

林餘連忙問:“徐紹尋,你怎麽了?”

“不好意思啊,”徐紹尋聲音困倦,“剛剛好像瞌睡了一下,手機掉地上了。”

林餘手依然按在鍵盤上,只是不再輸入了:“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困了。”

林餘理智知道應該讓他去睡,但實在很想多說幾句,于是問:“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麽?發現什麽?”

“哦,”徐紹尋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說,“我想跟你說……還是大學好。想回去。”

林餘靜默許久,關掉航班頁面,回答道:“我也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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