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你的好學生
謝玹剛做皇帝的時候,江山是一葉于雲霧飄渺中只影颠簸的舟。
彼時的江山根系飄零,謝玹時常被困在紛亂的情緒之中,座下之人稍有不慎,便會被這位暴戾的天子摘了腦袋。如此,他更不會将心力放在不該放的人身上。
太傅待在天子身邊時,已然是雙腿不良于行的模樣。而關于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宮內宮外人則各執一詞。
有人說蕭陵是天生腿疾,自見到太傅入朝,他就已與輪椅為伴;也有人說蕭陵是為奸人所害,才會落得如此境地。這些形形色色的流言傳到謝玹耳中,而後又化作縷縷青煙,不見了蹤跡。
但若硬要讓謝玹從他記憶中撥開一角,還是能在其中找到些蛛絲馬跡的。
時間往前推遠,在太上皇——也就是當今太後的夫君尚且在世之時,大周朝的四大家族尚且百花鬥豔,文者投身社稷,武者駐守邊關。
四大家族之外,有一蕭氏,蕭家人端的是為民請命、為天下盛世而戰的風範。他們家的蕭老将軍因屢獲戰功,在朝中一時風頭正盛。
可不知從幾時開始,蕭家忽然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所有與蕭家有往來的都沉寂下去,人們戰戰兢兢,捂着嘴不敢出聲。同時,世上所有知曉此事的人,都不在人世了。
直到許久之後,有宮中服侍謝玹的老太監閑聊起來,只說起蕭家曾有一位翩翩少年郎。
雖不過十歲,但已嶄露其天縱之才,連聲貫天下的大儒談起這位少年郎,都不免贊嘆,稱其——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說罷,老太監連連喟嘆,可惜,可惜。
當然,在謝玹背後胡說八道的下場,是被當場拖出宮去杖打二十大板。
也幸得這位老太監的閑言碎語,這一世從仇恨中醒悟過來的謝玹,才能将蕭陵與那位蕭老将軍關聯起來。
在“冠蓋滿京華”的汴梁,想要掩埋一個人的生前身後之名,且不留一絲痕跡,也只有謝氏皇族才能做到。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謝玹曾想。功高震主,兔死狗烹?還是只想要埋藏某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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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恨支撐,當年身為太傅的蕭陵在斬盡宵小之輩後,将劍對準謝玹的原因,便有跡可循了。只是依謝玹所見,蕭陵那張淡漠面具下遮掩着的,絕對不單單只是徹骨的恨。
然而這就不是謝玹眼下所要考慮的事了,見目的已達到,這個覺也睡不下去了,謝玹頗為遺憾地站起來向蕭陵告辭。
“學生睡糊塗了犯起癔症,說了些胡話,還望先生莫要怪罪,謝玹便是謝玹,怎會是他人?”他揣着湯婆子往外走,“今夜多有打擾,學生先行告退了。”
蕭陵拿劍的手腕微微轉動,長劍剛有出鞘之勢,謝玹又道:“對了,今日在武場上的事,還要謝過先生對星瀾手下留情。“
謝玹的背影漸行漸遠,這一回,蕭陵并未再次阻攔。反倒是方才還唯唯諾諾的青竹,一改姿态,警惕地俯身上前,低聲道:“先生,要不要屬下……”
蕭陵輕輕搖了搖頭。
謝玹已行至門口,手都堪堪扶上門框,卻又忽然回頭。
“先生。”謝玹道,“學生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蕭陵不語,謝玹也并不打算等他回答,繼續問道:“若人生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你當如何?”
前世的太傅被賦予教授太子帝王心術的職責,今生的蕭陵與太傅也別無二致。如若不曾受教于蕭陵,當年的謝玹,也根本不可能只身以傀儡皇帝的身份,奪回皇權。
而今,時間與記憶被蒙塵,二人的身份卻未有絲毫變化。
蕭陵沉默地看了謝玹半晌,忽而露出一個輕笑。但那笑意卻是冰冷的。
“我會親手鏟除所有可能危及到自身的敵人。”蕭陵說,“一個不留。”
謝玹便也笑了:“巧了,我也一樣。”
無論蕭陵如何聰慧,也料想不到,現在站在眼前的這個謝玹,根本就不是十五歲的謝玹。
在此之前,他與謝玹的來往不過點頭,印象中那個偶爾沉默寡言、偶爾又巧言谄媚的皇子,定然不會如現在這般桀骜。
直到謝玹徹底離開院落,青竹才迅速掩上門,急切道:“先生,我們的布置暴露了?”
蕭陵一邊不慌不忙地将劍尖上沾到的血擦拭幹淨,一邊道:“暴露?你以為在皇室眼裏,我只是個忠心耿耿的掌教先生?”
“啊?”青竹一愣,“先生是說……”
說着說着,那未出口的後半段話,被青竹咽進了肚裏。
自蕭氏一門遭逢大難後,蕭陵作為蕭氏僅存的一人,被謝氏皇族接到了宮中,美其名曰憐惜蕭陵幼年失怙,實際上是行監視之意。
蕭氏雖已式微,但當年跟着蕭老将軍征戰沙場的老将們仍在,那些勢力被皇室歸為蕭氏一黨,打壓的打壓,流放的流放,如今仍留在汴京內的所剩無幾。
但,所剩無幾并不代表消失殆盡。蕭陵被留在宮中,于皇室來說,一面便于監視,一面能挾持那些蠢蠢欲動的蕭氏殘黨,可謂一石二鳥的毒計。
可蕭陵并非等閑之輩。幾乎被幽禁于宮內的數年裏,于蕭陵來說,亦能為謀劃提供不可多得的良機。
青竹看向蕭陵。晦暗的光影下,蕭陵的側影顯得朦胧如月,影姿綽約。那些被風雪摧折的日日夜夜,最終讓從前的少爺長成現在這般風雪的模樣。
每一日,都夾雜着仇恨與血淚。
仇恨入骨,豈能就此被困于宮中,庸碌一生?
這些年做的謀劃,青竹參與其中,雖偶有掣肘,但計劃依舊是平穩進行的。所以謝玹來這一出,就更讓青竹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岔子?
青竹想到了皇族幕後的掌控者。
“難不成他們察覺到什麽,派謝玹來試探先生?”
蕭陵:“若這種明目張膽的行為叫做試探,我的性命早就落在這三尺城牆之內了。”
盡管皇室對蕭陵百般控制,但他們依舊對蕭氏放不下心。既然放不下心,便定然認為蕭陵有反心。只是在沒有把柄的情況下,他們不敢貿然動蕭陵。
否則汴梁之外的蕭氏殘黨魚死網破,皇室也撈不到什麽好處。只是,就算是試探,來的人也絕不可能是謝玹。
青竹更不解了:“既然謝玹不是皇室派來試探的人,那他這一來一回到底是想做什麽?”
蕭陵卻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他在我面前自稱學生。”
青竹:“啊?”
爐前冒煙的濕炭早已被剔出去,剩下的能燃起來的炭,迅速将屋內的寒意驅逐出去。蕭陵滑動輪椅,垂眸看了眼那座被謝玹躺過後,濕漉漉的長椅,思索着什麽。
青竹道:“若先生覺得謝玹是變數,屬下可以為先生解憂。”
說着,他在頸前做出一個劃劍的姿勢。
“不。”蕭陵揚首,看向窗外綿延千裏的夜,“也許他不是變數,而是生機。”
謝玹離開沒多久,夜終于深盡了。蕭陵從輪椅上緩緩挪至床榻準備休息,短短幾尺,于常人來說不過眨眼的距離,青竹卻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
那兩只瘦弱的手臂撐起身子,即使距離床榻只有方寸,也讓蕭陵生了一身的冷汗。覆蓋在薄毯下的腿則更是瘦弱,青竹不敢直視,也不敢走上前去幫忙——他曾經因不忍而這樣幹過,結果被蕭陵毫不留情地罰鞭三十。
待蕭陵好不容易将自己送上床榻,青竹才想起自己方才幾乎忘記了呼吸。
床榻正對門窗,而門窗的側面放置着一張長椅。青竹緊盯着蕭陵的狀态,生怕遺漏他的半點情緒,結果發現蕭陵沉默的目光正落在那張長椅上。
方才遺留下來的水已然将白色的絨毯打濕,而後被謝玹一躺,現在正歪七扭八地擰在了一塊。好似落入水中的貍奴被人撈起來後,又在滿是泥濘的地裏翻了好些個跟頭。
青竹忙道:“先生莫急,明日我便叫宮女浣洗,過幾日便又恢複原樣了。”
“不用了。”蕭陵說,“扔了吧。”
“可是先生,這不是您最愛的……”
“髒了就是髒了,留着礙眼。”
蕭陵躺回塌上,青竹眼疾手快地往他後背塞了塊綿枕。
他半靠其上,肩上披着件單薄的外衫,看起來猶為瘦削。可若有人能與他那雙眼對上一兩個剎那,便會在心底下了結論——此人心性堅定,山海傾倒也絕不相移。
“青竹。”蕭陵微微擡眼,眼底劃過一絲幽光,“給我送一封信。”
作者有話說: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白石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