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蝴蝶香奈惠回到蝶屋是轉天中午的事了。

她是獨自一個人回來的,臉上帶着種小咲不太能看得懂的,大約是叫做“悲傷”的情緒。小咲曾經在很多前來找童磨告解的信徒臉上看到過類似的情緒,不過童磨從來都不會問她們,為什麽會産生這樣的情緒。他總是模仿着那些人,做出同樣泫然欲泣的表情,用含着淚花的七彩色的眸子将那些人望着,然後說上一句:多麽悲慘啊。

小咲曾經問過童磨,什麽樣的事情是悲慘的,什麽樣的人是可憐的,而當時的童磨歪着腦袋,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告訴她,讓人露出那樣表情的事情是悲慘的,露出那樣表情的人是可憐的。

“可是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呢?”

那不是單純的哭泣,事實上,露出悲傷表情的人大都沒有真的哭出來,她們像是戴着一副麻木的面具,而在那之上,似乎有一種巨大的,仿佛要讓人窒息一樣的悲傷從靈魂深處溢出來。

“大概是因為痛苦吧。”童磨給出了一個并不算确定的回答。他無法給出更确定的答案,因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答案到底是什麽。

“可是為什麽人會覺得痛苦呢?”

當小咲這樣追問的時候,童磨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單手托着腮,笑容像是面具一樣挂在臉上,唇邊露出的森白的牙尖被燭火染上了一點溫度。他望着小咲,就這麽思索了許久:“為什麽呢……”

“或許是因為得不到很想要的東西,或者是失去了很喜歡的東西吧?她們告訴我的,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事情。”

童磨依照自己看到的東西這樣回答着。

“失去了很喜歡的東西就會痛苦嗎?”小咲又問:“我也會嗎?”

大概是從未想過小咲的問題會突然指向這裏,童磨着實怔了一下。不過他并沒有欺騙小咲的打算,于是他照實回答道:“我不知道哦。”

“诶?”

“因為感受這種東西只有自己能最直接地感覺到,所以我不知道小咲會不會變得痛苦哦。”童磨将托着腮的手伸向了小姑娘的臉頰,在白皙的皮膚上輕輕戳了一下。即使并沒有用力,尖利的指甲仍然輕而易舉地在小家夥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紅色的印子,惹得小孩吃痛地叫出聲來。

“哎呀,抱歉,弄疼你了嗎?”有些玩味似的,童磨繞開了指甲,換用冰涼的指腹觸上了那一塊微紅的皮膚。

“真是脆弱呢,不過像這樣的感受,也只有小咲你本身才能夠感覺得到哦。疼痛和痛苦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吧——所以,如果小咲覺得痛苦的話,一定要告訴我,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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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會想辦法消除掉小咲的痛苦,這樣小咲就可以一直幸福地笑着了。”

“這樣呀。”

盡管不太理解童磨的思維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不過聽到他這樣保證,小咲還是開心地咧開了嘴:“我記住了,如果有一天我也感覺到痛苦的話,我一定會和童磨大人講。”

“不過我說不定完全不會遇到那樣的事情哦,因為我最喜歡的是童磨大人嘛。不管怎麽想都無法想象會有失去童磨大人的一天,童磨大人您呀,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不是嗎?”

回想起那些事的時候,小咲不由得輕輕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她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是怎樣的表情,但她覺得,自己現在臉上的神情一定和蝴蝶香奈惠不一樣。

她不覺得痛苦,不如說,被那麽多人好好照料着的她實在沒有資格感覺痛苦。就算童磨現在并不在她身邊,小咲也完全不覺得這是失去——她會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唯獨這件事情,是她的常識當中認定的理所當然。

但她無法在蝴蝶姊妹的面前提及這樣的事情。

因為蝴蝶香奈惠會露出那樣悲傷神情的理由,是那個前一晚和她同行的劍士,那個向童磨揮動手中的日輪刀的男人死了。

當蝴蝶香奈惠趕回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樹上尚且殘留着打鬥的痕跡,但那裏已經一個站着的人也沒有了。執扇的鬼也好,先前她沒來得及救援的那個人類的小男孩也好,身影都已經消失不見,唯一留在戰場中間的,是橫躺在散落的樹枝中間的男人冰冷的身體。

“那只鬼很強。就算我在那裏恐怕也很難能做到更好,但是,但是……”

蝴蝶香奈惠握緊了拳頭。

眼睜睜地看着同伴死去是很痛苦的事情,分別是很痛苦的事情,而這些痛苦,全部都是童磨帶給她的。

“對不起。”

小咲輕輕扯起了香奈惠的袖口,小心翼翼地,似乎想要安慰她。但太過年幼的她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該說什麽,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道歉的話。

為了她最喜歡的人傷害到了她們而道歉,為了她向她們隐瞞了那麽重要的事情道歉,為了她做出的決定和選擇道歉——

“該道歉的不是你,這不是你的錯。就算是前輩,也一定希望你可以得救的。”蝴蝶香奈惠這樣說。

是啊,他一定也是希望像她一樣的普通人可以得救吧。因為正常的人類都會表現出對鬼的畏懼,正常的人類都會想要活下去。

可她不一樣,唯獨她是不一樣的。

她是被鬼養大的孩子,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偏偏就是讓其他人痛苦的根源。

小咲沒有再說其他的話,而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她似乎終于理解,這個世界上存在着無法調和的矛盾,就像是鬼與鬼殺隊之間的矛盾一樣,他們注定會争得你死我活。

她無法同時與這兩邊交好,被夾在人類與鬼中間的她,必須得做出一個唯一确定的選擇才行。

而她會做出的選擇其實不言自明。

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蝶屋,萬世極樂教,那才是她該回去的地方,那才算是她的家。

所以她得離開這裏,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不屬于她的地方。

“你真的已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嗎?”

在小咲決定好了今後要走的路的時候,背後傳來了這樣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她倏然回頭,就看見了那個穿着黑色和服的青年正站在床頭,用一對如水般的湛藍色的眼睛盯着她。

天光透過窗子,在他的身前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夜鬥的臉上全沒有平日裏的嬉笑,那張臉上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毫無波瀾地看着她。

“夜鬥。”

小咲仰起面孔,回望向那位神明大人的眼睛。

“好久不見呀。”

其實相較兩人相處的時光而言,分別的日子并不算久,但這些時間裏發生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再見面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空氣已經完全不同了。

“童磨大人說你做了不好的事情。”

夜鬥的聲音難得地正經:“他并不是我一定要驅逐的邪穢,我也無權去擅自變更人世間的因果,只是他懷疑我帶走了你,在與我戰鬥的時候,被鬼殺隊發現了行蹤。”

“所以萬世極樂教被迫轉移去了其他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呀。”小咲點了點頭:“所以夜鬥也不是故意要找童磨大人的麻煩呢。”

“他是鬼。”遲疑了一下,夜鬥這樣說。

“我知道。”小咲揚唇:“我從香奈惠姐姐那裏聽說啦。”

夜鬥的腦袋稍稍垂了一下,于是面孔便被徹底籠在了那一方陰影當中:“人間自有諸般因果,為神者,自然不可妄動,否則自己也會牽涉進因果之中。我收人香火錢,之後才會為人奔波,如此做便不會輕易亂掉這世間的因果。”

“我還可以聽取你一個心願,這是之前便說好的。什麽都可以,就算是你想要斬斷和那個男人之間的緣,像是一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我也做得到。”

“願望嗎?”小咲的腦袋輕輕朝一側偏了一下:“那我想讓夜鬥送我回到童磨大人的身邊!”

意料之中的回答。

盡管如此,夜鬥似乎仍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接着,他在臉上強扯出了一個平日裏的笑容來。

“那麽——”

“你的願望,我确實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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