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永州我來了!
第59章 永州我來了!
謝玹又做噩夢了。
還是那座熟悉的宮殿,天子與朝臣們商議天下大事的地方。龍紋盤虬,滿目黃金,旁人莫敢直視之處。
他坐在皇位上,聽見一門之隔的殿外震耳欲聾的腳步聲。
那是在暴君統治下不堪忍受的反叛者們,他們身穿胄甲,氣勢洶洶,勢要将暴君斬殺于刀下。
有一儀态雍容的男子被衆多追随者簇擁,蔽日的陰影下,謝玹看不清他的臉,亦望不進他的眼。
但他知道,那雙眼,一定是恬靜地注視着自己的。
就像少時一樣。
有的人天生适合在蒼茫之中拉弓挽月,有的人卻要在肅肅晦色中茍且一生。
男子揚臂開掌,便有身側之人遞過長弓,弦動如號聲,箭快似疾雨。
“嗖——”
利箭刺破空氣,攜帶着風霜的殺意。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在死亡降臨的前一刻,謝玹終于看清了這個人溫柔且決然的眉眼。
勻速行駛的馬車忽而一個颠簸,随後停在了路邊。
謝玹身形一歪,被迫從夢中醒來。街邊吵吵嚷嚷,他掀簾往外看時,馬車已過城郊,送別的蘭亭近在眼前。
他雙眼困頓,似還沉浸在那場久別重逢的夢中,秦庭便已湊過來,低聲道:“你十哥來送你了。”
此番下永州,并不需要太大的排場。運河一事畢竟勞民,有秦家打頭陣,其餘世家即便不做聲,也會在太後的威壓下拔一點身上的毛。
從他們手中榨取油水,謝玹也不便做的過于招搖。
于是,這場蘭亭之別無人來送最為合适。
謝玹想了想說:“讓他回去吧,沒什麽可送……”
“謝玹!”
話音未畢,那人已三兩步趕來,大喇喇地從車懸爬進了車內,侍奉在身邊的宮侍膽戰心驚地看着他的動作,生怕一個不慎直接摔下來。
接近晚夏,在路途中颠簸數月之後,到達永州時約莫便要入冬了。謝玹在馬車裏備了一些禦寒的大裘,十皇子剛進來,便似東道主似的,揮手将它們推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謝玹身側。
謝玹看得有趣:“怎麽?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去呢!”十皇子說,“那地方沒有汴梁繁華,我若是去了鐵定遭罪!”
“那你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做什麽?”謝玹瞥了他一眼,揚首便要喊侍衛把人請出去,結果被後者一把扯住袖子。
“急什麽,我來送送你不行嗎!”
他覺得自己向來度量大,不屑與謝玹計較,說完兩句,便在謝玹狐疑的眼神裏,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手帕。
謝玹:“怎麽?還有禮物送我?”
“也可以這麽說。”十皇子嘿嘿一笑,邀功似的,“你猜這是什麽?”
謝玹原本沒什麽興趣,但十皇子讨賞的嘴臉太過明顯。他接過帕子一瞧,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再一看,才發現這些字都是人名,叫得出的叫不出的,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上面,像一張特制的花名冊。
“這是我從衛漣口中問出的李黨名單。”十皇子道,“除去京城中的人,裏面還有一些目前在永州的。我拿回去思量了幾天,想着興許對你有用,就拿來給你了。”
那些名單裏,的的确确有一些連謝玹都沒察覺到的李黨之人。
這的确是一份極其重要的禮物。
謝玹翻手收下手帕,擡眼看向十皇子。
他讓十皇子去接近衛漣,本來就沒指望能得到什麽結果。誰曾向十皇子竟然不僅能将衛漣拉入皇黨,還從他嘴中問出了這一份名單。
細細一想,自上回鹿鳴居一別,他與十皇子,也許久沒有見面了。
“謝謝十哥。”謝玹收好手帕,笑道,“十哥還有別的什麽事嗎?”
空蕩的馬車之內唯有他們二人。謝玹收好手帕後,亦不似從前般與十皇子熟稔,這般不近不遠的距離,讓十皇子個更加小心翼翼。
打量許久後,十皇子仍舊沒有在謝玹臉上看到熟悉的神色,難免垂頭喪氣起來。
“我知道你我要避嫌……”十皇子吶吶道,“你與我立場不同,終歸要走向不同的路,但是十三……”
說着說着,還是沒忍住喉中洩露出的哽咽:“小十三,咱們還能做兄弟麽?”
他生得人高馬大的,情緒卻并不見得有多穩定,易怒、容易被利用,偶爾還喜歡哭。
謝玹沉默了片刻,終是嘆了口氣。
“你還記得在練武場上打我一耳光的那個伴讀麽?”
十皇子猛得坐直身子,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記得,不過那個時候你我不是還……”
“他還在你身邊當差吧?”謝玹打斷他。
十皇子連連點頭:“在呢,你放心,過會我就把他趕出去,讓他永世不得入宮。”
“不用。”謝玹抿嘴一笑,“你回去打他三耳光,我們就算扯平了。”
“啊?”十皇子張了張嘴,“什,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謝玹說,“我這個人很記仇,若是受了委屈,又沒有加倍讨回來,這事可是過不去的。”
十皇子迷茫了。
可片刻之後,他那張榆木疙瘩似的腦袋忽然當的一下開了竅,眼中亦随同一起閃爍起光來。
蘭亭過後,便是迢迢而望不盡的山水之路。
謝玹所坐的那輛馬車落在最後,搖搖晃晃的,便這麽趕赴下一場棋局去了。
汴梁城中,涼意四起時,許多富貴人家早早添置了新衣。而皇宮之中,文宣門後的那處偏院,十年如一日地寂寥清淨。
蕭陵坐在那棵生滿翠綠舊枝的桃樹下,膝上擺放了一張信紙。
紙上的筆跡遒勁有力,可觀書寫之人的心境——
“先生親啓。
皇祖母曾告知星瀾蕭氏一族過往,先生覺得,星瀾會信幾分?
此去永州山高水遠,明月遙記。先生若還記得星瀾,切記送抵書信,予我心幽。
是為: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蕭陵淡然地将書信紙面撫平,拿起時亦聞得到墨水的濃香。
秋風掃盡滿地的閑散花草,卷起一陣殘風,亦吹拂過蕭陵的臉。
此時,青竹恰好懷抱一堆物什走過,看見蕭陵孤零零地坐在樹下,便順嘴叮囑了一句:“先生早些回屋,免得被風吹得傷寒。”
蕭陵将信紙折疊好收進信封,目光落在青竹懷裏抱着的衣物上:“你要去做什麽?”
“把這些扔了。”青竹道,“先生不是不喜歡屋子裏有礙眼的髒東西嗎?”
他懷裏抱着的不是別的,而是那日謝玹在他這偏院裏換下的衣物。由于沒有告知,青竹并不知道這件衣物的主人,亦不知道要趁早收拾幹淨,以免難以清洗——那沾染了血的袍子已經互相粘合在一起,已看不清原本的樣貌。
半晌沒見回應,青竹便兀自往院外走去,打算找個宮侍把這些處理了。
下一刻,他家先生驀然叫住了他。
“回來。”蕭陵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東西留下,洗幹淨放我卧房中即可。”
青竹:“啊?”
他一面疑惑,一面又震驚,看看懷裏髒兮兮的衣物,又看看遠遠坐在桃樹下的蕭陵,一時摸不着頭腦。
而遠在汴梁城最高處的“天階雪”裏,下了朝的一些官員們相擁至此,叫上一些官妓,聽着小曲喝着酒,将已有些許蕭瑟的秋風關在了門外。
一個年輕的官員站起身來,越過喧鬧的衆人,端起酒杯往僻靜的角落而去。
那角落裏坐着的人可并不尋常。
聽說前些日子剛掇升了四品兵部侍郎,眼下正是太後眼前的紅人,連他的頂頭上司都不敢直接在他面前對他呼來喝去。
年輕官員看不懂朝中風向,但知道人際來往需靈活走動。他來到新任的兵部侍郎面前,擡杯敬酒,笑意滿腔:“還未來得及恭賀李大人升職之喜,李大人可否賞臉與我喝上一杯?”
那人起先并未有動作。
“天階雪”的雅間裏,他的側臉正對窗外的另一側,有些冷的光照拂在此,為他的輪廓鍍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可他原本的臉部輪廓便已十分明顯,眉眼之色看起來也比常人更加如墨般濃郁。聽見聲音,他回過頭來,臉上挂起一個輕淺的笑意。
“多謝。”
二人對飲,一切話語盡在一杯酒中。
喝完之後,這位李大人便又轉過頭去,望向了一望無垠的窗外。年輕官員心中疑慮,便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卻只能看見灰蒙蒙的暮色四合的天。
這個方向,好像是蘭亭的方向啊?難不成李大人是在等什麽人回來?
良久之後,年輕官員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李大人……這是在看什麽?”
李徵微微一笑:“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看秋風起。”
作者有話說: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蹋莎行》吳文英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永遇樂·落日熔金》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